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鴛成了太子側妃。如此,她因為落選而陷入穀底的心重又煥發出了活力。


    她並不在乎迎娶她的那個全大周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男人是怎樣的,他的樣貌、他的才學,甚至他能活多久她都不在乎。此時的她,雖然稱不上求仁得仁,但通過這樣的途徑,她得以有機會接近那個大周最最尊貴、亦是她恨之入骨的人。


    然而,事情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簡單。實際上,她基本上是沒什麽機會見到皇帝本人的。


    武宗皇帝在父子情分上寡淡得很,或許是因為他的大兒子太讓他失望了,也或許是見到病怏怏的小兒子他會觸景生情,總之朝野上下,今上同東宮不親近,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尤其是,東宮那日為了段文鴛忤逆君父一事,更是被上上下下傳得沸沸揚揚。任誰在心底裏都不會懷疑:若今上再得一子,第一件事必定是廢掉東宮,以其代之。


    就算是有什麽躲不過的場麵,必得東宮出席的,父子倆也彼此相看兩厭。


    長子被廢,幼子不肖,且經年無所出,武宗皇帝沒法不急。那些被充入後宮的貴女們,他一個不落地臨.幸她們。他服著各路江湖術士進的龍虎丹藥,夜.夜笙歌,荒唐事做了不少,後宮無數佳麗卻連一兒半女都沒誕下個。


    武宗皇帝心灰意冷,他想,或許他老了吧,連讓年輕女子致孕都無法做到了。一怒之下,他下旨殺了幾個江湖術士。可殺再多人,後宮嬪妃們的肚子依舊如故。


    武宗皇帝無奈之下,甚至把目光投向了宗室。


    身為太子側妃的段文鴛並不知道皇帝的糾結,她每天窩在宅門內,絞盡腦汁地琢磨著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對皇帝下手。


    幾個江湖術士被殺的消息傳遍了朝野,忠直臣子皆拍手稱快,他們自然是不願看到皇帝“被奸佞小人蒙蔽”的。可他們卻是迂腐的,他們思慮不到為什麽屢屢會有奸佞小人欺上瞞下。說到底,還不是上麵的那個不走正路?當然就會有人阿附。


    段文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念大動:若皇帝崇信江湖術士,是不是意味著,她的計劃可以在這裏尋找突破口?


    然而,這件事並沒有結果。因為段文鴛發現,她有孕了。


    大周皇室,二十餘年沒有新生兒誕生的消息,段文鴛有孕的消息剛剛傳出,整個禁宮都震動了。


    東宮自不必說,他欣喜若狂。想到自己將為人父,想到最大的功臣段文鴛,東宮恨不得將自己身上的肉割下給她吃。最好的吃食、藥餌,最好的用度,都被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段文鴛的房中,侍人們不得不日日清理打掃,不然時不時地就堆成個小山,成什麽體統?


    東宮隻要處理罷公務,便腳不沾地地去段文鴛房中,日日夜夜地陪著她。


    段文鴛冷眼瞧著,毫不懷疑,若她腹中的孩兒要用東宮的性命來換,她身為東宮的丈夫也會毫不遲疑的。


    東宮的狂喜,倒也罷了,畢竟初為人父,畢竟膝下淒涼多年。可最詭異者,莫過於皇帝——


    他把他身邊侍奉的最信任的太醫派往東宮,連同一張聖旨,稱隻要太子側妃十月懷胎弄璋之喜,即冊為皇太孫,太子側妃晉為太子正妃。


    這一道聖旨,震驚了所有人。不止是隱然被廢的太子正妃,更有原本欣喜若狂的東宮:前朝遺軌也罷,本朝循例也罷,哪一個聽說過,皇太子活得好好的,皇太孫已經被冊封了?


    於是,原來的太子正妃老實本分,被這麽一嚇日日憂鬱不快,到底一病不起。而東宮麵對段文鴛的時候,思緒越發的複雜。一方麵,他欣喜於自己的孩兒就要誕生;另一方麵,想到那個“皇太孫”的可能性,他突生出一種自己已經死去的錯覺。


    段文鴛對於皇帝的旨意也是驚詫的。無措之餘,她捕捉到了某種對自己的目標實現及其有利的訊息:如果自己懷的是男孩兒,那麽這個孩子的誕生,就意味著將有更多的機會接近皇帝,有更大的把握得報大仇……


    所以,這個孩兒,必須是男孩兒!


    段文鴛暗自下了決心。


    太子側妃誕下了一個男嬰!


    這個消息迅疾傳遍了整個大周。普通百姓,不過當這是個談資罷了;而對於禁宮中的天子,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要狂跳起來。他覺得他瞬間年輕了二十歲,他覺得這是天佑大周,他覺得他的帝國又有了希望。而段文鴛,那個曾經被他無比忌憚的女子,此時此刻,在他心目中,成了整個大周的功臣。


    段文鴛虛弱地躺在榻上,枕畔是包裹在繈褓中的小嬰孩兒,正睡得香甜。


    她卻是不敢睡的。她知道從這孩子誕下的一刻起,她的心就得時時刻刻警醒著,除了她完全信任的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孩子的真實性別。


    生產的時候,東宮焦急地守在外麵。直至聽到嬰兒清亮的第一聲哭泣,也是喜極而泣,急著想要進來抱一抱自己的骨肉,卻被段文鴛的親信嬤嬤好言好語勸在外麵,隻被告之“誕下的是一位小公子”。


    孩子被包裹好了,他終於得以見到自己的孩子,他想親親他的小臉兒,不想段文鴛驚恐地把孩子摟在懷中,不肯讓他親近。


    東宮的眼中滿是受傷。可他性子一向軟綿,他在心裏勸自己:或許是初為人.母愛子心切吧?


    那些日子,段文鴛時時活在恐慌之中,生怕孩子的真實性別被戳穿。她日日繃緊精神,如一張拉滿的弓弦,直到得到來自段府的消息,說“大小姐下月吉日將嫁入英國公府”,段文鴛驟然崩潰——


    段文鷺,你果真嫁了!


    段文鷺,你果真狠毒若此!


    段文鷺,你可對得起阿意對你的一番情意?


    段文鴛更恨自己:這段時日,她投注了幾乎所有的精力在嬰兒的身上,她怎麽可以忘了她的阿意?


    所以,段文鷺絕不可以放過!段文鷺將來的兒女也不可以放過!那個害死阿意闔族的人,更該死!


    段文鴛猛然攥緊了嬰兒的繈褓,咬緊牙關。而那個什麽都還不懂的嬰孩兒,瞪著水盈盈的大眼睛看著她,“啊啊”地衝她笑著,叫著。


    段文鴛的心髒緊縮,又疼又酸的感覺瞬間侵襲了她。


    她的孩兒,她注定要一輩子對不住她。這個孩子,她注定要以男子的身份活一世。唯有如此,她才能掌控這個帝國的大權,她的仇才能得報;她才有力量懲罰她所恨的人!


    中秋夜宴,已經多久沒有過這樣的盛事了?上一次皇帝與宗室、重臣同樂,是什麽年月的事?誰也想不起來了。


    唯一能想起來的,是那年的慘事,以及午門外、十字街上怎麽衝也衝不幹淨的血跡……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他們的皇帝,喜怒難測,越來越難伺候了。參加這場盛宴,眾人的心都提溜到了嗓子眼兒。


    然而,當皇帝滿目慈愛地抱著幼小的宇文哲的時候,所有人的心都輕鬆了許多。


    不錯,哲,智也。這是他親自給他唯一的皇孫選的名字。


    皇帝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錯。


    段文鴛的心卻提了起來——


    孩子這樣小,單憑外表自然是看不出來性別的。可她還是緊張。


    皇帝抱著宇文哲,坐在普天下最尊貴的金椅上,心中無比的暢快。


    他逗了一會兒宇文哲,宇文哲或“咯咯咯”地憨笑著,或是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麽。突的,她不出聲了,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下麵的所有人,眨巴,眨巴。


    皇帝大感興味,笑道:“哲兒喜歡這個座位嗎?”


    下麵的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都驚住了:這個“座位”,不就是龍椅嗎?


    東宮舉箸的手滯在了半空中。


    幼小的宇文哲根本不懂皇帝在說什麽,隻當他在逗自己玩,於是又“咯咯咯”地笑了,口水淌到了皇帝龍袍的袖口上。


    皇帝根本不在意,反覺得皇孫和自己更親近了,抱著她朗聲道:“哲兒是我大周的真龍!”


    東宮臉色驟變。


    皇帝接下來說的話,卻更令他心涼若冰:“哲兒快些長大,長大了要好好孝敬你母妃!”


    宇文哲聽不懂皇帝的話,但她能感覺出來皇帝語聲的柔軟。小孩子得了大人的縱容就肆無忌憚,她掙紮著小手,“啪”的一下拍在了皇帝的臉上。


    下麵的眾人聽到這一聲,不由得皆倒吸一口涼氣。


    皇帝卻哈哈大笑:“好小子!小小個人兒,這麽大的力氣!”


    眾人愕然。


    那次夜宴之後,皇帝似乎了卻了一樁極大的心事,他的精神也因之迅速地萎靡下去,仿佛之前始終都在硬撐著,撐到了江山後繼有人的一刻,他的人生使命也就結束了。


    秋去冬來,勁烈的風卷走滿地的殘葉,也卷走了他的生機。在一個初冬的午夜,他的生命很快地消散在了寰宇間,再也尋不到了,快得令段文鴛措手不及。她不甘心她的仇人得善終,她還沒尋到機會報仇雪恨。


    世事無常,並不以她的意誌為轉移。武宗皇帝駕崩了,東宮毫無懸念地繼承大統,宇文哲亦毫無懸念地入主東宮,早已為太子正妃的段文鴛晉為大周皇後。


    一切都發生得極自然,大周的至高權力順利地交接了。可在這狀似平靜的背後,段文鴛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平靜的細毫:她的丈夫,當今的皇帝越來越疏遠她了。


    坦率地說,對於他的疏遠,段文鴛是樂得見的。她既討厭他的親近,更鄙薄他軟弱的性格。


    初時,段文鴛困惑於同樣是身上帶著淡淡的藥味,何以阿意的氣息那樣讓人著迷,而她的丈夫則讓她生厭?後來,當她見識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的時候,她明白了:阿意是醫者,他是病人;阿意是帶著陽光般的讓人神往的氣息,而他則病氣十足,虛弱得令人反感。


    他疏遠她,段文鴛懶得理會。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哲兒的學業和未來的執政能力需要她培養;而對於這個由一個病者做皇帝的帝國,太多的政事等待她去處置,她喜歡做這些事,她樂在其中。


    漸漸地,群臣都習慣於大小朝政請示他們果斷而有效率的皇後,因為他們的皇帝太虛弱了,時刻都要暈倒似的。


    段文鴛在朝中的勢力愈大,聲望愈高。她欣喜於這一狀況。於苦痛的人生中,她總算尋得了一點點樂趣。但好景不長,一件無意中發現的事驚駭了她——


    她那病弱的丈夫,竟不知何時臨.幸了她的陪嫁侍女玉素,甚至令玉素有了身孕。


    這就意味著,那個可能誕生的孩子會威脅到她的哲兒的地位。段文鴛寢食不安,她記起來了,玉素……曾經是段文鷺的侍女!


    好啊!好得很!


    於是,帝後之間,為了這個有了宇文氏骨肉的玉素展開了一場交鋒。終究,病弱的皇帝敗給了勢力如日中天的皇後,不得不交出了被金屋藏嬌的玉素,以及剛剛誕下不滿三日的一雙兒女。


    皇帝痛哭流涕地求段文鴛留下這兩個無辜的孩子。段文鴛冷笑,她會留著他們擋自己孩子的路嗎?


    當然不!她會把他們交給她的親信,她的親信自然知道該怎麽料理。


    仁宗皇帝本就病弱,被這一氣一嚇,病勢沉重,眼看著便撒手歸西了。


    短短幾年,段文鴛再次服了重孝。所不同的,這一遭她不是為她恨入骨髓的仇人,而是為那個被她當做陌路的名義上的丈夫。


    梓宮停在殿中,黑黝黝的,卻一點兒都不怕人。就像仁宗皇帝這個人,隻有他怕自己,而沒有自己怕他的道理。


    段文鴛殘忍地笑了。


    她帶著剛剛繼承皇位的年幼的宇文哲,依禮製為先帝守靈,其實她的一顆心早飛走了。她在暗自籌劃著朝局,如何安置職位,如何震懾群臣等等。宇文哲還太小,她必須垂簾。臣工們的種種言行,她唯有親耳聽了、親眼見了,才覺得踏實。


    她得為她的哲兒,守住這萬裏江山。


    所謂禍不單行,世間的慘事總是不肯獨行。段文鴛守孝期間,驚聞段文鷺的死訊。


    段文鷺,她的長姐,就這樣,死了?


    段文鴛無法相信。不是說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嗎?段文鷺這樣的人,怎麽會這麽短命?


    她問報喪的人英國公夫人因何而故,那人呆了一瞬,方道:“夫人的沉屙,已多年了。”


    段文鴛怔住:許多年過去了,她竟然不知道長姐的病!


    她曾經那麽那麽地恨她,可現在呢?她先她一步去了,她該高興老天開眼收了她嗎?


    段文鴛不知道,她隻覺得眼睛酸澀得厲害,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匯成了淚河。而她更怕:在那個世界裏,長姐和阿意是不是相逢了?阿意是不是就有機會和長姐在一起了?


    生死之別,天人永隔。


    她愛的人,死了;


    她恨的人,死了;


    她的丈夫,死了;


    她的親人,她唯一的姐姐,死了……


    他們都丟開那些與她有關的愛與恨,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可她還活著啊!她是為了那些愛與恨才活著的!


    如今,愛也罷,恨也罷,徒留她一人懷念。而她,還在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


    “母後,別難過……”小小的宇文哲踮起腳尖,使勁兒地伸出小手,想要擦去母親臉頰上的淚水。


    怎奈,她太小了,依舊是夠不到。


    段文鴛忙俯下.身,讓她能夠到自己的臉。


    “母後不哭,哲兒乖……”她如此說著,淚水卻奔湧得更加厲害。


    宇文哲努力地擦拭著那些似乎怎麽也擦拭不幹淨的淚水,繃緊了小臉兒肅然道:“母後別怕,父皇不在了,哲兒會陪著你,哲兒會保護你的!”


    段文鴛的眸光閃爍,綻放出無限的溫柔。她仿佛在那張冷峻的小臉兒上,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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