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舉人清醒過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就躺在離京城護城河的不遠處。他從草地裏爬起身,摸了摸全身上下,確認自己還活著,同時四肢俱全。之前在客棧裏看到的血腥場景就像是個噩夢,還是上輩子的噩夢。無論是傾盆大雨還是賣人肉的黑店,亦或是被撕掉胳膊的錦衣衛都讓他不敢確定到底是真是假。


    盡管現今天下民不聊生,旱澇災害頻頻,無數平民百姓流離失所,京城卻還是一派繁花似錦的盛世景象。就在朱舉人呆呆站在路旁回想昏迷前所經曆的一切時,就有數個行人經過他的麵前,他們排成長隊以通過城門口衛兵的檢查。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雙眼無神,隊伍移動得非常緩慢,衛兵們的檢查簡直是細之又細,若是不想被刁難,隻有塞上幾錠銀子,總之你進城的速度和你使出去的銀子是成正比。而當偶有達官貴人騎馬進城時,卻壓根不和這群庶民為伍。他們根本不需要經過盤問,就被衛兵們堆滿笑臉恭恭敬敬地請了進去。


    朱舉人敲了敲腦袋,提醒自己這一路千辛萬苦終於到了京城,接下來就該專心備考不要再想其他。他從自己袖子裏發現了一張紙條,是言白所留上書他忽然有事在身,將昏迷不醒的朱舉人送到京城門口後,他就離開了。看著紙條上歪歪斜斜的毛筆字,朱舉人簡直哭笑不得,都說字如其人,言兄本人長得俊美無雙,風姿翩然,這字怎麽就如同三歲孩童寫的。


    本身寫的一手好看顏體的朱舉人搖搖頭,將紙條折好重新放入懷中,背起自己的竹箱加入了城門口那條長長的隊伍裏。


    暫且不論焦急等待京城的朱舉人,言白留下一張字條後便離開了京城,繼續雲遊四海。他沒有進城的真正原因不是由於什麽有事在身,而是他發覺京城不愧為天子腳下,整個都城都被一層龍氣護衛著,且在城中還有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觀,裏麵的人頗有些實力,不想惹上道士的言白在感受了一下龍氣對妖怪的震懾後,便決定離開。


    就算是日暮西山的龍氣,也不是他目前可以抵抗的,一進京城他絕對會實力大降,到時候如果再被道士們盯上,絕對討不了好,還不如直接離開,萬裏江山如此遼闊,他才看到了冰山一角的風景。


    此後,言白便一直四處遊蕩,在經過鍾靈毓秀靈氣充足之地時也會停留下來修煉一段時間。到最後他從南到北走了個夠之後,便留在靠東海附近的一處靈脈上修行,期間也回去過一次老家,在那裏遇到還沒化為人形急的不得了的白蛇。他隻好安慰對方,化形這種事也是要憑借緣分的,緣分不到你就算修煉上千年也依舊化不了人形。實際上他,覺得自己七百年就能順利化形,還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人類。


    是的,言白這才想起來了,他本來是個人。


    作為一隻蛇妖,活了這麽長時間,他差點都忘記了這是在夢境中,或者說是借由夢境而到達的世界。他的世界應該是車水馬龍,高樓聳立,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個四處戰亂,生產力低下,觀念落後的時代。


    想起林青說的那句“你在夢中呆的越久,你就會越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言白幾乎每天睜眼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妖類漫長的生命中。他的心何時變得冰冷無比,不願再和人類接觸了呢?大概就是在朱舉人死後吧,自從那個書生離世後,他就再也沒有接觸過人類。僅有的幾個朋友都是妖怪,還是跟他一樣不喜歡人類的妖怪。久而久之,他也變得高高在上,看不起生命短暫如流星般的人類了。


    言白閉著眼,盤坐在石床上,打坐修煉。這裏是一處洞穴,正好處在靈脈之上,是整座山裏最佳的修煉地點,在他之前山洞的主人是隻熊精。可惜在兩百多年前言白遊離經過這座山,覺得山上靈氣十足,正巧他也想停下來休息便停留下來。之後在一次熊精和他的鬥法中,熊精戰敗死亡,這座洞穴就自動成為他的了。言白現在已是這片山脈群妖默認的老大,誰讓他道行最高。


    熊精死前已在山洞裏安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石床石桌石凳等等樣樣俱全,其他的小妖為了討好他,時不時還會從人類中搶掠一些好看的奇珍異寶獻給他。總的來說,目前的洞穴除了光線不好外,幾乎看不出是一處石洞,金碧輝煌得像個宮殿。為了保證光源,群妖還設法弄來了東海裏鮫人所產的鮫脂,用這種膏脂所製成的蠟燭光線明亮,常年不滅,這下連唯一的光線問題也解決了。


    言白忽然睜開眼,皺緊眉頭感覺到自己體內氣血翻湧,近來他修煉時常常有這個問題,而且越發嚴重,有時候甚至讓他無法安心修煉。問了其他妖怪,誰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麽。最後還是黑山老妖幫他問了一隻幾千年的鱉妖才知道這是心魔即將形成的前兆。鱉妖告訴言白,若是想解決這個問題,隻有把產生心魔的原因找出來,徹底解決才行。


    然而,一知道是心魔時,言白就清楚了會有這種情況的原因。他作為一隻妖怪,卻偏要保留為人之心,或者換個角度來說,他本身是個人類,卻因為這具妖類的身體而逐漸脫離人的範疇,自己又想不開,企圖重新變成人類,這就是他會產生心魔的根源所在。言白明白自己這是鑽進了死胡同,自己還動手親自把退路封上了,他隻是不甘心。因為他知道夢終有一天要結束,他還是要回到現實,到那時他還是要作為人類活下去。他本來就是個人,憑什麽讓他變成妖怪,憑什麽要讓他成為異類!


    握緊拳頭,言白猛地站起身,他的額頭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冷汗,雙眼赤紅,喘著粗氣,顯然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不能再想了。言白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他越思考,就越加速了心魔的孕育,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魔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在一層薄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鏡片下,心魔正和自己手心相對,對方就快要孵化出來了……


    這時候,他心中一動。


    言白努力壓下翻湧的妖力,抬手掐指一算,發現竟然是白蛇成功化形了。他趕緊讓這件事充滿腦子,避開關於心魔的想法,決定前去探望白蛇,也不知道這麽多年未見她怎麽樣了。


    一路追蹤著指環上自己留下的氣息,言白來到了錢塘江邊。正是三月初春時節,江南煙雨朦朧,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到處都是嫩綠的色澤,讓人心曠神怡,胸中濁氣頓消。


    言白深吸一口氣,讓清新潮濕的空氣充滿自己的鼻腔,蒙蒙細雨灑在臉上涼絲絲的。


    忽然天地間升起一股熟悉的妖力,原本細柔地像霧般的小雨陡然變大,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從天而降。


    言白心念一動,一把素白的油紙傘就出現在手上。他撐起傘,向西湖邊的一個碼頭走去,那裏聚集著一幫亂哄哄上船的人。唯有一個年輕的書生來不及登船,被留在了碼頭上,一時間傾盆大雨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很有些可憐。


    許仙失望地看著載滿了人的花船開走,先前的船家告訴他:“今天是清明節,那些大官們都喜歡包船出去遊玩,許老師,今天是沒船啦。”一想到這種下雨天,他不得不等著一艘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客船,許仙就忍不住歎息。


    像是老天爺為了安慰這名倒黴的書生一樣,一艘帶棚的小木船悠悠劃到了碼頭邊。許仙眼睛一亮,趕緊招了招手大喊:“喂,能載我一程嗎?”


    木船靠上了碼頭,無疑是上麵的人示意船夫這樣做。許仙大喜,覺得天底下還是好人多。他剛才踩船,就見一名白衣女子從船篷下鑽了出來,同時隨著一聲落水聲,像是有人掉進水裏。


    許仙趕緊探身去望:“好像有人掉進水裏了?”


    木船搖晃,他一個重心不穩,眼見也要緊跟著落進江裏,一雙柔荑恰到好處地扶住他,一個悅耳動聽的聲音在許仙耳畔響起:“小心呀。”


    抬起頭,一張美若天仙的臉映入許仙眼裏。身穿白衣,眼波流動的美人扶起他後,自己不知怎麽腳下一絆,臉上閃過一抹驚慌,站立不穩往後倒去,許仙想也沒想,趕緊抱住了她:“你也小心啊。”


    雨水連綿不絕打在臉上,迷蒙了雙眼,許仙卻渾然未覺,望著懷裏姑娘靈動美麗的雙眸,他呆住了。


    一張同樣美豔的臉蛋從船旁的水麵浮出,身穿綠衣的少女和船上的白衣女子對視。半晌她狡黠一笑,身體一扭,重新鑽進了水裏,在她身後一條巨大的青色蛇尾破水又迅速鑽進了水裏,而這一切船上的許仙都渾然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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