齊雲灝的神情頓時變得沉重,來涪縣之前,他已然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接受蝗災過後滿目蕭條的景象。然而此時麵對這一番死寂,還是讓他陷入了無比的震驚之中。


    他邁開大步沿著田間阡陌徑直向前,鍾啟則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側。烏靴過處,不時傳來細脆的“吱嘎”聲。齊雲灝低頭一看,卻見田間埂上到處爬滿了灰褐色的蝗蟲,被腳底踩過,留下數行扁平的屍體。轉瞬之間,又有更多的蝗蟲蜂擁而上,密密麻麻地在眼前蠕動著。


    忍住胸臆間忽然湧起的惡心之感,齊雲灝掉過頭,透過身旁一棵小樹光禿的枝杈向前凝望。但見在數排田埂之後,有一個不大的池塘,此時在炎炎的烈日下,池中微微地泛著波。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那蕩漾的水色看上去卻是黑的。


    齊雲灝心頭一沉,回首向鍾啟說了一句:“去那裏看看。”便大步流星地朝池塘走去。待走得近了方才發現,發黑的哪裏是池水?分明是水麵上密密漂浮著的一片蝗蟲的屍體!


    “主子,這……”鍾啟回過頭來,饒是平時喜怒不行於色的他,此時臉上也分明寫滿了震撼與憂慮。


    齊雲灝凝視著池水沉默無語。中書省上的災情折子上隻寫了涪縣一帶受災頗重,幾近顆粒無收。然而此時據他親眼看來,蝗災的危害遠遠不隻如此!如果照此情形發展下去,蝗群勢必迅速繁衍、四處飛竄,屆時,距此百裏之遙的江熟、鎮寧一帶也必會深受其害,那可是天啟的糧倉啊……


    一隻溫熱的小手塞進了他的手心,他心頭一暖,忙回過身去,卻見梅雪霽正站在他身後,對他柔情而笑。


    “霽兒,”他攥緊她的手,眉頭微微蹙起,“怎麽不在車上休息,下來做什麽?這裏可不是你呆的地方。”說著他略帶責備地瞥了一眼耿飆。


    耿飆垂首道:“夫人執意要來,屬下勸阻不住。”


    梅雪霽笑道:“你可以來,我怎麽就不可以?放心,不過是幾隻蟲子,我不怕。”


    “不過是幾隻蟲子?”齊雲灝無奈地笑了:“你哪裏知道蝗災的可怕。”


    梅雪霽收起笑容,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好好一個山明水秀的村落,轉瞬之間竟成了地獄,這裏的百姓一定苦不堪言吧?”


    齊雲灝垂下眼,聲音變得沉重:“是的,就怕災情泛濫,百姓流離失所,屆時就更加難以收拾了。”


    梅雪霽輕歎著轉過頭,把目光投向周圍焦黑一片的田野。


    “奇怪,”鍾啟道:“為何至今還看不見一個人影?莫非這裏的人已經往別處遷徙了?”


    忽然,梅雪霽手指前方低呼道:“啊,我看見了一個人!好像還是一個小女孩,你們等一下,我去問問她!”說著,她提了裙子,飛快地踏過田埂朝前奔去。


    “霽兒,別跑!”齊雲灝一臉的緊張,帶著鍾啟和耿飆跟在她的身後。


    遠處的一個小土坡後,蹲著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看上去大約七、八歲年紀,衣衫破舊、頭發枯黃,正奮力地用手中的小鏟在土裏鏟著什麽。忽然看到有幾個陌生人朝她大步跑來,一下子驚呆了,手裏的小鏟“當啷”一聲滑落在地。


    梅雪霽走近她,俯身撿起小鏟交還到她的手裏,柔聲道:“別怕,小妹妹,你是這裏的人嗎?”


    女孩抬頭望著麵前這位美麗的女子,目光中露出了一點癡迷:“是的。姐姐,你是誰,是天上的仙女嗎?”


    梅雪霽微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撫了撫她的頭發:“姐姐是過路的,想向你打聽一點事。”


    女孩咧開嘴:“你問吧。”


    “你家的大人們去哪裏了?為什麽我們走了半天,隻看見你一個人在這裏?”


    女孩道:“我爹、我娘還有全村的人都去村口的蝗神廟給蝗神獻祭了。求蝗神保佑,早早地收了這些天兵天將。”說著,她蹙起眉,指了指滿地的蝗蟲。


    “那你為什麽不去?”


    “我家快斷糧了,娘讓我趁著沒人,來這裏挖一些紅薯。”她天真地一笑,有些神秘兮兮地抓過身邊的一隻麻袋,打開袋口遞到梅雪霽的麵前。梅雪霽湊目向內一看,果然看見裏麵躺著大大小小十幾隻沾滿泥汙的紅薯。


    她抬起頭,與身後的齊雲灝對視了一眼。齊雲灝俯下身,也蹲在了小女孩的麵前。


    “小妹妹,你知道村子裏像你們這樣斷糧的人家多嗎?”他問。


    女孩思索了一下道:“有好多家呢,我娘說,靠紅薯大概還可以支撐幾日,再以後,就隻能指望朝廷的救濟了。”


    “放心,”齊雲灝鄭重地點頭:“朝廷的救濟馬上就來,不會讓你們挨餓的。”


    女孩清亮的眸子流轉在他們中間,忽然笑了:“哦,我知道了,你們一定是朝廷派來的大官吧?”


    齊雲灝不答,伸手扶起了梅雪霽:“霽兒,咱們先回車上去吧,一會兒趕去鎮。”


    梅雪霽點點頭,任他拖著手慢慢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四下觀望。所見之處,無非是肅殺與蕭條。風拂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嗚”的低咽,除此之外,再無聲響。


    梅雪霽忽地站住了,齊雲灝感覺到牽著的手一滯,頓時也停下了腳步。


    “霽兒,怎麽啦?”他凝視她沉吟的雙目。


    梅雪霽環視周圍:“雲灝,你不覺得這裏仿佛……少了點什麽嗎?”


    “少了什麽?”齊雲灝微愣。


    “鳥聲!”梅雪霽的眼睛拂過一抹光亮,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鄉間應該到處是鳥語花香才對!眼下花草樹木被蝗蟲吃了個精光,但是鳥兒呢?它們去了哪裏?”


    齊雲灝笑著輕點她的鼻尖:“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惦記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真是孩子氣!”


    梅雪霽急忙搖頭道:“這可不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你知道嗎?蝗蟲的天敵就是鳥兒啊。自然界中食物鏈環環相扣……”


    “食物鏈?”齊雲灝打斷她,眼裏露出了幾許迷惑,“食物鏈是什麽東西?”


    “呃………”梅雪霽語塞……該死,一激動又亂說話了!


    “……我給你打個比方吧,就像蟲兒吃草、鳥兒吃蟲;鳥兒又被狐狸吃了;狐狸後來又被虎吃了;虎最終死去,屍體腐爛成泥,又成了草肥,這就是食物鏈。正所謂一物降一物,鳥兒多了,自然可以抑製蟲害。”她絞盡腦汁,盡量用淺顯易懂的話語向他解釋。


    齊雲灝聽了她的解釋,偏過頭思索了一陣,然後緩緩地點頭:“嗯,你的話的確有一些道理。”


    梅雪霽勾唇一笑:“嗬嗬,果然穎悟,孺子可教啊。”


    話一出口,她便自覺不妥。偷眼向一旁望去,鍾啟倒還沒什麽,隻是微蹙了眉;而他身旁的耿飆卻毫不掩飾地瞪直了雙目。


    她悄然一吐舌頭……每回她一得意就會忘形,難怪耿飆臉上一副被雷擊倒了的表情。想必他自入宮伴駕以來,還從未見過誰敢在皇帝麵前如此肆無忌憚地老三老四吧……


    好在,身側的齊雲灝倒是對她的話並未在意,他一直低著頭,好像還沉浸在關於食物鏈的思索之中。


    “霽兒,”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你的意思是說,此地蝗災泛濫與鳥類絕跡有關?”


    “說不準,但多少會有些影響吧。”她抿了抿嘴。


    “嗯。”他點頭,一把抓起她的手,“走吧,咱們再去問一問那個小女孩。”


    她笑著拽住他:“等我一下。”


    他愕然,卻見她快步走到馬車前,一掀簾子跨上車去。片刻之後,手裏多了一個紙包。


    “這是?”


    她莞爾一笑:“是我早晨在集市買的糕點,送給那個小姑娘吧。”


    他笑著攬緊了她,俯下頭在她鬢間輕吻:“還是我的霽兒想得周到。”


    姑娘沾泥的小手輕顫著打開了紙包,立刻,糕點的甜香撲鼻而來,她愣怔著,忍不住“咕嚕”咽了一口口水,雙眸中輕燃起貪婪的小火苗。


    “這個,是給我的?”她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是的。”梅雪霽對著她微笑,“你餓嗎?要不先嚐一塊?”


    姑娘在把手在身側擦了一擦,正要抓起一塊,想了想忽又停住了:“還是,等爹娘和弟弟一起吃吧。”


    “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梅雪霽伸手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頭發。


    “小秋,你在和誰說話呢?”遠遠的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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