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算很晚,還有夕陽餘暉撒在山上。


    街上人多了起來。


    有些人家嫌家裏悶,晚飯吃的不熨帖,便在門口拉一把小桌子,一家人圍著小桌子吃幾口。


    吃過飯的人家來到路口巷子口乘涼。


    所以盡管白天已經過去,但老鎮卻更熱鬧了。


    癩蛤蟆脫下瓜子搭在枯瘦的肩頭,露出的皮膚黑乎乎的——這不是被太陽曬黑的,二流子大白天總躲在家裏睡覺,怎麽會被太陽曬黑?


    他身上黑色的是皴,一身老皴養了好幾年,跳蚤都咬不動!


    皴是二流子的寶,冬天防風保暖、夏天防蟲咬蚊叮,就是濕熱的時候讓人忒不得勁,伸手一搓就是一塊泥疙瘩。


    癩蛤蟆趿拉著鞋子歪歪扭扭走在街頭,身上露出來一副幹肋巴,上麵生了許多疥瘡。


    疥瘡幹涸成了疙瘩,就像癩蛤蟆背上的皮脂腺,這也是他獲得如此外號的原因之一。


    街上乘涼的人也把他真當作癩蛤蟆。


    看見他走近,乘涼的人立馬收拾東西走人。


    癩蛤蟆本想蹭點吃食,結果鎮上人防他跟防洋鬼子似的,他人影一出現不等靠近,一個個閃的更快。


    見此癩蛤蟆惱了,站在路口掐著腰罵娘:“日你們祖宗的娘們,當爺們是鬼呢?一家兩戶的在門口吃屎,看爺們來了跑什麽?爺們再給你們拉一泡呀!”


    “不就是家裏有兩口飯嗎?有什麽好嘚瑟的?真是,小六他弟弟爬上他爹的腦門——小氣到頂了。你們以為老子誰家飯都吃?狗屁!你們這是豬腚上畫個鼻子——以為自己好大的臉!”


    他罵了一陣肚子更餓了。


    本來今晚他準備去曹家混一口飯吃,結果到了門口還沒有擦把汗就讓人家護院拎著棒槌給打跑了。


    但他不敢罵曹家。


    因為曹家有錢有勢,看他不爽那是真能揍他。


    站在路口罵了幾嗓子,他扯著脖子借著白天最後的餘光往四周看。


    他擠著水泡眼看的很仔細,專門看屋頂上的煙囪。


    既然外頭吃飯的人家沒有願意孝敬他的,他就決定找戶人家主動上門去蹭吃混喝。


    作為一個資深二流子,他知道蹭吃混喝是門手藝活,不是誰都能蹭上的。


    蹭飯這種事有講究。


    去的早了不行,人家看你來了不開鍋,一直熬到你走。


    去的晚了也不行,人家都吃光抹淨了,去了隻能跟狗搶著舔盤子底。


    所以得在開鍋剛準備開飯的時候上門。


    於是他就盯著煙囪看。


    煙囪冒黑煙的不能去,這是剛做上飯。


    煙囪冒白煙的等一等,這是停了火準備開吃了。


    他瞄了兩家煙囪冒白煙的趕緊去後窗使勁抽了抽鼻子。


    這是二流子蹭飯的另一個竅門,聞味探路。


    別費勁巴拉的上了個門,結果人家一掀鍋蓋,結果裏頭放了一鍋子的高粱餅。


    高粱餅子可不好吃,剌嗓子,二流子寧可餓肚子不吃這個。


    他今晚運氣好,找上的第一戶人家後窗就有油香味。


    這把他給高興壞了。


    有油香不是炒菜就是炸貨,不管是炒是炸,那這頓飯都錯不了!


    他歪著脖子準備進門,結果繞到正門一看覺得納悶:這不是窮的一家子拉血的窮六子家嗎?他們家能吃得上油?別是家裏宰了孩子用孩子肉熬油吧?


    癩蛤蟆一邊想進去占便宜一邊還在心裏頭埋汰人家,但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因為他認為窮六子一家窮鬼,自己願意上他們家門這是給他家麵子!


    他正要走進去。


    一隻毛茸茸的小手從後麵撈住了他腳腕。


    這會剛好月色升起,一陣夜風吹過癩蛤蟆打了個哆嗦,他慌忙低頭看去。


    一個白頭黑紋的怪東西瞥了他一眼。


    這眼神有點似嗔似怒的味道。


    癩蛤蟆嚇到了,這什麽玩意兒?渾身長毛怎麽眼神還這麽媚呢?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施主且留步。”


    癩蛤蟆回身倒退兩步,看見一個年青道士麵色肅穆的出現在他麵前。


    剛才勾他腳腕的東西屁顛的跑回了道士身邊,道士從手裏包袱摸出一樣東西遞給它。


    雞翅膀!


    燉的!


    癩蛤蟆一下子坐倒在地捂著腳腕叫道:“雲鬆道長,你的守山神獸剛才啃我一口,嚇得我腿抽筋了!”


    對於他的汙蔑,雲鬆並不生氣。


    他凝重的看著癩蛤蟆說道:“施主,你腿抽筋不是被本門神獸嚇得,而是你體虛,被鬼給纏住了。”


    癩蛤蟆聽到這話噗嗤一下子笑了:“道長你這套說辭糊弄那些傻逼大戶吧,我這樣的江湖人不信你這一套,哼哼……”


    “不信你就滾蛋,最快今晚最遲明晚,哼哼。”雲鬆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


    癩蛤蟆指著他手裏包袱道:“要咱滾蛋行,你把裏麵的酒肉給咱,然後咱從這裏給你滾到巷子口……”


    “沒有,滾蛋!”


    “那道長你可攤上事了。”


    癩蛤蟆獰笑一聲從懷裏抽出一把攮子。


    然後就往腳腕上紮了兩下,再然後抱著小腿開始慘叫:


    “道長老爺放狗咬人……”


    就說出這八個字,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對麵的道士從身後抽出一把駁殼槍。


    槍口黑洞洞的。


    大熱的天,他感覺一陣涼瘮。


    這是真家夥!


    癩蛤蟆不廢話,爬起來一瘸一拐就跑了。


    他跑遠了想撂一句狠話,卻看到那道士和身邊的小獸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看著他。


    一人一獸的眼神很嚇人。


    他罵了句娘陰沉著臉回家。


    說是‘家’,其實就是鎮上幾個潑皮二流子能落腳的破房子。


    房子沒門,去年冬天天冷,他們沒柴燒就把門給劈了燒了。


    當然他們這種人的住所沒必要有門。


    家裏窮的耗子進門都得心疼的嚎,所以絕對沒有小偷上門。


    至於有人走錯門?那可好了,他們巴不得有人進來。


    男的扒衣裳女的扒褲子,狗進來扒皮,蒼蠅走一趟也得從腿上扒兩個屎疙瘩下來。


    沒有大門,那屋裏頭有點什麽味在外頭都能聞得見。


    癩蛤蟆還沒有到門口聞見了燉雞的香味。


    他這下子腿上傷口也不疼了,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去準備開吃。


    隻剩下地上零散的雞骨頭。


    三個衣衫淩亂的漢子在回味的打飽嗝。


    見此癩蛤蟆心頭無名火起,旁邊的二流子很趕眼力勁,立馬叫道:


    “蛤蟆哥別生氣,你不是去曹家找曹大少了麽?我們尋思曹大少出手闊綽,怎麽也得請你下館子喝大酒玩娘們吧?所以我們自己摸了個雞燉上過過癮……”


    “別他嗎說了,”癩蛤蟆撿起一塊雞脖子嘬了嘬,滿臉恚怒,“他嗎嗎賣批的,老子連他家門都沒能進去,更別說讓他請去喝酒玩雞了。”


    “連曹家家門都沒進去?”一個刀疤臉驚駭,“不會是曹大少那邊真出事了吧?”


    “可是報應也不能報應在咱身上,咱就是幫他辦事的。”先前說話的二流子說道。


    剩下的二流子年紀最小,他長得相貌清秀,身上穿著幹淨,形象上與其他三人格格不入。


    聽了同伴的話,他悠悠說道:“別自欺欺人了,咱是辦事的不假,可那姑娘就是毀在咱手裏的……”


    “但咱沒殺人!”


    “與殺人有什麽區別?”


    “這他嗎嗎的當然有區別了,你個搞臭腚的懂什麽?你除了懂去偷看男人洗澡還懂什麽……”


    “蛤蟆哥你看,他又拿那個說人家!”


    “說你個雞兒,你個臭牛子、你個搞臭腚的!”


    兩個潑皮一言不合吵了起來,吵了沒兩句揮拳要開打。


    癩蛤蟆一腳踢翻桌子吼道:“閉嘴!我他嗎跟你們這些狗逼說過多少次?那件事跟咱沒關係!”


    “咱那天去嫖妓喝酒了,沒他嗎撞見什麽城裏姑娘!”


    年青潑皮哼了一聲站起來往外走。


    癩蛤蟆怒問道:“小魚,你去哪裏?”


    小魚不耐的說道:“去咱屋睡覺!”


    剩下三個潑皮坐在破落堂屋裏,月亮升了起來,銀白的月光照進屋裏。


    有些慘淡。


    三人相顧無言。


    癩蛤蟆想了想要說話,刀疤臉猛的往後竄並驚恐大叫:“外麵!”


    另外兩人急忙往外看。


    外麵黑黝黝的,隻有一點月光零零星星的照著。


    “刀子你一驚一乍幹什麽?”癩蛤蟆怒道。


    刀子惶恐說道:“我我我剛,剛才,真的我剛才看見窗口吊著個腦袋!”


    癩蛤蟆和另一個潑皮皺眉。


    刀子急忙叫道:“真的,不是眼花,就是一個腦袋在外麵,然後眼睛一花又沒了!”


    “那你到底眼花沒有?”另一個潑皮問道。


    刀子怒道:“那腦袋沒有脖子!就是個腦袋瓜子!”


    聽到這話癩蛤蟆下意識抖了抖。


    他猛的想起了先前那年青道士的冷笑。


    你體虛……


    你被鬼纏住了……


    他咽了口唾沫,說道:“行了,你肯定看花眼了,算了睡覺吧,娘的,還以為今晚能吃個大的,就從早上一直沒吃飯,結果吃了個屁!”


    屋子有兩個房間。


    癩蛤蟆和相對幹淨的小魚住一間,另外兩個睡覺喜歡磨牙放屁打呼嚕的睡一間。


    他陰沉著臉進屋。


    屋子裏一片漆黑。


    恰好烏雲蔽月,夜色變得異常濃鬱。


    黑暗在浮動,天地之間好像潑灑了濃墨。


    癩蛤蟆覺得心情沉重。


    他抬頭想看看星光。


    太黑了。


    太壓抑了。


    然而陰雲厚重,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


    黯淡的夜空死氣沉沉。


    屋子裏更是死寂,除了他的呼吸聲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響。


    等等!


    他意識到屋子裏沒有呼吸聲後突然嚇一跳。


    小魚呢?


    方才就回來睡覺的小魚呢?


    他努力瞪大眼往破床上看去,眼前朦朦憧憧,光線太差了,他看不清床上的情況。


    於是他試探的問道:“小魚、小魚?”


    屋子裏依然死寂。


    他有些恐懼,又有些急眼:“日你嗎,小魚!我叫你呢!”


    床上還是毫無聲息。


    一股寒氣從他腳底板鑽到了腦門。


    就在他準備轉身跑的時候,床上響起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嗯?”


    聽到這聲音癩蛤蟆鬆了口氣。


    小魚這孫子睡著了。


    他走向自己的床,但道士的話和刀子的驚叫又出現在他的腦海。


    於是他中途轉向去了小魚床上擠了進去:“往裏讓讓,今晚咱睡一起。”


    他躺下後閉上眼睛。


    門外院子裏忽然傳來腳步聲:“吧嗒、吧嗒、吧嗒……”


    這聲音讓他忍不住打起寒顫!


    濃鬱的寒意從他心底往全身發散!


    他努力往小魚身邊擠了擠壯膽叫道:“外麵是誰?”


    小魚的聲音響起:“哥,是我,我剛去上了個茅房……”


    哥……


    是我……


    癩蛤蟆猛然呆住了。


    這是小魚的聲音。


    小魚在院子裏。


    那自己身邊……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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