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寢殿。


    齊昭成忽地推桌而起,忿然將手中握著的紫毫扔在地上:“不寫了!”


    宜妃簡若塵放下手中的繡花繃抬起頭來:“怎麽啦,昭兒?”


    “天天讓我臨帖、背書,真是乏味得緊!”齊昭成小臉上依舊帶著懊惱。


    宜妃搖頭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到齊昭成麵前柔聲道:“臨帖、背書可都是必做的功課啊,若要學有所成,就應該……”


    齊昭成一偏腦袋:“哼,誰說的?霽姨就從不讓我死背。”


    宜妃愣了一下,臉上拂過一層陰霾……三天前,皇帝忽然離宮,宮內上下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與他同時消失的,還有掬月宮的梅雪霽。


    這些天,宮中猜測四起,有人說陛下帶著梅小主一起去了京郊的淩碧行宮避暑;也有人說陛下微服出巡,命梅小主一路隨侍伴駕;更有一種說法是陛下怕梅小主不耐宮中寂寞,特特地帶了她出宮散心……


    各種說法之後,每每帶著豔羨的歎息:“唉,看來整個宮中最得寵的,還是梅小主啊……”


    “母妃,母妃?”齊昭成的小手輕扯她的衣襟。


    宜妃回過神來,伸出手輕撫齊昭成的頭發柔聲地歎道:“昭兒,現在母妃就指望你了,不管怎樣,你都要替母妃爭氣。每日多花些精力在學業上,別讓你父皇對你失望。”


    “唉,知道了。”齊昭成垂下眼簾,小小的胸臆間發出了一聲歎息:“昭兒想念霽姨,隻有她教的東西我才記得住。”他抬起眼望向母親,“母妃,父皇和霽姨什麽時候才回宮?”


    宜妃的臉色微變,冷冷地轉過身去道:“這事我哪裏知道?”


    齊昭成正待再問,忽見宜妃的奶娘鄭嬤嬤走了過來,笑著攜起他的手道:“殿下就別纏著娘娘了,臨了半日的帖,想必餓了吧?來,跟鄭嬤嬤去西廂吃點心去。”


    齊昭成含笑點頭,回過臉來問母親:“母妃,你也一起去嗎?”


    宜妃秀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母妃不餓,想出去走走,你隨著鄭嬤嬤去吧。”


    鄭嬤嬤望著她鬱鬱不歡的神情,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低頭帶著齊昭成跨出寢殿的大門。


    宜妃默然佇立片刻,帶著侍女紅袖緩步出了翊坤宮。


    林苑中驕陽似火,烤得人心中一陣煩躁。宜妃用手中的美人團扇遮著臉,在綠柳如煙的石徑間穿行著,腰間係著的繡金石榴裙隨著她的步履款款輕擺,遠遠望去,仿若太液池中盛開的紅蓮一般。


    “嗬嗬嗬……”遠處傳來隱約的笑聲。


    宜妃抬起頭來,卻見柳林之外的疏影橋頭,緩緩地走過來一群人。


    當中一位綠衣美人,寬袍廣袖、珠翠盈頭,嬌美如新月般的臉上掛著慵懶的笑……不是瑾妃又是誰?


    宜妃微蹙了眉,回首向紅袖使了個眼色。紅袖會意,扶著她避身於路側的假山之後。


    漸漸的,那笑聲近了。


    “娘娘慢走,小心蒼苔濕滑。”


    “哎呀,你們兩個,趕緊過來小心攙扶著些。如今咱們娘娘可是萬金之軀阿,千萬錯不得!沒準,天啟的太子爺就在娘娘腹中呢。”


    “什麽沒準?我看娘娘懷的就是太子爺!”


    “不許胡說!”瑾妃的喝斥聲傳來,聽來卻仿佛帶著笑:“一會兒被旁人聽見了,又要嚼舌根說本宮輕浮了……”


    人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紅袖回過頭,卻發現自己的主子立在假山的陰影裏,凝眸望著眼前的一株蘭草,臉上淡淡地掛著笑。


    “主子,他們走遠了。(..tw無彈窗廣告)”紅袖輕扯她的衣袖。


    宜妃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道:“好吧,咱們繼續往前走。”


    主仆二人剛轉出假山,忽聽得身後有人低笑一聲:“哦?想不到宜妃娘娘也在這裏。”


    宜妃身子一震,緩緩地回過身來。卻見萬重碧絛之間,佇立著一位錦袍男子。銀冠玉帶,滿麵春風,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她不放。


    “哦,是祿王殿下。”宜妃微笑著與他見禮。


    祿王齊雲渺眼神一蕩,躬身道:“宜妃娘娘好。”


    宜妃道:“王爺好興致,大熱的天尚不忘來苑中閑步。”


    齊雲渺唇角含笑:“恐怕有雅興的不止小王一人。”說著,抬眼望了望方才瑾妃遠去的方向。


    宜妃微變了色,輕輕轉過身去道:“本宮正要回去,這就告辭了。”說著,欠了欠身便要離去。


    “娘娘留步。”齊雲渺喚住她,“可巧,小王正有一件新鮮事要說與娘娘聽。”


    宜妃停下腳步,卻並不回頭:“本宮對與己無關的事情並無好奇。”


    “怎麽就說是無關?偏生這件事情發生在娘娘的故裏山南縣,不知娘娘可有興致一聞?”


    宜妃慢慢回過頭來,卻見眼前的男子目光閃爍,臉上依舊帶著莫測的笑意。


    “紅袖,”她回頭囑咐自己的侍女,“本宮有些渴了,你速回宮裏為我取一壺涼茶來。”紅袖襝衽領命而去。


    宜妃朝齊雲渺微微點頭:“王爺請說吧。”


    “前陣子,小王奉了皇兄之命去山南一帶辦差,碰巧聽到了一件奇事。說是不久前有一個年輕女子來到山南縣簡家莊,口口聲聲說自己就是已故簡員外的獨生女兒,十年前受了別人的銀兩,命她遠走塞外,至死不得回鄉。怎奈她思鄉心切,故而拚著一死回來了……”他說著,抬眼細觀宜妃的麵色。但見宜妃神情淡漠,一雙眼睛盯著地麵,正微微出神。


    “嗬嗬,”齊雲渺輕笑一聲,“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女子果然莫名其妙地投河死了,簡家莊裏人人都道她是個瘋子,那簡員外的女兒另有其人,如今早已大富大貴,豈是她這樣的人可以假冒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投河的女子與那位貴人倒真有幾分相似……”


    宜妃將團扇的絲墜在手中飛速絞著,半晌方淺淺地一笑道:“王爺將這件事告知本宮,不知是何用意?”


    齊雲渺微偏了頭,眼裏閃過一絲光亮:“小王從來覺得,皇兄的粉黛三千之中,唯有娘娘是最知理曉事的,今後還承望娘娘多多照拂。”


    宜妃“嗤”地發出一聲輕笑:“豈敢?若塵不過是一個不得寵的妃子罷了。”


    齊雲渺疏眉一挑:“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娘娘是皇子殿下的母親,就憑這一點,宮中諸妃誰人能及?”說著他又含笑一瞥瑾妃走過的方向:“有些事情,娘娘也太淡漠了些,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皇子殿下籌謀一下吧?”


    宜妃回過身去,淡淡地道:“本宮不是精於籌謀的人。”


    齊雲渺微微點頭道:“小王明白了,娘娘心中自有娘娘的打算。當初娘娘從山南進宮,想必也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如今豈肯輕言放棄?嗬嗬,看來是小王多慮了。”


    宜妃驀地回過頭來盯著他,雙眸中的光亮一閃而過。片刻之後,她嫣然一笑:“王爺的話太深奧了些,本宮一個婦道人家恐怕領會不了。”


    青帷馬車嘎然而止,車前傳來鍾啟恭敬的聲音。


    “啟稟主子,涪縣到了。”


    齊雲灝輕輕地“嗯”了一聲,低頭凝望伏在他懷中睡得酣甜的梅雪霽,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愛憐……這幾天,想必累壞了她。


    此時的她秀目微閉,黝黑的長睫輕顫著,仿佛蝶的雙翼。櫻唇翕張,噴吐著幽蘭般的清香。


    海中不由浮現起那晚在翁府**蕩魄的一幕,他的心禁不住再次澎湃如潮。唉,這個讓他愛入骨髓的小女子啊……多少個夜晚,他在掬月宮的寢殿中偷偷地摟緊她,呆望她清純如百合的睡顏,心卻在低徊慨歎……什麽時候,他才能真正地擁有她,看到她情意綿綿地對著他笑、看到她回應他的愛意、聽到她親口對他說愛他……


    終於,所有的隔閡都於那晚煙消雲散,他真正地得到了她,得到了她身心的全部!一想到此,喜悅便如同泉水般從心頭噴湧而出,蔓延至他的全身。


    他笑,抑製不住地微笑,俯下身去輕吻她柔嫩如花瓣的雙唇。他的霽兒氣息香甜,總是能讓他陷入迷醉……


    “主子,要不要下車看看?”鍾啟在車外低聲催促著,口氣中隱約帶了幾分不安。


    齊雲灝將懷中的女子輕輕平放在座位上,抓起一旁的絲絨鬥篷蓋在她的肩頭,伸手一掀車簾走下馬車。


    “耿飆,你留在馬車旁守著夫人,鍾啟跟我去前麵看看。”他一邊吩咐著,一邊抬起頭把目光投向遠方。


    放眼過處,是一大片田野,田野的盡頭連綿著高低起伏的山脈。視線中仿佛隻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無邊無際的焦黑。此時正值盛夏,本應該是草木最隆盛的季節,然而周圍卻望不見一絲綠意。沒有樹木、沒有莊稼、甚至連野草都看不到……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座仿佛已經死去的村落,到處是沉寂與落寞,令人感受不到一點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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