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衛是在成化年間才設立,據於扼守河套的咽喉要地,策應山西、寧夏二軍,以拱衛關中。這是韃靼從河套入侵的必爭之地,每年戰事不斷,衛所附近多險山峻嶺,黃土風沙遍地,又常有流竄的馬賊、蒙人作亂,路途艱辛無比。


    快接近延安府一帶,因邊鎮不太平,他們又是運軍糧來的,不可延誤,那兩位錦衣衛也一改在關內時時催促的風格,叫他們晚起早歇,夜間隻在城中落腳。關內一千多裏路他們才走了近一個月,進了陝西都司後,短短三百餘裏路程竟拖了二十天。


    眼看著納米的限期將到,逾期要受的笞杖刑罰高高懸在頭上,崔榷急得口角冒火,恨不能連夜星馳到榆林衛。可到綏德州境內,監刑的孫、程二力士硬叫他們停下來,在州衙後街的客棧裏等著,自己取了崔燮的書信往榆林縣,去尋崔家至親的劉老鎮撫。


    這一去便是兩天未歸。


    崔榷開始還能忍,等到第三天下午,看看天色將黑,那兩名錦衣衛還沒回來,他便有些等不住了。


    榆林距綏德隻有二百餘裏,那兩名錦衣衛乘的是軍馬,沒有他們這糧車拖累,哪怕他們在那邊住一宿,白天再趕回來,也是輕輕鬆鬆的。他們到這時候還沒歸來,想必是叫劉家人拖住了,故意拖著他們納糧的日子,好叫他失期受罰!


    崔老爺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劉家,便不能再等,吩咐家人、車夫:“那兩名錦衣衛力士不會回來了,咱們自己往榆林去,明日五更起身,便去榆林!”


    劉姓家人勸道:“老爺再等等罷。邊關這陣子也不太平,去年還有韃靼侵犯九邊,咱們家過年給劉家的節禮都是在延安府就停下來,等劉家舅爺帶人來接的呢。”


    崔榷正聽不得這個“劉”字,見下人都敢拿劉家壓他,越發暴躁,揮袖道:“你這是要替劉家做我崔某人的主了!老夫這是依朝廷法度而行,用不著他們劉家指指點點,叫人在我麵前耀武揚威!”


    他叫人把劉管事拖下去,不再等錦衣衛,親自盯著車隊上路。


    這一天出門時天色猶暗,黃土高原上風沙縱橫,哪怕是正夏秋交際的日子也帶著分陰沉沉的寒氣。崔榷連日晚直早睡,今日起得太早,倒有些困倦得支不住,裹緊長衫在車裏假昧。


    在這車裏也睡不實。


    悶雷似的馬蹄與車輪聲在耳邊轟鳴,帶起連片腥味的土沫被風吹進車裏。細紗車簾早在路上顛簸得髒舊不堪,風一拍,積在簾子上的土就吹進車廂,腥濕的土氣中帶著一股邊城特有的鏽味。


    這味道他已聞了許多天,卻還是不習慣,屁股下麵顛得像打板子似的車廂也叫人呆得不舒服。他忍不住敲了敲車板,叫車夫先停下來喝口水、歇一歇——反正沒那兩個監押的錦衣衛盯著他們何時走何時停,路上都由他崔老爺做主。


    車子立刻停下,停得太猛,險些把他甩到廂壁上,滿窗灰塵也湧進了車廂裏,嗆得他重重咳了一陣。車裏服侍的家人也撞了一下,朝車外叫道:“怎麽停得這般急,顛到咱們老爺哩!”


    車夫的聲音顫微微傳進車廂,喊的像是“老爺饒命”。崔老爺不耐煩地朝窗外喊:“誰要你性命了,老夫隻叫你停車穩當些,別這麽顛簸了!”


    說著說著,他忽然覺著不對勁——不隻他的車夫在喊老爺饒命,好像是有幾道聲音齊喊著似的。他們的車隊分明已該停下,馬蹄聲仍從他耳邊清晰掠過,隔著黃土彌漫的紗窗簾,仿佛有騎馬的影子一晃而過。


    他不禁撩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足令他心膽俱喪的一幕——他的糧車隊被一群馬賊圍住,刀劍明晃晃立著,後頭家人們俱都鵪鶉似地叫人上綁,幾輛車也由賊人接了手。


    那隊馬賊看他伸出半張臉去,便有個中年胡子拍馬上來,...拿劍尖劃過他的劍,鋒刃一轉剃下了他半張臉的胡子,笑吟吟地說:“本大王正缺糧草,你這老兒倒知趣,送來這麽多車上等精白米,大王這就笑納了!”


    馬賊來去如風,搶了他們的米就走,倒不傷人劫財。待他們走遠了,才有幾個家人掙紮著互相解開繩子,來攙扶他。


    崔榷緩了半天才站起來,腿猶有些軟,喘著粗氣說:“此必劉氏害我!此必劉氏害我!”


    隨行的家人都嚇得要去捂他的嘴:“老爺說話可要小心!親家老爺是鎮撫,一家子孫都在這兒作將軍,老爺如今不是官身了,哪裏好罵那有官身的人呢!”


    不過是個老兵……


    崔榷想痛快地罵上一句,卻又黯然閉上了嘴。隻在短短半年多前,他還是受盡家鄉父老敬仰的四品大員、清流文臣,可以不屑這些武官,現在自己卻不隻是沒了官,還是納米贖罪的犯人,身份竟還不如這些武官了。


    他咬了咬牙,扶著車板起來,看向隨行過來的家人:“還有銀子沒有?他們想借著搶走軍糧,害我受刑,我豈能遂他們的意!”


    他要再去買糧,等回到家就叫大兒子上疏檢舉劉家,給他這父親出氣!


    他惦記劉家惦記得深,而遠在榆林鎮的劉鎮撫也正想著他,問坐在身旁的二兒子:“這厭物的家產將來都得歸我燮哥,你叫人守在路上搶他的米,他會不會還有銀子買糧?要叫他買了貴的米再回來,來去之間,賠的豈不都是我外孫的銀子?”


    他那貼心的兒子笑著說:“父親放心便是,我吩咐過了,叫那幾個人將米拉去綏德,重賣給崔家。中間差的銀子落到咱們手裏,派個人不就給燮哥了?崔榷如今又不是官兒了,一個憑兒子得聖寵才得納糧贖死的刑餘之人,還能在咱們榆林翻了天?我先將這幾車糧入庫,你老給兩位錦衣衛大人蓋了印,送他們回京再說。”


    錦衣衛走了,他們才好收拾妹婿啊。


    父子兩人有商有量地準備著招待女婿,隔著百餘裏山路,崔老爺果然也準備再買十石米送去邊官。眾家人叫方才的搶匪嚇怕了,怕他們買了米又要被搶,紛紛勸主人等兩位錦衣衛大人回來了再安排。


    可崔榷哪裏肯聽?


    他認定了那兩個力士去劉家兩天,必定收了他們的銀子,兩下串通好了,不能信任!


    他們若耽誤了納米的日子,劉家必定要給他安罪名處罰他;若兩手空空去求助,那自更不必說——他跟到劉家早結了仇,當初自己位高勢大,對方不敢怎樣,如今風水輪流轉,豈有不報複的?


    大兒子在朝中再有權勢,頂多也隻能事後替自己討回公道,當中的苦還不得是他自己吃麽?


    他鐵了心要買米,可邊關的米比京裏貴上近一倍,十石米就敢要近四十兩銀,幾乎就是他們剩下的回程盤纏了。眾人都怕買了米就沒銀子回鄉,勸他別逞一時之氣,跟劉家低個頭,求前嶽丈和大舅子們借些米給他納糧就是了。


    崔老爺卻又有一身傲骨,豈能這麽容易摧折了!


    他向來是個有決斷、有行動力的人,當初與劉家反目、休棄徐氏、清黃冊……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自己獨斷專行,這回買米也是一樣。他盯著人取了崔燮給劉管事的銀子,派家人到處買米。


    這邊關地方都是軍屯,產的雜糧多,白米少,任是他們有銀子,卻沒人肯買這麽多。家人與車夫們花了幾天工夫到處踅摸,最後還是不知從哪兒來了個過路的車隊,運著四輛大車的米,按著五兩一石的價錢賣足了他們十石的。


    崔家眾人手裏的銀子都花空了,崔老爺不得已典當了幾件春日穿的厚綢料衣裳,雇車再次踏上去榆林的路。


    他們卻不知道,就在他們滿綏德轉著尋米的時候,兩位錦衣衛力士卻已揣著蓋了章的文書和滿腰金銀,愉快地踏...上歸途。


    這一路上兩人還不停讚歎:“劉大人的女兒雖死得早,對女婿和外孫卻沒得說。那崔老爺人還沒到邊關,隻聽咱們說了有罰米的事,他們家就趕緊自己掏了私庫補上,給咱們用了印,生怕女婿走得慢違期哩。”


    孫力士極力誇劉家大方,程力士卻說:“也不像是多愛女婿,八成是看在崔翰林的麵子上吧。女兒去後,外孫子不就是寶貝金疙瘩了?總得給外孫的父親做麵子,崔翰林臉上也好看……”


    隻可惜有這麽個連連出事的父親,做兒子的也隻能想法把麵皮熬老成些了。


    兩人邊議論著邊往關內走,與崔家的隊伍在榆林城中不曾撞上,就此岔得越來越遠。崔老爺沒了錦衣衛護持,心裏恨恨想著回家奏他們一本,行事卻越發謹慎,買完糧後親自帶人在客棧後院裏守了一晚上,轉天天大亮了才出發,終於趕在天黑前到了榆林。


    崔老爺生怕劉家人出來羞辱他,大夏天地身上還罩了鬥篷,又準備好了許多言語應對那群軍漢。卻不想劉家根本沒人來接他,沒人哪怕來看他一眼,那兩名押送他的錦衣衛也不在,隻餘他們一行孤零零地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地方熟的劉莊頭叫他扔在榆林,想叫也叫不過來了。


    但他是剛硬有決斷的人,不再想劉家,隻叫家人打聽他們納米的該運到何處。這榆林衛是衛所,不是普通城市,城裏的匠人、居民也多是軍餘,對軍中的事十分熟絡,很快便指給他們衛府所在。


    到了衛軍府外,崔榷便躲在車裏,命家人通報,說是去職雲南參議崔榷來納米。


    劉家的人依舊沒出來,大門裏走出來的是一名穿著京樣兒掐腰曳撒的中年軍官,粗俗地朝著他的馬車笑道:“什麽去職參議,咱們府裏可沒接過這樣的文書,隻聽說有個貪贓枉法的罪人崔榷要來納米贖罪。罪人崔榷何在?納米失期兩日整罪人崔榷何在?”


    崔榷心如火燒,羞恥得不想下車。可衛府軍士漸漸圍上來,那大漢更是抵著他的車子直呼他的名字,他又不能不下,隻好遮著臉磨磨蹭蹭地下了車,清咳一聲,端著進士的架子說:“崔某奉命至此……”


    那官人根本不等他說話,將手一揮,命人架他進府,搭到二堂裏,吩咐道:“罪人崔榷運米失期兩日,當責笞刑二十,來人,給本官扒了他的衣褲用刑!”


    不!不能扒!他是前朝進士,是、曾是從四品大員,豈能受辱於軍漢之手!這些人是故意陷害他,為了叫他低頭受辱的!


    那些手拉開他的衣褲,逼得他終忍不住叫出了“嶽父”二字:“我嶽父是榆林衛鎮撫劉大人,你們豈能這樣對我!”


    那漢子早接了上司嚴命,叫人用棍子壓緊了他的肩、腰、腿,冷笑道:“崔大人既是做過官的人,又有做官的親戚,竟不知做官者是犯人親眷的,臨事當回避的律例?你運糧失期依律當責笞刑,本官看在劉鎮撫和兩位小爺的麵子上,沒叫你在院子裏扒了褲子見人,改在二堂裏用刑,你竟還嫌不足麽?”


    他將筒中小簽往下一扔,喝道:“竟欲倚親戚之勢壓製本官?我們軍中卻容不得這等不法之事,給本官再加十板,打!”


    木板入肉的聲響脆生生地響起,夾雜著崔榷慘烈的呼聲。劉鎮撫與留在城中的二兒子共坐在後麵小屋裏聽著,聽他聲音漸漸低微,不禁有些擔心,問侍奉在旁的兒子:“那崔榷是個剛出詔獄的犯人,又風塵仆仆跑到邊關,身子都酥了,還經得住經不住這幾十板子?可別真個把他打死了,燮哥還得給他守孝,這不耽誤他做官麽?”


    他兒子隻恨打得不夠狠,更不在乎崔榷受得住受不住,笑嘻嘻地說:“打的是小板子,不傷身。他在雲南搜刮民脂民膏,定然養出了一副好體格,哪兒有這麽快就死的?大不了打完了把他留在邊關養幾個月,明年好...了再放他回去,反正他還得納四年,且慢慢折騰。”


    要是打死了也沒什麽不好。崔燮一直不能成親,不就是說怕妨父祖兄弟麽?如今他祖父已歿,隻要父親死了,兄弟一分家,他就能成親了……


    劉家父子二人在小屋裏靜靜聽著外麵傳來的板子聲與越來越沙啞的叫聲,待那聲音漸漸小下去,劉鎮撫才下了決心:“你把文書做幹淨了,別叫人日後查出痕跡來。咱們便不留崔榷養傷,將人這麽送出去……”


    他怎麽也不能親手弄死外孫的生父,崔榷的生死就由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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