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坤泰宮的侍者掌起了燈,整座宮殿登時氤氳在了光暈之中。


    “無憂,休息一會兒吧,別累壞了眼睛。”景硯止筆,道。


    宇文睿從善如流。她從書案上撐起身子,就著室內的燈光,端詳著自己抄就的小楷經文,還算滿意。


    “硯兒的母親,是怎樣的人?”宇文睿忽然問道。


    景硯想了想道:“母親過世時我年紀幼小,連她的音容笑貌都沒有印象。”


    宇文睿憾然道:“你真可憐!我也沒見過我娘親……”


    她話鋒一轉,又道:“我曾經聽人說過,英國公同故夫人伉儷情深。夫人逝去後,連妾室都沒再納一個,偌大的英國公府也不過一位側夫人,而且英國公根本沒有想要扶正她的打算。”


    那位側夫人,就是景家二公子的生母。對於父親這一點,景硯還算是滿意的,想來世間的男子,沒幾個能做到父親這般了吧?


    人人都說,英國公是奇男子,當年為娶段家長女不惜放下身段千求萬懇;人人都說,段夫人好福氣,就算已經駕鶴仙遊了,那個深愛她的男子也肯為她孤守終老。


    然而,父親到底是有側夫人的,在母親之前還有一位故去的夫人,若強說他為母親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似乎說不通。世人的觀念往往就是如此,女子為逝去的丈夫孤守殘生便是“忠貞”,便是“應有之義”;男子為一個女子不再娶妻,就成了一樁奇事,被歌之頌之。


    世人對女子,是否太過苛刻了些?


    “我自幼長到大,也常聽說父親和母親伉儷情深的往事。”景硯淡笑道。


    “我想,硯兒的母親一定是性子溫婉又剛強,姿容足稱得起傾國傾城的人物吧?”宇文睿肖想著段夫人的模樣,目光落於景硯的麵龐上,“硯兒的性子和樣貌,一定和你的母親很像!”


    “你倒會想!”景硯嗔道。


    她撫著麵前自己所抄的經文,感慨道:“在男子之中,父親算得上深情之人了。可是,情之一字啊,終究……”


    她欲言又止。


    “終究如何?”宇文睿聽出她話裏麵大有文章,焉能不問?


    景硯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方恍然道:“無憂,我今日見到了藥婆婆……”


    “在哪兒?”宇文睿驚大了雙眼。


    “皇陵神道外,我路過時,她正看著……永陵的方向。”


    “她去看母後的……”宇文睿覺得不可思議。


    “嗯,我想,她是去那兒悼念母後的。”景硯點頭道。


    “怎麽可能?她不是這兒……”宇文睿指指自己的腦袋,“……已經壞了嗎?”


    景硯歎聲道:“她好了……離開皇宮時就已經好了。”


    “那她還離開母後?難道她失憶了嗎?不認識母後了嗎?”


    景硯安撫宇文睿道:“無憂,你別急,聽我慢慢道來。”


    “竟然是這樣!”宇文睿聽罷景硯的敘述,唏噓不已。


    “可憐母後傾心她一世,最後就被她這般辜負了!”宇文睿歎道。


    景硯卻不認同:“感情的事,沒法說誰辜負誰。若論辜負,施姨何嚐不是被辜負的那一個?”


    “我竟忘了,藥婆婆與你的母親亦是……”宇文睿話說了一半,不知該如何描述了。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景硯淒然道,“可我更敬佩施姨的決定……”


    見宇文睿麵露疑色,景硯又道:“施姨自知二十年昏昏沉沉,醫技為宇文承吉利用為非作歹,害了多少人!若換做是我,即便是無知無覺時做下這些惡事,清醒之後所想的,必定是自戕以謝天下。施姨卻有膽魄誓要用餘生踏遍天下,救治盡可能多的人,以贖己罪,這樣做就是日日活在自責的痛苦之中,遠比一死了之需要更大的勇氣!”


    “確是一位奇女子……”宇文睿自語道,“隻是,若非她出走,母後也不致如此。”


    景硯凝著她,亦知她對太皇太後的薨逝心中難過。其實自己對太皇太後的感情,又何嚐不是複雜的呢?


    “無憂,”景硯拉過宇文睿的手,“施姨愛的,不是母後,強留在宮中,也不會有快樂的。”


    “不愛便是不愛,怎樣都強求不來。”景硯又道。


    宇文睿動容,攀上景硯的手,同她十指相扣,“硯兒!若你沒愛上我,會如何?”


    景硯一怔,沒想到她會有這一問。


    “我沒想過這件事,”景硯答得極認真,“我想,早在很多年前,我的心就已經向你靠近了,隻是,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想象不出,如果我沒有愛上你,會如何……”


    她的話未說完,低呼一聲,原來已經被宇文睿緊緊地摟到了懷裏。景硯隻詫異一瞬,便放鬆身體,軟綿綿地依在宇文睿的肩頭。


    “能被你愛上,我何其幸運?”宇文睿在她的耳邊由衷地喟歎。


    被你愛上,我又何嚐不是幸運的?


    景硯在心中默默道,隻覺人生快事莫過於此。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抱在一處,享受了一會兒,景硯先輕推開宇文睿,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鬢發。


    宇文睿不肯就這麽放過她,索性抱了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雙手則環緊了她柔軟的腰肢。


    景硯從沒被她這樣抱過,頓時通紅了臉,輕掙了掙。


    “乖了,又沒有旁人,從了我吧……”宇文睿可憐兮兮地在她耳畔訴道。


    景硯聽到那句“從了我吧”身子便酥.軟了,隻得由她去了。


    宇文睿心中大喜,得寸進尺地下頜搭在景硯的肩側,一隻手環著她,另一隻纏了她的發絲把玩。


    景硯看著宇文睿癡迷的模樣,回想這十餘年來的種種,心潮澎湃之餘,心中更有一番喜樂之感,仿佛兩個人經曆千辛萬苦,曆盡磨難終於修得了今日的正果。歲月靜好若斯,過往經曆的那些痛苦,想來都不算什麽了。


    “無憂,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景硯道。


    宇文睿見她神情鄭重,停住了手中的動作,正色道:“你說,我聽著。”


    “那日,母後彌留之際,召我單獨到榻前……”景硯陷入了回憶中。


    宇文睿聞言,則凜然地挺直了脊背:硯兒這是要說……


    “母後當時對我說,她知道她一旦去了,就阻不住我與你在一處。她說,她縱然阻不住我,內心裏也是不認可我與你的……”景硯的音聲顫抖,似是內心裏正經曆了極大的折磨。


    宇文睿瞧得心疼,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摩挲。


    景硯才覺得增了幾分勇氣,續道:“她說,哲……先帝在天之靈,斷不會認可我們!”


    宇文睿歎息一聲,不知是心疼景硯隱忍的苦,還是感懷太皇太後對於自己親生女兒的不了解,她緊了緊懷抱,柔聲道:“姐姐在天有靈,會歡喜我們在一處的。她那樣在乎你,怎麽舍得你剩下的歲月裏一個人苦熬?”


    她說“姐姐”,不是“先帝”,不是“皇姐”,景硯大感欣慰:“我了解哲,她會歡喜於我們在一起的。”


    宇文睿俯身,輕吻她的發絲:“母後還說了什麽?”


    最後說的,才是最最傷人的吧?宇文睿清楚。


    景硯紅了雙眼,“母後說,我的母親,在天之靈,絕不會原諒我做出這等辱她老人家名聲的事,說母親會以我為恥!”


    宇文睿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是何等的詛咒!明明知道硯兒幼年喪母,心中對母親的牽絆之情比常人更深,卻說出這等話來!


    “所以,你承受不住了?”


    “是,”景硯誠實答道,“即便我相信母親在天有靈不會怨我,可一想到母親,我還是……”


    宇文睿聽得酸澀難挨,“母後何其英明,女中豪傑不過如此,怎麽到了最後一刻,竟這樣想不開?”


    景硯麵色淒然。


    “是了,”宇文睿自問自答道,“她一生囿於情字,不得解脫,末了還被深愛之人棄之不顧,難怪如此。”


    她說著,輕撫景硯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景硯微微仰臉,與她四目相對,眼中泛紅,輕聲道:“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兩個人離得極近,呼吸相聞,思及世事無常,所愛之人竟就是愛己之人,世間至幸之事,莫過於此,登時覺得對方愈發的可愛可親起來,目光膠著得更加纏綿,糾結在了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誰也無法分開。


    不知是誰主動的,也許是兩個人的心中皆有強烈的渴盼,磁石般彼此吸引,直到唇瓣相接,輾轉、探索,似乎要裹挾走對方的神魂似的。


    一吻傾情。


    宇文睿還覺得意猶未盡,景硯已經是渾身無力。


    宇文睿抱著她柔軟玲瓏的嬌軀,笑道:“硯兒這般嬌弱,以後可怎麽承受更多?”


    景硯自然知道她在調侃什麽,大羞,嗔怒道:“渾說什麽!”


    宇文睿衝她眨眨眼,笑眯眯道:“並沒有渾說啊!接連幾個月,你那般冷落我,我這顆心啊,難過得血都快流盡了!以後,你還不得多多補償我?”


    景硯咬牙,知道她所謂的“補償”是什麽。


    宇文睿怕真惹惱了她,見好就收,轉開話題道:“虧你忍得住,這件事悶在心裏,久了,還不悶出病來?”


    景硯歎息:“原本,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願與你說的!”


    “為什麽?”


    “母後終究是母後,何況她已經不在了?我本想著,我一人知道便可,縱然你惱我不肯告訴你,時日久了也會慢慢淡了的……”


    “你也知道我惱你?”宇文睿哼道,“那你今日怎麽又想開了呢?”


    景硯偎在她的懷中,“是施姨讓我突然明白的。”


    “藥婆婆?”


    “嗯。我聽她說了那些往事,以及她的打算,恍然大悟,人生百年不過白駒過隙,轉瞬即逝,能得一知情知心的人,何其難也?不論旁人,單說母親、母後、施姨,她們三人皆未得到,一輩子幾十年就這麽倏忽間過去了,何苦來的?”


    景硯說著,摟過宇文睿的脖頸,在她的耳邊道:“所以,我想對你說,更想從此以後,你我之間,再沒有罅隙。我不想此生和你之間,有任何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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