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十二


    東方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在十裏亭灑下一片碎光,垂柳枝條隨風招搖,裴如玉辭別翰林院的幾位同僚,穆安之驅馬過來,逆光中勾勒出高挺的鼻梁與崢嶸的眉宇。


    縱身下馬,大步向前,也許是前些天說了太多的話,此際四目相對,即將分離,反是沒什麽話要講。穆安之上前緊緊給了老友一個擁抱,裴如玉重重的拍了拍穆安之的脊背,隔著夏日輕薄衣衫,彼此都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尚未分離,便情不自禁油然而生出一種不舍、牽掛的情緒。


    “你要保重。”穆安之強忍湧至喉間的酸澀。


    “你也是。”分別之際,那些權勢爭鬥似乎都已遠去,裴如玉道,“等封地定了,給我去信。”


    兩人其實沒說太多的話,穆安之環著裴如玉的頸項,望向遠處車隊,“哪位是嫂夫人?不介紹給我認識?”


    裴如玉輕咳兩聲,含糊道,“這個不急,以後再說吧。”


    穆安之偷笑,意味深長,“那等下次。”


    “下次。”裴如玉收回視線,憑欄看向穆安之,“太子賜婚後,接下來就是二殿下和你。藍侯府已經與陸國公府聯姻,如果慈恩宮有讓你娶藍公府閨秀之意,別答應她。”


    穆安之歪頭看向裴如玉,“唐家怎麽突然與永安侯府聯姻了?”


    “唐家與永安侯府世代交好,彼此之間早有姻親,聯姻也不奇怪。”裴如玉眼眸微眯,緋紅色的唇角挑起一抹譏誚弧度,“鳳儀宮成算雖好,隻是陸家才有幾年積澱,藍陸兩家大概將太子妃之位視為無上榮耀,唐家不見得就願意許婚東宮。怪也怪鳳儀宮兩頭下注,自己砸了自己的腳。”


    “跟你無關?”


    “有關,我親自去唐家找唐駙馬說了與東宮聯姻的諸多好處,沒想到唐家竟然與永安侯府聯姻。”


    穆安之望著他家老友攜帶著巨大的黑色仇恨雲團瀟灑的離開帝都,想到他老友在他耳際低聲說的那一句:


    “別憋屈自己個兒。要是憋屈來個東宮,倒不如現在這樣痛快。”


    馭馬回宮,穆安之就知道自己去了一天的早朝被中止了,穆宣帝讓他好生反省,反省後再繼續上朝。穆安之撇撇嘴,想到陸氏被賜婚東宮的消息,穆安之又忍不住痛快的大笑三聲。


    穆安之不憂反喜,倒是省得小易再想法子安慰自己主子了。


    穆安之繼續懶洋洋的過日子,如裴如玉所言,藍太後詢問過他是不是願意娶藍氏女。莫說裴如玉提醒過他,便是沒有,穆安之也沒有與藍氏聯姻的想法,他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成親的打算。


    二皇子的生母林妃娘娘近來在藍太後這裏多有奉迎,最終,藍公府的姑娘被指給二皇子為正妃。


    藍太後繼續為穆安之的親事操心,依藍太後的意思,大皇子二皇子皆聯姻公府,穆安之這裏自然也不能委屈,定也要挑一位極好閨秀。結果,藍太後挑花了眼,一則穆安之沒有樂意的,二則先時穆安之在早朝大放異彩,滿朝上下,也無人願意與穆安之聯姻。


    怕自家閨女一個不留神被他噴死。


    穆安之聽到這種傳聞,倒是又樂了一回。


    宮中有兩位皇子賜婚之喜,恰逢鳳儀宮三十八歲千秋節,陸皇後向來節儉,今年卻是恰逢東宮冊立,縱她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的,前朝後宮一道忙碌。


    小易說起宮裏的瑣事,“聽說,二殿下那裏準備了兩棵寶石花樹奉為鳳儀宮壽禮。殿下,咱們要不要也準備一些。”


    “準備什麽。”穆安之閑翻過一頁書,散漫的說,“薪俸都被扣沒了,還準備什麽。再說,我難道還要去鳳儀宮吃酒?沒的白費錢財。”


    小易就明白自家殿下的意思了,不送禮不吃酒。倒是大宮人素霜覺著這樣於禮不合,隻是她前番說話似是引得穆安之不悅,不敢再拂逆穆安之的意思,隻是慈恩宮召見時,素霜稟道:


    “不知是不是奴婢多心,畢竟這樣的日子,殿下一不獻禮二不賀壽三不吃酒,是不是不大好?”


    藍太後欣慰的看素霜一眼,“你是個穩妥孩子。還好你同哀家說了,不然豈不要鬧出事來。”打發了素霜,第二天叫穆安之過來用午膳時,藍太後問了他一句。


    穆安之夾塊熱切丸子略醮了些芥末醬,“我跟鳳儀宮素無來往,再說,我也沒錢,上回還借祖母一萬沒還哪。我又不去吃酒,也犯不著去送禮。有錢也來孝敬祖母,難道白扔水裏?”


    “大麵兒上得過的去,隻當看你父皇麵子吧。不然,到時諸皇子都在,就你不在,也不好。”


    “沒什麽不好的,清靜。”壽膳房這道熱切丸子做的好,穆安之給藍太後夾了一塊,“今天這熱切丸子做的好,鴨肉細膩,瞧瞧這蛋皮攤的,嫩黃嫩黃的,祖母嚐嚐。”


    “這是來堵我的嘴啦。”藍太後笑著嗔怪。


    “這麽好的飯菜,何必談那掃興的。要祖母你大壽,我一定早早準備,鳳儀宮的千秋,哼,她也配?”穆安之唇角勾出不屑,藍太後心下熨帖的如同吃了人參果。藍太後見勸他不動,也不再勸,還給穆安之想好圓場的法子,“那到時你就稱病吧。”


    “我不咒自己個兒,我也沒病,我就是不去。”穆安之道,“到時膳房估計得忙翻天,祖母你壽膳房給我送飯過去。”


    “這不必你說我也記著。”


    在看不上鳳儀宮這方麵,穆安之與藍太後是彼此最忠誠的盟友。


    藍太後有多麽的喜歡穆安之,穆宣帝對穆安之就有多麽的不滿,皇後千秋,前朝後宮開宴三日,宮中諸皇子公主都來為皇後賀壽,獨缺穆安之一人。


    藍太後坐在鳳儀宮的寶位上,穆宣帝平設一位,居藍太後之左,陸皇後則在穆宣帝稍下首另設寶榻。穆宣帝未見穆安之,當時就要令人去譴穆安之過來,藍太後勸他,“非得鬧起來讓皇後臉上不好看,還是叫大家都知道皇後與皇子關係不佳。”


    陸皇後也擔心穆安之如早朝那般突然發顛擾了她的千秋宴,她端貴完美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柔聲勸慰穆宣帝,“我聽說三殿下近來身體不佳,也沒得為我這點小熱鬧就擾著三殿下的理。隻要孩子們高興,我就高興。這也不過是咱們一家人熱鬧熱鬧,一起吃頓飯罷了。”


    陸皇後賢明大度的吩咐內侍,“一會兒別忘了給三殿下那裏送一席上等席麵兒過去,比照著太子的例,莫委屈了三殿下。”


    藍太後笑,“這不必你操心,我都吩咐壽膳房了。”


    “母後向來心疼三殿下,這也是我的心意。”陸皇後笑著說。


    藍太後叮囑內侍一句,“你們別進去,招惹安之不高興。”


    陸皇後完美的笑容微微一凝,繼而黯淡下來,如同多少欲說還休的委屈縈繞眉頭。穆宣帝輕輕握住陸皇後的手,安慰的拍了拍,陸皇後垂眸一笑,像是找到了什麽支撐一般,恢複了端貴從容。


    藍太後素來不喜她這般,笑容淡淡的望向他處。


    呂安有上次被打出玉安殿的經驗,連忙應聲退下。


    整整三日,隱隱絲竹樂聲自鳳儀宮方向傳來,經久不歇。穆安之可以想像鳳儀宮的靡麗奢侈、富貴風流,他在自己殿裏讀書飲茶,沒去湊那份喧囂熱鬧,倒也清靜。


    其實第二天藍太後就沒再去鳳儀宮了,她上了年紀,且一向與鳳儀宮不睦,這次太子妃之位,既非外孫女奪魁也不是娘家侄孫女得意,藍太後與鳳儀宮的關係一如既往的冷淡,能去一日已是給足了鳳儀宮麵子。


    讓藍太後有些遺憾的是,此次鳳儀宮千秋宴,她見到好幾家閨秀都不錯,自出身到相貌都很適合穆安之。藍太後有意給穆安之說一門顯赫妻族,有好幾家藍太後先時看好的閨秀,結果一打聽,閨秀們的親事都定下了。


    藍太後心下感慨,帝都這些權貴重臣一個個都是粘上毛比猴還精,安之與鳳儀宮東宮係不睦,再加上性情直爽,這些人是不肯與安之結親的。


    一時,穆安之的親事倒令藍太後犯了難。


    非但藍太後犯難,穆宣帝也有些為難,穆宣帝對穆安之不大滿意,但是,與其母藍太後的看法一樣,他是想給穆安之指一門顯赫妻室。結果,指完太子與二皇子的親事一看,合適的幾家火燒屁股一般把自家閨女定了出去。


    要往低裏尋,穆宣帝有些不願意。


    藍太後穆安帝這對至尊母子商量幾次,帝都沒有太合適的閨秀,藍太後說,“外任大員那裏找一找吧,兩個哥哥的正妃都是公府貴女,不能委屈安之。”


    穆安之知道藍太後在為他籌謀親事,他並未在意,他是早便決定不娶的。說來也巧,周紹又來請穆安之去慈恩宮說話,穆安之隻得放下手裏涼茶,整理衣衫,與周紹一並去了。穆安之住在東宮偏殿,天氣熱,他與周紹說,“咱們走禦花園,近些。”


    平常穆安之是很少去禦花園的,這裏時常有穆宣帝的後宮嬪妃過來,因入夏天熱,且近晌午,禦花園人少,穆安之才會走禦花園。


    結果,倒是叫他聽著一幕好戲。


    一道薔薇花障隔開道路,穆安之聽到花障隔壁傳來譏誚的話聲,“表姐你也見著了,母後大喜的日子,宮裏人人都到的,獨玉安殿不到。”


    這是皇後之女嘉祥公主的聲音。另一個聲音卻有些陌生,不過身份並不難猜,隻是那聲音道:


    “我聽說是玉安殿身子不爽,也沒的叫個病人參加姨媽壽宴的理,倒擾了病人休養。”


    “這也不過是個名頭兒,我那三哥身子好著哪,他就是故意不來,不給母後麵子。”


    “不來就不來唄,姨母壽宴那等熱鬧,原也不差玉安殿一個。你想想,嫡母壽宴,獨他不到,倘有病在身還說得過去,既是無災無病,獨他不去,知道的人也說他無禮。”


    “明白人自然這樣說,可我那三哥可不這樣認為,他一向覺著自己才是嫡子,傲氣的很,諸皇子公主每天都要到母後那裏請安,他也從來不去的。”


    “是嫡是庶,朝廷早有公論。嘉祥何必與那等糊塗人計較,咱們私下說,誰不知三殿下糊塗,聽說他在早朝上把禦史都逼暈了。我們民間說,寧與明白人吵架,不與糊塗人說話,可不就是這個理。你莫氣惱了,咱們去姨母那裏說話,眼瞅就是太子表兄的冊立大典,要忙的事多著哪,何苦在這些不值得的事上浪費時間。”


    “這也有理。”


    穆安之冷笑的聽完牆角,聽著花障一畔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周紹偷偷覷著穆安之神色,穆安之一個冷眸斜過,周紹連忙低下頭去,穆安之問,“今天嘉祥公主的哪位表姐進宮了?”


    自來命婦進宮,先要去慈恩宮請安。周紹身為慈恩宮大總管,對當朝誥命都心中有數,周紹小心稟道,“是吏部許侍郎夫人攜女進宮。”


    穆安之皺眉想了想,“是陸氏妹妹嫁的那個許侍郎。”


    周紹恭謹應是。


    穆安之冷笑一聲,抬腳往慈恩宮去了。


    殿外蟬鳴焦切,宮人手執芭蕉大扇徐徐的扇著冰盆,清新涼意彌散開來,藍太後與穆宣帝道,“阿慎一向有主見,這是給他娶媳婦,還是要聽一聽他的意思。”


    聽到“主見”二字,穆宣帝不自覺皺了皺眉,心裏也知道穆安之近來頗是不馴,這事倘不與穆安之商議就定下來,鬧出來是帝王家不好看。穆宣帝道,“都是母後太過寵愛於他,太子和二郎的親事都未這樣費心。”


    “太子二郎都有他們的母親為阿慎操心,阿慎這裏,可不就得咱們倆多給他操持。”


    穆宣帝又皺了皺眉,聽到外頭宮人打起簾子的聲音,“三殿下來了。”


    穆安之隨意的行過禮,他以往禮數周全,一躬之下,倘穆安帝不叫起他是不會起身的,如今隻是抱拳團團一揖,就與藍太後一起坐在寶榻上,倒是有種行雲流水般的閑適,說話也很隨意,“皇祖母叫我來什麽事?問周紹還不說,神秘兮兮的。”


    藍太後笑彎了眼,先拿帕子給穆安之擦額間的汗,“好事,也是要緊事,不然不能過時候叫你過來,外頭熱吧。”


    “還成。”穆安之隨手從宮人手裏要了把七彩斑斕的雉尾扇扇風,藍太後給他把額角鼻翼的汗擦幹淨,看他熱的臉頰泛出少年的粉意,心裏添了幾分喜歡,指揮著宮人端來浸過井水的鮮果給穆安之吃。穆安之從玻璃碗中挑了個楊梅含在嘴裏,略一用力楊梅汁就從果肉中擠了出來,涼浸浸的在口中好不舒服。藍太後笑的眉眼彎彎,“這不是你大哥二哥都定了親事,我與你父皇在商量你的大事。你父皇說,直隸總督、兩廣總督都是能任事的賢臣,他們兩家的千金我也見過,很不錯的閨秀,你意下如何?”


    穆安之意外的看向穆宣帝,他未料到,穆宣帝是真的要給他一門顯赫親事。穆安之笑笑,“我說了不成親。陛下還是早些給我分封開府吧,我就願一個人過日子。”


    “這是哪裏話,人大了都要成親的,這兩家閨秀真的是極好的閨秀,要不,咱們先見上一麵,說不定見一麵就投了緣。”藍太後好笑的對穆宣帝道,“阿慎身邊一直幹幹淨淨的,還是個孩子,不知道娶媳婦是怎麽一回事哪。”


    穆宣帝盯了穆安之片刻,這個兒子自從東宮之爭失利後就性情大變,以往溫厚老實都變成了桀驁不馴。穆宣帝可不認為穆安之是因為不知男女事才不願結親的,穆安之怕是在東宮之爭上有些心結。穆宣帝道,“你不是一直想分封開府麽,不成親不分封,你就一輩子在宮裏呆著吧。”


    “沒聽說要成親才能分封的,皇子年長便可分封。”


    “這事朕說了算,不是你說了算!你自己想想,要不要成親!”穆宣帝又緩了緩口氣,說,“這兩家閨秀太後都親自看過,的確是極好的閨秀,堪配皇子。”


    穆安之忽然心下一動,冷冷道,“若是成親才可分封,我也不娶總督家的閨秀,免得誤了人家。吏部許侍郎家的千金聰慧過人,心性明白,我要娶就娶許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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