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過手帕擦幹了淚水,這才看清站在她麵前的正是梅雪峰。清風拂起了他褐色的衣擺,連帶腰上的絲絛也在款款地飛揚。


    他望著她深深一揖道:“殿下為了霽兒深受連累之苦,草民感佩不已,在此替小妹謝罪了。”


    齊雲蘿淒然一笑道:“當日放霽兒出宮之時,我便早已料到會有今日禁足之懲。禁足沒什麽,趁此機會倒可以沉下心來細想一些事情。隻是……我確是後悔放了她……”說著,又垂下淚來。


    “殿下,”梅雪峰見她淚流滿麵不禁慌亂起來,跨前一步抬起手,卻在湊近她麵頰的瞬間垂下了。


    齊雲蘿輕歎一聲,把目光又投向碧波粼粼的池水:“那天在太液池畔聽霽兒哭訴求救,我心生惻隱。隻道放她出宮,便是給了她一生的幸福。今日我才知道,我救了她,卻害了我皇兄的一生………原以為皇兄廣有三宮佳麗,縱然少了一個霽兒,最多隻會一時氣惱,責罰我一番後不久便會忘了她。誰知………誰知我傷他至深!”她說著,漸漸地泣不成聲。


    梅雪峰呆呆地望著她,心頭仿佛沉沉地壓上了一塊石頭:“我想,陛下他……不至於此吧。”


    齊雲蘿含淚搖了搖頭道:“我怎會不知道皇兄的性子。他一貫冷靜灑脫,何曾像今日這般倉皇失態?必是心苦到了極點,以至於自戕而不知痛………”


    梅雪峰愣怔半晌,方長歎一聲道:“不知霽兒眼下身在何處,她若是知道陛下為她而苦,想必亦會回心轉意吧?”


    齊雲蘿抬起清亮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喃喃問道:“真的嗎?但願她早日回宮,別讓我皇兄落寞一生………”


    一隻水紅色的蜻蜓停在了白色的野薔薇花瓣上,透明的翅膀染上上了遠山的清淺的黛色。素白的纖手悄悄向它靠近,皓腕微揚,粉綠色的衣袖在風中輕輕舒展。


    “霽兒,快過來吃點東西。”身後的馬櫻樹下傳來一聲呼喚。


    蜻蜓修尾一點,轉瞬間消失在花木叢中。


    梅雪霽懊喪地垂下手,嘟起嘴回頭瞪了齊天弛一眼,跺腳道:“緊要關頭,誰讓你大叫大嚷的?看跑了我的蜻蜓!”


    齊天弛背倚大樹微微笑了。


    來到泉語山莊整整五天了,看來這裏如詩如畫的風景已經治好了霽兒的憂鬱。此刻她臉上綻放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數月之前的流芳溪畔,那麽澄澈、那麽純粹,無遮無攔如同眼下他們頭頂上的那方藍天。


    也許,這份與世無爭的自由正是霽兒想要的生活吧………


    轉眼之間,梅雪霽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調皮地反被著雙手,眼睛緊盯著齊天弛手中的黑漆梅竹食盒。


    “裏麵裝的是什麽?”她笑嘻嘻地問。


    齊天弛伸手將她拉在身邊坐下,微笑著打開了食盒的蓋子。一陣濃鬱的香味撲麵而來,梅雪霽不由睜大了雙眼。隻見食盒裏整整齊齊地碼著清一色的白瓷藍花小碟,碟中盛的是各色的點心小吃。菊花佛手酥、麻仁鹿肉串、花盞龍眼、翠玉豆糕、蝴蝶蝦卷……


    “這是哪裏來的?”梅雪霽抬頭望向齊天弛,眼裏盛滿了驚喜。


    齊天弛將一塊翠玉豆糕遞到她的手裏,嘴裏淡淡地說道:“這些是清晨我派人去清河街買的,看你那天在湯圓攤前一付興致勃勃的樣子,我便猜想你多半喜歡這些栩寧的街頭小吃。”


    梅雪霽正把翠玉豆糕塞進嘴裏,聽了他的話,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嘴裏含混不清地嚷著:“原來那天你跟蹤了我很久!”


    齊天弛忍俊不禁,用衣袖替她拂去嘴角的碎渣道:“我當然要跟著你了,誰讓你一直往人多的地方鑽,我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你相認吧?”


    梅雪霽漆黑如墨的眸子在眼眶中滴溜一轉,微紅著臉咧開嘴笑了。


    齊天弛像變戲法似的從食盒的底層取出了一隻小小的青花瓷壺,斟了一盅茶遞給她道:“喝口水吧,小心別噎著。”


    梅雪霽低頭呷了一口,隻覺得馥鬱的茶香,伴著熱氣一陣陣向她的鼻端襲來,眼眶中頓時帶了些濕氣。


    “天弛,謝謝你………”她轉過頭悄然拭去眼角的淚花。


    齊天弛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讓她把頭輕靠在他寬闊的肩上,柔聲道:“別這樣,你我之間用不著那個謝字。我隻恐你呆在這深郊別院會感到寂寞,每日裏也不得進城,隻能爬爬莊後的這座雪霽山,所以………”


    “雪霽山?”梅雪霽打斷他的話。


    “是的,”齊天弛的臉上微微泛出一絲紅:“是我為它起的名字,我買下泉語山莊的時候把它也一並買下了。”


    “雪霽山……”梅雪霽喃喃地重複著,抬起盈盈的眸子凝望齊天弛:“換一個名字吧。”


    “不行!”齊天弛回答得斬釘截鐵。


    梅雪霽笑著握住了他的手:“叫它天霽山,因為它是我們兩個人的山。”


    齊天弛的眼中泛起了感動的光彩,修長的手指緊緊包住了梅雪霽的小手:“好,就叫它天霽山……天弛和雪霽的山!”


    午後的陽光穿透了遮目的浮雲,慷慨地將燦爛的金色灑遍了天霽山的每個角落。山頂上馬櫻樹下那對相依的少年男女也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不時有濕潤的山風吹來,掀起他們的衣袖,偷吻他們沉醉的笑魘。


    “雪霽,”


    “嗯?”


    “唱個歌給我聽聽好嗎?我還從來沒有聽你唱過呢。”


    “………”梅雪霽睜開眼,輕咬著嘴唇笑了:“我不會唱歌。”


    齊天弛對她癡癡凝望:“隨便什麽,隻要是你唱的,對我來說都是天籟。”


    梅雪霽含笑低下了頭。


    “唱吧,雪霽,忽然很想聽你的歌聲。”


    清甜的歌聲在群山間悠然回蕩。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經過了她的氈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風中輕揚的野花、花間翻飛的蜂蝶、枝頭婉轉的鳥兒紛紛凝神靜聽,聽那從未聽到過的美妙歌喉,聽那無比深情的低訴…………


    “……我願拋棄了財產,跟她去放羊,每天看著她粉紅的笑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掬月宮西殿。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蒙蒙細雨,密如針尖的雨絲被一陣輕風吹送進來,為窗前水晶瓶中的玉色杜鵑罩上了一層晶亮的水珠。


    劉謙益躬身進門,悄悄地走到飄雨的窗前,伸手要去掩上楠木雕花的窗扉。


    “開著它吧,”黑暗中聽得一聲輕歎:“也好去去悶氣。”


    劉謙益身影一頓,立即恭敬地回過頭來,施禮道:“遵旨。”


    廂房的一角傳來唏唏簌簌衣袍抖動的聲音,接著是“咣當”一聲,仿佛什麽東西被拋在地上,裂成了碎片。


    劉謙益的心猛的一沉,不由得偷偷地歎了口氣。


    “朕的酒壺空了,再取一壺來!”齊雲灝的聲音又悶悶地傳來。


    “是。”劉謙益轉身走到外間,用托盤托了一壺玉液香回轉過來,右手上還提了一盞細紗宮燈。


    “誰讓你點燈的?”一聲斷喝讓宮燈微弱的光驀然一顫,緊接著從斜刺裏撲來一陣疾風,將劉謙益手中的宮燈猛的打落到地上。


    在燈火熄滅的一刹那,劉謙益看見一個孤寂的身影正斜倚在牆角的羅漢軟榻上,滿臉是委頓與蕭瑟。隻是一瞥間,劉謙益便覺得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陛下……”他喃喃地喚了一聲,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這還是他的陛下嗎?那個坐擁天下、意氣風發的少年君王,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憔悴與落寞?落寞得讓他幾乎不忍再看……


    “劉謙益,你還是在外間伺候吧,朕想獨個兒呆著。”齊雲灝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


    “是。”劉謙益躬身應著,摸黑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起身往門外走去。剛走到門邊,他又猶豫著回過頭來,對著黑暗中的齊雲灝輕聲道:“陛下,酒還是少喝些吧,明日還要早朝………”


    齊雲灝低低一笑:“哼哼,不妨事。朕今日開心得很,隴西終於下雨了,朕要好好慶賀一番。”


    劉謙益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這哪裏是開心的樣子?


    今日午後陛下接到隴西的奏報,當地久旱之後喜逢甘霖,看當時陛下的神情,倒是欣喜過一陣子。但緊接著,玄衣影衛鍾啟風風火火地入宮求見,被陛下急召入乾清宮東暖閣書房內密談。從東暖閣出來的時候,陛下的臉上便已布滿了沉鬱的陰霾。


    他奉旨守在東暖閣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依稀中隻聽到了“梅主”、“澄親王”、“山莊”幾個字。


    “唉……”劉謙益緩緩地走到外間,歎息著搖了搖頭。近來,他和陛下一樣,也愛沒來由地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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