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吐穀渾王宮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主殿前架起尖塔狀的柴堆,燃起熊熊篝火。橘紅色的火焰舞動跳躍,焰心處隱隱透出一抹幽藍。


    吐穀渾人不精通造城,王宮麵積足夠大,卻和金碧輝煌、瓊樓金闕壓根不沾邊,更不用說什麽碧瓦朱甍、飛閣流丹。


    準確點形容,基本是平民建築的放大版。


    從外邊看,隻覺得院牆夠高,房屋夠多,氣派是氣派,卻根本不會想到,這回是一國之主的宮室殿閣。論富麗堂皇,別說同長安、建康的皇宮比,連王謝士族的宅院都比不上。


    但這僅是外部。


    走進宮殿內,則會發現別有洞天。


    吐穀渾人擅長冶煉,房間布置也很有特色。


    國主處理朝政的地方,寬敞不及光明殿,卻與太極殿不相上下。殿內不設禦座,按照布置和格局,更像是半圓形圍坐,國主和文武不分彼此,迥異於漢家政權,很有特點。


    殿內陳列有兩排武器架,早已是空空如也,很快被奴仆移走。


    從留下的痕跡來看,武器架陳列的時間相當久,地上都留下深深的印記,還有幾點可疑的暗色斑點。讓人不得不懷疑,架上武器兵不隻是擺設而已。


    設宴招待秦璟的地方,就選在吐穀渾王宮大殿。


    在拿下王城當日,漢兵奉命搜查整座王宮,該清理的清理,該打開的打開。搜出吐穀渾王室全部藏寶,並將國主和王子的妻妾全部遷走,暫時關押起來。


    大王子的生母已經去世,四王子的生母是氐人,在後-宮內的地位不上不下,早年間沒少受欺-負。直到生子封妃,情況才好了起來。


    欺-淩她最多的不是吐穀渾和鮮卑女,反而是一同入-宮,地位高於她的氐女!


    四王子向桓容求情,希望能將親娘接到身邊。


    桓容答應得很痛快。


    論影響力,四王子遠不及大王子。又因他是氐女所生,對吐穀渾部的掌控力度遠遠不比前者。與其壓著他的親娘不放,不如順水推舟做個人情。


    對方未必會感恩,畢竟抓他親娘的就是漢兵。但有此事在前,總不會多增怨恨。日後派駐漢朝官員,大致不會有明麵上的抵觸。再誘之以利,就能成為不錯的尖刀,將剩餘的吐穀渾部割-裂,至少二十年內無法形成氣候。


    桓容與人方便,四王子順利接回親娘。


    這位先王妃被從關押處帶出,開口的第一句是“阿子甚好”,第二句就是詢問兒子,是否能將一同關押的兩名宮妃帶走。


    “阿母不是同她們不和?”四王子皺眉。


    “自然。”王妃冷笑,“就是不和,才要將她們帶走!”


    早年自己受的氣,也該是時候還回去!


    “……好吧。”


    四王子點點頭,答應親娘的要求。但沒有馬上將人帶走,沒有桓容的許可,別說帶人離開,他自己都別想走出牢門。


    “待我上請桓漢天子,阿母必能如願。”


    王妃點點頭,沒有為難自己的兒子。


    待母子倆離開,回到暫時居住的房舍,王妃立刻讓四王子遣退眾人,道:“阿子,你若想在桓漢站穩腳,就得讓漢家天子知道,你同吐穀渾貴族再無幹係,甚至已經翻臉!”


    “阿母,此事言之過早。”


    “不早。”王妃沉聲道,“我不明白大道理,但我知道怎麽生存。當年被部落送來莫何川,加上我一共九人,如今還剩下幾個?兩人!”


    “你有氐人血統,之前是劣勢,現在就是優勢!”


    “在王宮生存,就要有足夠的警覺,有一雙足夠亮的眼睛。我找對了靠山,生下了你,更有了地位。這才能掙紮著活到今天。”


    “你如今的境況,和我當初不差多少。”王妃緊盯四王子雙眼,道,“視連活不了,剌延也不會受到重用,你不然。”


    “漢人講究製衡,你要讓漢家天子明白,你是全心全意臣服,願意做他手中的刀,成為他擊殺敵人的利矢。”


    “隻要你活著一天,誓言就不會改變!隻要桓漢存在,你的兒子、孫子都將遵守這個誓言!”


    四王子被震撼了。


    他從不曾想過,能從親娘嘴裏聽到這樣一番話。


    生存?


    是的,生存。


    見到漢軍的勇猛,見識過漢人的手段,他心中的火苗的早已經熄滅。隻是變得迷茫,似尋不到出路。


    如今被親娘典點醒,忽然間明白,路早已經擺在麵前,端看他是不是能順利走上去,不會中途被攆下來。


    “阿母,我明白了。”


    “嗯。”王妃欣慰點頭。她本就不是吐穀渾人,又被部落當做禮物送給吐穀渾王,胸中早積累下無盡的恨意。


    勸說兒子臣服漢家,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至於背叛部落?


    長安易主,苻堅早已經身死,殘存的部落要麽臣服、要麽四處逃散,不敢掉頭返回中原,這種情況下,她為自己和兒子尋條出路有什麽不對?


    前朝時的匈奴何等強盛,南匈奴一樣內遷臣服,還曾在戰亂時護衛漢家天子。


    她的兒子甚至不是部落手拎,隻是個剛成年不久的王子。在國破後臣服強者,這是生存的手段,也是草原部落奉行的準則。


    她執意要收拾早年的仇人,固然有出氣的成分,更多是想同吐穀渾貴族徹底割裂,讓漢家天子看到,他們母子決心投靠,不為自己留任何後路。


    四王子很有行動力,不隻向桓容道出請求,更當麵說出多數貴族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貴族藏寶的所在,以及部落時常遊牧的區域。


    知曉桓容對工匠感興趣,更主動說出,在吐穀渾和附國的交接地帶,設有一座大市,那裏有大批工匠和奴隸,且有人擅長探礦。


    “陛下,仆願為大軍帶路!”


    桓容沒有馬上做出決定,而是派斥候前往探路,查明消息是否屬實,之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不過,鑒於四王子遞上投名狀,甚至用鮮卑的貴族,在臉上劃下三道刀痕,當著眾人的麵宣誓效忠,桓容不介意收下這份誠意。


    先於大王子分給他牧民,雖然隻有兩百戶,對四王子卻是意義非凡。這證明桓漢天子開始信任自己。


    至於羌人和拓跋部的白眼,早被他拋之腦後。


    能取得漢家天子信任,被瞪幾眼算得了什麽。如果他能留在吐穀渾舊地,九成以上沒法安生過日子,劍拔弩張是為常態。


    如此一來,才會讓漢家天子放心。同樣的,也為自己今後鋪路。


    部落間的仇殺古已有之,大漠草原盡是如此。羌人和拓跋鮮卑不會看著他做大,同他的,他也不會任由對方騎在脖子上。


    既如此,一切憑刀子說話!


    漢家天子給他兩百戶,大可以作為基礎,收攏附庸部落。屆時,幾股視力糾纏分割,誰勝誰負還是未知數。


    因為四王子的識時務,桓容不介意多給他幾分善意和體麵。


    此次設宴招待秦璟,四王子和大王子都有席位,大王子和投降的吐穀渾官員坐在一起,四王子則被安排在禿發孤和白部首領下首。


    這樣的安排不能說不對,可聰明人一眼就能看出,兩位王子之間,誰更得漢家天子青眼。


    大王子放棄執念,卻沒有發下臣服誓言,所謂的交出兵權換取殘部,換種情況算是有誠意。但有四王子作為對比,立刻被比到溝裏。


    見四王子春風得意的樣子,剌延心中有氣,奈何慢人一步,失去先機。現在隻能喝悶酒,認真考量,是不是該放下臉麵,以部落規矩誓言效忠。


    秦璟的位置設在桓容右下首,隨他入城的張廉和染虎等皆列席殿內,二百騎亦有安排,同禿發孤麾下的胡騎暢飲,加上白部和獨孤部的勇士,可謂相當的熱鬧。


    宴席開始前,張廉的視線掃過殿內,認出在做諸人,心中不免驚疑。抬頭看向秦璟,後者卻沒有多大意外,僅是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得稍安勿躁?


    張廉倒是想。


    可是,看看殿內都是什麽人?


    拓跋鮮卑,慕容鮮卑,吐穀渾,羌人,羯人,雜胡。除了沒有匈奴和敕勒,論胡部數量,幾乎和殿下手中的騎兵不相上下。


    目光轉向桓容,張廉眉心擰出川字。


    固有的印象被打破,他不禁開始懷疑,這位南地天子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如果他沒看錯,天子下守那兩位絕對出身大士族,品位肯定不低。


    以為建康的風氣,讓他們和胡人共席,竟然沒有拍案而起,當場掀桌?


    張廉心中出現很多疑問,隻不好當場問出。隻能暫且壓下,不著痕跡的觀察,希望能在宴會結束前得出答案。


    待眾人入席,酒水菜肴俱已送上。


    條件簡陋。不能同台城相比,加上赴宴之人身份特殊,桓容吩咐宦者,沒有安排舀酒的婢仆,支架將酒壺放到榻上,供眾人自斟自飲。


    遇上不過癮的,還有皮製的就囊。隻要不發酒瘋,隨便你怎麽喝。當然,發酒瘋也沒關係,拖到雪地裏清醒片刻,絕對不敢再次禦前失儀。


    樂聲起,不是優美的南地調子,而是鏗鏘的鼓聲,伴著蒼涼的塤音,直擊眾人心底。


    桓容舉觴,邀秦璟共飲。


    “將軍滿飲此觴。”


    秦璟舉杯回敬,四目相對,皆是瞳孔漆黑,目光幽深,偶有波瀾掀起,卻讓人辨不出半點青訓。


    “謝陛下!”


    秦璟換下鎧甲,著玄色深衣。領口和朽敗鑲嵌金線,腰間緊束玉帶,冰冷中透出雅致,讓人很難想想,眼前之人就是蕩平漠南草原的殺神。


    桓容和秦璟對飲,謝安和王彪之等隨之舉觴。


    一飲之後,鼓聲忽然變得急促,七八名身形魁狀的甲士邁步進殿,手持寶劍,齊聲大喝,吼叫聲與鼓聲應和,仿佛驚雷當頭砸下,眾人心中難免一震,有人已下意識摸向腰間。


    桓容挑眉看向宦者,宦者眼皮低垂,僅向謝安和王彪之的方向努了努嘴。


    這兩位安排的?


    桓容愈發感到詫異。


    宦者點頭,嚴肅表示,就是這兩位的主意!他區區一個宦者,真心不是王謝家主的“對手”,隻能委屈讓步,陛下恕罪!


    桓容:“……”


    他百分百確信,親娘把此人安排到自己身邊,絕不隻是身手好這麽簡單。


    謝安和王彪之看到桓容反應,同時撫過長須,微微一笑,那叫一個英俊瀟灑,帥出了境界。


    桓容默默轉頭,對上秦璟視線,發現對方正微微眯起雙眼,嘴角牽起一絲弧度。不提防之下,心跳驟然漏了半拍。


    說句實在話,心髒不夠強,恐怕無法適應這個時代。所謂的魏-晉-風-流,當真不隻是說說而已。


    不過,他怎麽覺得秦璟的笑不太對,似乎有點滲人?


    再細看,笑容依舊,滲人的寒意卻消失無蹤。


    錯覺吧?


    桓容搖搖頭。忍不住看了第三眼,差點陷入那雙深邃的眸子。捏了捏手指,艱難的移開目光,這是犯規啊有沒有?


    事實上,有這種感覺的不隻是他。熟悉秦璟的張廉早表情僵硬,差點被酒水嗆到。眨眼細看,四殿下早已經恢複正常。隻不過,看向桓漢天子的眼神,依舊是有點不對。


    該怎麽形容,他實在拿不準,就是覺得不對。


    來回看著桓容和秦璟,突然間產生一個疑問:四殿下和桓漢天子之間,是不是有什麽不為外人知道的秘密?


    與此同時,長安王宮內,一隊婢仆提燈而行,穿過長長的宮道,踏上青石砌的台階,停在九華殿前。


    守殿的宦者邁步上前,借火光看清是椒風殿的女官,壓根不敢開口阻攔,匆忙打開殿門,讓開道路。


    女官目不斜視,直接走進殿中。


    不到兩刻鍾,殿內傳來一陣嘈雜聲,繼而是喝斥,很快又變成了聲。


    一名僅著中衣的容華癱軟在地,鬢發蓬亂,瑟瑟發抖。


    女官居高臨下,俯視前一刻還麵帶怒色的女郎,始終是麵無表情,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奉皇後命,沈氏幹政前朝,妖言蠱惑君王,依罪當絞!”


    “我沒有!我要見官家,我要見天子!”


    沈容華拚命掙紮,奈何雙臂被婢仆扭住,到頭來,隻是在身上多添幾塊青紫。


    女官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一月前,四殿下率軍下白蘭城,你母入宮。三日後,官家幸九華殿,你曾道出何言?四殿下同二殿下聯手,有不遵君命之誌!”


    “五日後,官家再幸九華殿,你更借寵上言,請以你兄入司隸校尉?”


    “十日前,你母再入宮,隔日既有劉淑妃巫蠱謠言。今已查明,諸事罪在沈氏!”


    說到這裏,女官退後半步,道:“送沈容華上路。”


    “諾!”


    “容華放心,三日後,你父母兄長都將下去陪你。皇後殿下會另選沈氏女郎入宮伴駕。”


    以為幾位殿下都離開長安,就可以不老實,在宮內興風作浪?


    簡直笑話!


    沈容華被絞於殿前, 臨死之前拚命掙紮, 鬧出的動靜委實不小。


    有心腹婢仆趁人不備, 掙脫開鉗製,頭也不回的衝向殿門外,不顧一切的推開宦者,大聲的哭喊,希望能驚動光明殿,借機向天子求救。


    女官冷冷一笑, 道:“不用攔她, 讓她去,最好能喊得再大聲點, 讓整個桂宮都曉得才好。”


    黑夜中,宮婢的哭喊聲愈發顯得淒厲。


    蘭林殿和九華殿的嬪妃美人聞訊, 皆是噤若寒蟬, 不下一個蜷在榻上瑟瑟發抖。尤其是曾同沈容華一般向秦策進言,試圖挑撥父子關係, 進而為自家求好處的, 此刻更是六神無主、臉白如紙。


    秦璟殺人, 終究是在宮外。


    劉皇後手掌宮內大權, 想要處置哪個嬪妃,隨意尋個借口,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如果天子出麵幹預,沈容華尚能留得一命。可宮婢嗓子流血,嚷得宮內上下盡知,天子早該得人稟報,卻遲遲沒有半點動作,怎不讓人絕望。


    窺其態度,完全是任由沈氏去死。


    有前車之鑒在,各家送入宮內的女郎除了貌美,最重要的就是會審時度勢。秦璟在長安時日,後-宮-內一派和-諧,沒出任何幺蛾子,全因眾人識時務,知曉不能輕易捋虎須。


    秦氏兄弟先後離開長安,劉皇後貌似失去倚仗。


    幾位皇子的姻親多被賦予閑職,並未被重用;錢氏似是表態,又似在左右搖擺,對支持哪一方的態度頗為曖昧。


    幾次試探之下,終於有人生出心思,開始在暗中動手。


    即便想挑起是非,做出頭的椽子,總不是完全沒腦子。不敢直接對皇後下手,而是將目標定在劉淑妃身上。


    前朝巫-蠱-之禍駭人,至今猶被人提及。如果事情順利,別說皇後淑妃,連幾名皇子的姻親都會牽扯其中。


    天子雷霆之怒,落局之人避無可避。縱然秦璟兄弟趕回來,事情早成定局,且有理有據,想也奈何不得謀劃之人。


    畢竟幾家隻是傳-播-流-言,真正下手的實是天子。


    如果秦璟帶人滅門,就是違背聖意,會招來滿朝文武不滿,在民間的聲望都要跌落幾分。至於流言的出處,沈氏早就找好替罪羊。保證秦璟找上門,殺的也是替罪之人,自家必當無礙。


    幾家自以為得計,很快,劉淑妃行巫-蠱一事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同時,沈容華向秦策進言,請調自家兄長入司隸校尉。


    計劃不可謂不周密,換個對象或許就能成功。可惜的是,他們算錯了劉氏姊妹,也看錯了秦策。


    光明殿中,秦策正翻閱奏疏。知曉沈容華被絞-殺,表情都沒變一下,僅是放下奏疏,又拿起一本,隨意道:“知道了。”


    說白了,沈氏不過是一顆棋子,用得上時自然要設法保全,用不上隨時可以舍棄。更重要的是,沈氏犯了他的忌諱,找什麽借口不好,偏偏要牽扯上巫-蠱。


    他稱帝至今,不過短短兩載,此時-爆-出-巫-蠱-之禍,宮內生亂,前朝也不會安穩。有心之人必會抓住機會,指天子無德。加上兩月前的那場日食,稍有不慎,事情就會變得無法收拾。


    想到這裏,秦策表情突然變得陰沉。


    沈容華既死,父母兄弟也不該留。在長安的沈氏不隻一家,再選女郎入宮便是。


    如此一來,也能給朝中提個醒,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即便想力爭上遊,也該看清自己的地位。要不然,非但目的達不到,更會為全家招禍。


    “傳旨椒房殿,朕稍後過去。”


    “諾!”


    宦者退出光明殿,走下台階時,禁不住向身後看了一眼。靠牆立著兩排三足燈,每盞都有半人高,將殿內照得燈火通明。


    這樣的光亮本該讓人覺得溫暖,宦者卻是脊背生寒,從腳底冷到發根,連續打了兩個哆嗦。


    殿前衛看了過來,宦者連忙低下頭,腳步匆匆的離開,直往椒房殿趕去。


    椒房殿中,劉皇後與劉淑妃對坐,就錢氏送來的消息,低聲談論宮外之事。


    宮婢和喊著守在門前。見到光明殿的宦者,沒有直接放行,而是讓他暫留殿外。


    “待我稟報皇後殿下。”


    椒房殿中設有大長秋,凡同宮外傳送消息,俱是經他之手。為向皇後表忠,他可謂是費盡心思。知曉劉皇後對天子的態度,如果必要,連光明殿來人都會給臉色。


    不是他糊塗,而是看得清形勢。


    官家再硬朗,終究是耳順之年,幾位皇子不是劉皇後親子就是劉淑妃所生,嫁出去的郡公主,生母皆是潛邸老人。


    這樣的情況下,再折騰又能折騰出什麽?


    一場空不說,還會引來皇後不滿,全家都得遭殃。


    知曉秦策將至椒房殿,劉皇後和六淑妃皆無喜色,嘴角閃過一絲冷笑,眼底帶上嘲諷。


    “真讓阿姊料對了。”劉淑妃輕笑道。


    “無事不來,來必有事情。”劉皇後放下絹布,慢悠悠道,“看著吧,不用我開口,官家就會暗示要斬草除根,再另選女郎入宮。”


    “這一回,沈氏著實是不聰明。”劉淑妃搖搖頭。


    “聰明的就不會起這樣的心思。巫蠱?”劉皇後嗤笑一聲,“虧他們也能想得出來。動手之前也該問問西河來的,官家都忌諱些什麽。睜眼往刀鋒上撞,生生的自己找死,誰也攔不住。”


    劉淑妃淺笑,吩咐宮婢送來糕點茶湯。


    “阿姊,可要安排人?”


    “嗯。”劉皇後點點頭,“左右都是一樣,挑個漂亮點的,也好讓官家看著開心。”


    “阿姊。”


    “我曉得。”劉皇後擺擺手。


    她是真的不想再同秦策虛與委蛇。


    想到兩人做了半輩子的夫妻,不免又覺得酸楚。如果不是秦策被權力迷昏了眼,稱帝後疑心大增,隻能說他太會隱藏,而自己生生的瞎了雙眼。


    “且耗著吧。”劉皇後看向劉淑妃,迎上溫柔似水卻又帶著擔憂的目光,歎息一聲,“早年的事想也無用。馮氏和趙氏做事穩妥,隻要蘭林殿和九華殿不蹦出個皇子公主來,事情就出不了岔子。”


    劉淑妃點點頭。


    待宮婢送上茶湯,天已是二更。


    殿外卷過一陣冷風,繼而是飛雪落下,其間夾雜著冰粒,劈裏啪啦的打在屋簷和石階上,鬧得人心亂如麻。


    “阿崢此次往吐穀渾,必會同桓漢天子一晤。”劉夫人命人推開木窗,任由冷風卷入殿內,吹得燈火搖曳,焰心劈啪作響。


    “若我猜測不錯,九成會繞過官家同桓漢定約。你我如能熬過著兩三年,說不得會離開長安,去朔方等地走上一回。”


    “阿姊以為建康勝過長安?”


    “此時不好說。”劉皇後望向窗外,眸光幽深,“如果官家繼續這樣下去,長安早晚會出亂子。阿崢幾個接連同他離心,有眼睛的都會看得一清二楚。有的時候我也會糊塗,他究竟想的是什麽,圖的又是什麽。”


    劉淑妃輕蹙柳眉,終是歎息一聲,沒有再開口。


    長安降下一場冰雹,城內城外皆有房屋被砸塌。不知是哪家人被狂風吵醒,起身查看時,不慎跌落火燭,引起一場大火。


    火勢在風中蔓延,坊市竟也受到波及。臨街的商鋪半數被燒毀,依照當初秦瑒在長安時的規矩,重建工作都需朝廷安排。


    國庫不豐,不可能出大頭。到頭來,還是要接手坊市的幾家出血。


    就這樣,在秦瑒離開後,趁機瓜分利益的幾家來不及彈冠相慶,就要麵對坊市的重建工作。對於隻想撈好處不想付代價的人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偷雞不成蝕把米。


    長安落雪時,莫何川卻是明月高掛,繁星點點,半點不見烏雲的影子。


    酒宴持續到二更天,禿發孤、染虎和白部首領等都是酩酊大醉,臉膛赤紅,直接扯開衣襟,在殿前玩起了摔跤。


    桓容又一次超水平發揮,近乎千杯不醉,反而越來越清醒。


    秦璟酒量不淺,卻無法同其相比,宴到中途,眼角已掛上鴻運,黑眸愈發深邃,仿佛是兩彎深潭,要將觀者生生吸進去。


    二更過半,樂聲漸停,完全變成了鼓音。


    與宴之人醉了十之-八-九,兩位吐穀渾王子再是謹慎小心,架不住被幾部首領圍攻,早已經醉得人事不省。


    桓容飲了一口熱湯,令宦者下去傳令,停下鼓聲。


    “著人送兩位王子和幾部首領回去。隨秦將軍赴宴之人,可暫時安排在偏殿。”桓容轉向秦璟,征詢道,“將軍意下如何?”


    “陛下安排甚好。”秦璟頷首,同樣飲下半盞熱湯。


    謝安和王彪之起身離席,腳步微有些飄,卻更顯得俊逸灑脫。行動間長袖擺動,竟有幾分謫仙之氣。


    喝醉的仙人?


    桓容捏捏額角,笑著搖了搖頭。


    張廉貌似有七八分酒意,神智卻始終清醒。退席離開之前,向桓容拱手行禮,目光看向秦璟。


    “我有事同陛下商議,爾等無需掛懷,歇息便是。”


    張廉微微蹙眉,帶著疑問的心情離開正殿。即將出門時,心頭忽然一動,下意識停住腳步,向身後望去。


    桓容坐在原位,放下手中杯盞,正麵上帶笑,秦璟說著什麽。


    後者時而頷首,時而輕輕搖頭,身上的冰冷盡數消融,不是融入骨子裏的煞氣,全不似令草原和西域聞風喪膽的汗王,更像是飽讀詩書、深諳六藝的高門郎君,俊逸灑脫,雅致非凡。


    收回目光,張廉邁步走出殿外。被冷風一吹,酒意消散,心情豁然開朗。


    即便如他所想又怎麽樣?


    四殿下依舊是四殿下,汗王依舊是汗王。而桓漢天子照樣不會有所改變。以兩人的性格行事,如果能就此定約,對彼此都是好事。


    想著想著,張廉的心情更加放鬆。


    亂世之中,順心一回何等不易。他又何必多此一舉,講究什麽規矩章程。


    “今夕今夕,良月佳期……”


    興之所至,張廉突然揚聲唱誦起來。因多數人酒醉,手舞足蹈、捉對抄起刀鞘的都有,他這樣的行為並不引人注意,反而會被視為灑脫。


    宦者聽到歌聲,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該尋兩個美人送去,省得這位空對月嚎。之所以發出這種感慨,實在是張廉五音不全,唱誦起來,真心的撕裂骨膜、讓人崩潰。


    張廉離開不久,桓容和秦璟也起身離席,由宦者在旁側引路,前往桓容歇息的正殿。


    一路之上,月光灑落,在兩人周身鍍上一層銀輝。


    桓容沒有出聲,秦璟亦然。


    至正殿門前,宦者停住腳步,推開殿門即退到一邊。殿內早燃起宮燈,略有些暈黃。光影之下,人一亦變得有幾分朦朧。


    殿門合攏,發出一聲吱嘎聲響。


    秦璟剛要開口,忽然被桓容抓住手腕,被動的向屏風後走去。旋即視線一轉,仰麵倒在榻上。


    桓容沒有半點客氣,俯身看著秦璟,在光影中笑彎雙眼,“月色佳期莫要浪費,玄愔以為如何?”


    秦璟挑起眉尾,手肘撐起身體,指腹摩挲過桓容的嘴唇和下巴,笑道:“敬道,定約之事可要延期?”


    “當然不會。”桓容微合雙眼,酒意上湧,活似一隻慵懶的狸花,“不過,天色尚早,時間充裕,無需太過著急。”


    “天色尚早?”秦璟挑眉。


    “尚早。”桓容點頭,沒有半點遲疑。


    話音落下,手已抓住秦璟領口,俯身堵住他的雙唇。


    冷冽的氣息中夾雜絲絲酒香,誘人沉醉。鼻尖擦過,帶起另一種難言的滋味。舌尖輕輕滑過,呼吸稍微變得急促,桓容忽然退後少許,突然間勾起嘴角,無聲的笑了。


    不等得意多久,忽然被大手扣住肩膀,轉眼間視線顛倒。


    雙方位置調換,秦璟的鬢角垂下一縷烏絲,劍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下,唇色殷紅。


    “確如敬道所言,天色尚早。”


    桓容眨眨眼,忽然間發現,他給自己挖了個深坑。


    不過,那又如何?


    舒展雙臂,反手扣住秦璟的後頸,桓容微微仰起下巴,眸底映出對方的影子。


    他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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