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日食皆象征凶兆。


    魏晉規矩,遇天龍食日,天子當著素服避於偏殿,翌日文武上朝,免朝冠改佩幘,文官戴介幘,武官戴平上幘。


    無論文武,皆佩寶劍,漢時為鐵劍,魏晉改為木劍,以示威武。


    凶漢登上城牆,台城內以鼓聲驅厄,並有術士入宮卜笄,占卜日食後是否將有大禍。


    司馬奕在位間,曾有日食發生。很不巧,趕上三吳之地生災,成為廢帝的又一樁鐵證。


    司馬昱在位僅一年,沒趕上類似慶幸,難言是幸運還是不幸運。


    司馬曜……如果按曆史走向,這次日食是發生在他繼位早期。結果桓容取而代之,天警之事就落在了後者的頭頂。


    好在眾人知曉輕重,沒將事情往“天子無德”之類的事上牽扯,更沒人提“桓氏篡位之語”。


    須知此事牽扯不小,話傳出去,惹怒的絕不僅僅是新帝和龍亢桓氏,包括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弘農楊氏甚至是高平郗氏,都會被得罪個徹底。


    隻不過,以上不提,不代表將日食就此揭過。


    天子巡守是一則,後-宮空虛、官家無子又是一則。


    古人敬畏鬼神,從諸多祭祀之中就能窺出一二。


    以上天示警為契機,上請新帝打消巡狩的念頭,安心留在建康,最好能就此守在台城;同時,桓容初登基,尚沒有大婚,連婢妾美人都沒有半個,正該充斥-後-宮,綿延子嗣,方能安穩國祚。


    前一條,謝安郗愔亦表讚同,唯王彪之沒有明確表態,頗有幾分模棱兩可。後一條,王謝士族沒有參與,多是中等士族和小士族上奏。


    和司馬氏在位時同理,王謝士族樹大根深,無意送女入宮,更不屑於外戚之位。雖言同桓氏合作,但桓氏兵家子的身份,終是不能抹去。


    中小士族則不然。


    天子弱冠之年,初登基,身邊空虛,正是人的最佳時機。


    最重要的是,桓容登基之前,同王謝士族多有盟約,最大的一塊蛋糕已被瓜分完畢。連周氏這樣的吳姓都得了不小的好處,族中子弟接連出仕,有漸起的征兆。


    眾人早有些按捺不住。


    其後,王太後和褚太後出宮,王氏和褚氏郎君得大中正品評,未及即選為官,哪怕是在邊塞,卻代表著天子的信任和態度!


    見狀,尚無行動的各家終於坐不住了。


    日食恰好給了各家機會。


    什麽風最硬?


    枕頭風!


    桓容不願做擺設,更不可能像司馬氏一樣做個傀儡。對一個強勢的君主,無妨仿效漢時,以外戚晉身。


    西漢竇氏,東漢陰氏,都是權傾朝野。


    以自家的條件,無法同竇氏和陰氏相提並論,力壓王謝高門更是笑話。但是,借此增加族中出仕的人數,增強在朝堂的話語權,總沒有太大問題。


    至於周氏占據先機,卻沒有同桓容結親,而是選擇桓禕,眾人沒有多想,隻以為是吳姓的身份使然。


    殊不知,周處造看出桓容的性格,心知外戚之路絕對走不通。與其招來新帝延誤,損傷大好局麵,不如退後一步,將女郎嫁給桓禕,既能向新帝表示衷心,又能保證家族利益。


    可惜,同他想法一致的人並不多。


    於是乎,日食發生之後,桓容幾乎每天被催婚,上請的奏疏堆成小山,三省一台也是無奈,隻能裝箱送入太極殿。


    桓容很是鬧心。


    從最開始的隨便翻翻,到最後的棄至一邊,不是親娘阻止,九成會命人抬下去當柴火。


    見他這個樣子,聯係之前種種,南康公主麵露沉思,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問道:“官家無意此事?”


    桓容沉默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兒不想選美人,更不欲大婚。”


    “是現在不想?”


    “今後也不想。”


    南康公主問得直白,桓容的回答也相當直接。


    李夫人坐在一邊,素手揭開香爐的蓋子,投入一注新香。清香嫋嫋,驅散了瞬間的焦躁,心情隨之變得平靜。


    “阿母,兒無意成婚。”在南康公主麵前,桓容從不稱“朕”。


    “無意就無意。”意外的,南康公主沒有詢問原因,也沒出言勸阻,端起茶湯飲了一口,緩聲道,“不過,這事不好處理,需得仔細謀劃。”


    “阿母?”見到親娘這個態度,桓容反倒有些反應不過來,麵露驚訝,愣在當場。


    “怎麽?以為我會不顧你的意願,執意讓你成婚?”南康公主挑眉看著桓容,嘴邊帶笑,卻讓後者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親娘威武,真心不是說說而已。


    “兒不敢。”咽了口口水,桓容道。


    “我之前曾說過,隻願你平安,其他都是無妨。”南康公主放下茶湯,示意桓容靠近些,撫過他的鬢發,道,“你言要結束亂世,我信。你說要一統天下,我信。”


    “阿母……”


    “我兒立下宏願,匡複漢室,救華夏黎民,豈能被他人指手畫腳、囿於籠中。”按住桓容的肩膀,南康公主目光堅定,“我不管旁人如何,隻願我子能夠遂心。”


    桓容低下頭,忽覺的眼前發酸。


    “瓜兒,抬起頭。”南康公主笑道,“大丈夫頂天立地,區區一件小事罷了,豈能做出這般姿態?”


    “諾。”


    李夫人搖頭輕笑,將香爐移到旁側,柔聲道:“阿姊,扈謙就在城內,無妨召他入宮卜笄。”


    恩?


    南康公主和桓容同時轉頭,相似的眸子落在李夫人身上。


    後者笑靨如花,以手輕輕掩口。美眸稍彎,聲音飄過耳邊,輕輕柔柔,似有柳絮拂過心田。


    “每逢天龍食日,需召術士卜笄。官家登基不久,每日忙碌,怕是忘了這事。”李夫人笑道,“朝中文武大才,通圖讖之學,終非門內之人。”


    桓容眨眨眼,仔細琢磨這番話,頓時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對啊,他怎麽沒想到!


    這些人借“上天示警”上疏,何不以術士之言相對?


    正如李夫人所說,朝堂文武能觀星象、能行占卜,到底比不上專業人才——例如曾為三代天子卜笄的扈謙。


    至於扈謙是否肯“占卜”出合適的讖言,端看有沒有手段。


    自己不成,還有親娘。


    親娘也不成,提出賈舍人。


    桓容相信,以賈秉的口才,必定能說服扈謙,做出最佳的選擇。


    “多謝阿姨!”


    “官家無需如此。”李夫人笑道,“這不過是些小手段,能拖一時,終不能拖一世。官家如要徹底解決此事,怕還要再做些準備。”


    桓容點點頭,由卜笄想到鬼神之說,多個念頭閃過,不期然想起從長安帶回的某樣東西,雙眼微眯,很快拿定了主意。


    見他這個樣子,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對視一眼,都沒有再出聲。


    翌日,桓謙奉旨入宮,為天子占卜吉凶。


    卦象很快傳出,同群臣之言大相徑庭。


    “上天確有示警,禍事非臨建康。”


    禍事不在建康,那就和桓容沒有關係。和桓容沒有關係,阻攔巡狩、勸諫大婚都沒了理由。往深處想,上天示警不在南地,十有八--九實在北方。


    “北地災禍連年,兵亂不滅,生靈塗炭,方降警示之意。”


    此卦一出,沒人出聲反駁,也不可能加以反駁。


    這可關乎“政治正確”,說卦象不對,遭災的不在北邊,肯定是建康?


    不用桓容動手,王謝士族會第一個動手收拾。謝安等人不動手,百姓的口水也能把人淹死。


    這隻是第一卦。


    很快,扈謙又占卜出第二則卦象,當著滿朝文武,伏請天子臨郊外,言有天降之物,需得天子親取。


    “天降之物?”


    桓容坐在龍椅之上,滿臉驚訝之色,半點不像在演戲。


    謝安和郗愔同時皺眉,對於天子的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兩人也有些模糊了。


    扈謙言之鑿鑿,懇請天子臨郊。


    “事關國祚綿延,天下蒼生,百姓福祉!”


    話說到這個份上,明擺著天子必須要去,不去絕對不行。


    桓容點點頭,表情嚴肅,當朝宣旨,明日出城臨郊,群臣隨駕。


    “陛下聖明!”


    扈謙伏身在地,左右文武互相看看,頭頂-碩-大的問號,一時之間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日,建康百姓見有府軍出城,在江邊搭設祭台,眨眼間就高過十尺。


    祭台呈梯形,前後左右立有木樁,樁上係有絹帛,並有將兵日夜守候,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津口得令,明日不放商船入城;往來河的船工漁夫亦被告知,明日將行祭祀,不可入河捕魚。


    “官家明日將臨?”


    城內議論紛紛,男女老幼都有耳聞,幾乎人人打定主意,明日無論如何都要出城,遠遠看上一眼也好。


    “今上登基以來,不過幾月時間,連頒發數道仁政,會恩加百姓。雖不知祭祀為何,我等亦將守於河邊,示上天以誠!”


    百姓口中的仁政,一為孤立墾荒,減免賦稅;二為興辦書院,許庶人子弟入學;三是下旨重錄天下戶籍,取幽州先例,分為黃籍和白籍,流民入籍之後可得田地,如願隴西姑臧等地,朝廷更有嘉獎。


    為防有官吏欺上瞞下,做出害民之舉,每縣之內,輯錄戶籍的散吏不得少於三人。另外,於州、郡縣治所設聽訟官,由刺使和太守以下的職吏輪流充任,以聽百姓之言。


    建康城內,台城之前,同樣設有聽訟之所,隔三至五日,天子便會親臨。即便天子無暇,也會由侍中代為聽取民願。


    這樣確保了百姓之言能直達天聽。


    曆史上,苻堅曾采用過類似的政策,桓容借來實行,並加以完善,初時效果不大,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並且,朝中的反對聲浪始終不小。


    桓容頂住各方壓力,有問題解決問題,誰敢蹦高起刺,有理有據的可以采納,單純找茬的,自有賈秉和荀宥出麵,一番唇槍舌劍,不吐血也得告病幾日。


    幾項德政實行,桓容在民間的聲望不斷拔高,連北地都有傳聞。


    未臨節氣,也非祀神之時,河邊突然建起高台,天子又要出城祭祀,難免讓人聯想起之前的天龍食日。


    雖有“災禍在北”的卦象,百姓仍是心存擔憂,決定放下一日生計,隨天子一並禱告上天,望能消去災禍,保國泰民安。


    隔日清晨,天未大亮,城門前已排起長龍,都是從家中趕出的百姓。


    城門之下擠擠挨挨,老幼相攜,接踵摩肩,卻是格外的寂靜,不聞喧鬧之聲。


    未幾,台城內傳出一陣鼓聲,宮門打開,兩隊騎兵策馬馳出,五行旗招展,護衛天子大輅。


    桓容身著袞服,上玄下赤,頭戴十二旒冕官,腰牌寶劍,正身坐於華蓋之下,袍袖上的山川獸紋彰顯威嚴。


    禦道兩旁,文武百官分左右侍立。遇大輅行過,先後等車上馬,隨駕於後。


    至城門前,百姓紛紛讓於兩旁,目送天子出城。


    “開城門。”


    典魁立在大輅右側,一身灰金的光明鎧,胸前的護心鏡反射瑞光,直能晃花人眼。


    這具鎧甲出自大匠之手,配合歐矩親手打造出的長刀,僅是立著不動,就如一名殺神。


    歐矩打造的長刀,已有七八分陌刀的影子。


    看著典魁和許超,桓容不惜城門,要錢給錢,要人給人,隻求能在更短的時間內武裝起一支強軍。


    成百上千的凶漢身著光明鎧,手持陌刀立在陣前,隻是想想,就覺凶光駭人。做個不太恰當的比喻,沒等接戰先閃瞎敵眼!


    憑什麽?


    咱有錢!


    車駕行到河邊,桓容收回思緒,走下大輅,邁步登上高台。


    扈謙已在台頂安坐,待桓容立定,立刻燃符,手持木劍,腳踏方位,空中念念有詞。


    桓容看了一會,心中點頭,不提其他,這位身手著實不錯。劍光舞過,必帶起一陣勁風。單用在這樣的場合未免浪費,術士不好上陣殺敵,入書院做個先生也能發光發熱。


    扈謙很是專心,動作十分到位,半點不曉得,自己被某人盯上,職業生涯將隨之發生轉變。


    “入水!”


    該走的程序走完,扈謙再宣卦言。


    桓容正身立於高處,令準備好的府軍下水,搜尋“天賜之物”。


    蔡允當仁不讓,帶頭躍入江中。淩泰等人緊隨其後,過了半晌,水麵突起一陣波動,入水的漢子紛紛出現,手中拽著漆黑的鐵索,合力遊向岸邊。


    “拉!”


    候在江邊的將兵立刻湧上,腳下站定,合力拉動鐵索。


    “喝!”


    眾人使足了力氣,臉色漲紅,雙臂肌肉隆隆鼓起。


    江水很快變渾濁,出現一個漩渦,由小及大,一尊古老的青銅鼎,竟被生生拉出了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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