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這個孝子做得十分到位。他在翰林院裏又要修實錄、又要擬詔敕、又要吃……又要做經筵展書官,夙興夜寐地苦幹之餘,還為獄中的老父寫了數十篇詩詞文章,逮著個機會就要抒發一下愁緒。


    李老師看到他那堆不是很有詩味、感情也不是很濃烈的詩,已是十分滿足,私底下跟劉健劉學士誇耀他純孝:“想當初我以師長之尊命他寫幾首詩,他都想盡法子拖著耗著,應製詩都得我替他一改再改。如今竟因思父心切,情思勃發,寫了這許多詩……”


    寫的詩是夠多,可是“情思勃發”是哪兒看出來的?這詩不都是勉強湊韻之作麽?他以前寫的還能比這更差?


    詩名冠天下的李東陽竟誇耀起了這等水準的拙詩,劉健心裏無論如何不敢苟同。想來想去也隻能歸結於他做老師的,看徒弟詩文的標準放低了。


    他對這些詩文實在誇無可誇,便挑了個能誇下嘴的地方:“和衷確實純孝可嘉。虧得他早早把帳簿、贓物都送到鎮撫司,讓錦衣衛早早結案,也省了那位老先生一趟趟提堂審問,平白受刑訊之苦。”


    崔榷在詔獄中,確實托這兒子的福,過得不錯。因他家早早交了贓銀,這半年來他不用提堂審訊、不用在追比贓銀時捱刑,隻需在幹幹淨淨的詔獄牢房裏待著,還有兒子求人送信送物進去,這牢坐得相當不錯了。不過如今監察禦史又帶了當地證物證詞回來,貪賄案證據確鑿,他坐牢的日子已滿,該判刑了。


    鎮撫使謝瑛審斷嚴明,不容私情,雖與崔燮交好多年,判案時還是冷峻地在卷宗上寫下了“雜犯死罪”四字。


    奏疏呈到天子手中,弘治天子想起對崔燮的承諾,禦筆朱批,許他家贖銅免死,待所有贓物清繳後,再回去做官。


    然而聖旨到了中樞,便遭首輔劉吉封駁回來。


    劉大人又恢複了新朝以來遇誰懟誰,戰鬥在進諫第一線的風格,上本勸皇帝不可因寵愛東宮故識而赦其父之罪。崔榷在雲南騷擾百姓、土官,有亂邊境安寧之患,先因職務之使索財,又縱家人放印子錢取利,公私兩罪並犯,罪該不赦,豈宜簡簡單單退了贓款便叫他回朝為官?


    若他還做出這樣的事,挑起邊民之亂,豈不要亂百姓生計,壞天子聖明?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不能赦!


    弘治天子與乃父不同,是個好諍臣、善納諫的皇帝,不僅不嫌他忤逆上意,反而虛心接納了他的諫言。再傳旨時,旨意上便將先前的贖罪補原職改了一下,改成徒四年,許他運炭納米贖刑,贖刑後回家為民。


    劉閣老連這條旨意也想封駁。


    可當初崔燮上本謝罪時,是他力保崔燮不受牽連,如今他倒自己為難起了崔榷,這是又想給皇上表現忠君愛國了?兩位學士叫首輔作妖作得有些不耐煩,勸他:“聖上旨意如此,首輔何必執意封駁?何況官員有罪依舊例可贖刑,叫他每年納米十石或雜糧十五石至邊關,連納五年也抵得過四十八貫贖罪銅了。”


    劉首輔擺足了公正嚴明、不恤私情的架子,為難地歎了一聲:“聖意如此,本官也隻好奉旨了。”


    內閣很快將旨意擬好,天子看看量刑不算太重,便命鎮撫司將犯人提出來,著其往遷安老家為民。


    自然,每年還要納十石米至邊陲贖罪。


    因著天子要關照崔燮,兩位學士相勸,劉首輔也抬了抬手,便不叫他去雲南、福建這樣的遠地,隻運至一千五百餘裏外的榆林縣便是了。


    旨意下到鎮撫司,謝鎮撫立刻叫獄卒把人領出來,對著坐了半年黑牢,頗顯憔悴的崔榷說:“崔老先生,你的案子審結了。你在雲南參議任上貪贓枉法,侵害地方,本是一死的罪名,但得聖上恩旨,許你家每年納米十石到榆林縣邊衛,以贖此罪...,本官這就派人通知你家裏來領人還鄉。”


    他冷肅地推過案卷,叫人拿給崔榷簽字畫押,崔榷卻冷靜不起來,簽字時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刑罰太重,而是他忽然想起劉氏娘家父親就在榆林衛戍守,他當年跟劉家鬧過一場,之後兩家就斷了道兒。那武將家人粗俗又記仇,他如今丟官去職,還要親身運米往邊關,那家人見了他,焉得不盡意折辱!


    堂上的謝鎮撫全然不理他的憂慮,收了伏罪文書就叫人把他重押回牢裏,派人通知崔家贖人。


    崔燮在翰林院裏聽到家人來報信,當時遺憾得險些沒保持好表情。幸虧桌上史料堆得高高的,人家沒太看清他的臉色,隻以為他是驚喜得失了聲,又叫了他一回:“恭喜崔大人父子得重新團圓,大人還不回去麽?”


    回去,回去,這就回去!


    崔燮回到家中,立刻吩咐人家人取全新的衣裳,趕著車往鎮撫司衙門接人。謝鎮撫早知道他得來,就提了崔榷在二堂等著他,當麵將人交到崔燮手裏,說道:“聖旨是命令尊回原籍為民,每年到邊關納米十石,以贖死罪。但納米有納米的規矩——自今日起,須得令尊親自押至邊關,兩個月內完納,有錦衣衛人監刑。”


    往後四年也是年年如此,納夠了贖罪米,他才能算是正經無罪的良人百姓。


    崔燮感激不已,拱手朝紫禁城行禮:“陛下聖恩如海,叫崔燮如何報答!”又對謝瑛說:“這半年來家父也多受了大人關照,我急切間不便答謝,隻得等安頓好父親再請大人到寒舍吃杯水酒了。”


    謝瑛淡淡一笑,矜持地說:“本官不過是稟公辦案,依聖旨而行。崔大人不必多言謝,這就把令尊領回去,備下米糧完送往邊關吧。”


    崔燮拱了拱手,叫家人扶著崔燮上車,留了小鬆煙在裏頭替他更衣,自己騎著馬隨車回府。


    換了體麵衣裳,到得家裏,崔榷便又揚起了父親的威風,叫崔大管事開祠堂,他要謝祖先保佑。


    崔燮倒不管他折騰什麽,隻叫人連夜去京郊田莊裏調米、租馬車,明天就要把米送過來供老爺押運至邊關。


    崔榷看著他忙碌,想著自己馬上要去榆林衛受辱,臉上不禁露出薄怒之色,皺著眉斥責他:“你不是素來與謝鎮撫交好麽,怎地他全不看你的麵子,該提堂提堂、該拷打拷打、今天又咄咄逼人地要我運米,不給你父我留些體麵?”


    崔燮怔了怔,老老實實地答道:“因老爺說不許我與錦衣衛來往,玷汙了崔家清譽,我也不大敢與謝鎮撫交往。不過請老爺放心,如今已結案,隻要咱們家納夠米糧,便是他們錦衣衛再強橫,也不能尋老爺的不是了。”


    ……


    崔參議重重一甩袖子,轉身回房。


    院子裏空空蕩蕩,隨他回來的家人、愛妾都不見了,隻得幾個粗笨婦人與家丁在院子裏收拾。他又怒衝衝地返回來找上崔燮,問他把自己用慣的家人丫鬟送到何處了。


    崔燮依舊無辜地說:“當初因老爺出了事,我受人指點,說是可將索賄之事推到家人身上,將老爺洗脫出來,便將他們送到鎮撫司審問了。這些人有的問出罪已被發落了,有的因知道雲南之事太多,我怕於老爺名聲不好,就叫人送到莊子上看著了。”


    至於那兩位姨娘,崔榷還在父孝中,也沒臉問妾室如何,隻忍氣吞聲地哼了一聲。


    崔燮體貼地說:“老爺若還要他們伺候,等去榆林輸了今年的米糧回來,我便叫人把他們送到嘉祥屯仍舊服侍老爺?”


    崔老爺自己都要出去運糧了,還爭什麽人服侍呢?就爭來了,那些人從遷安走到京裏,他也已經在路上走出幾百裏了。


    他在家裏沒滋沒味地吃了兩頓素菜,便有錦衣衛力士找上門來,看押著他與幾名有力的仆...人往榆林縣運送米糧。


    要運到邊關的是十石糧食,路上一個多人馬嚼用的就得有兩三石,是一普通人納糧都是在京裏帶銀子,到近邊關處再買。崔燮卻沒這常識,直接叫人裝了幾輛大車的米,帶上些幹糧菜蔬、京城特產、數封紋銀,叫劉家出身的家人跟車運送。


    劉莊頭的家人這些年沒少跑榆林,路熟,又認得他外祖父家,這一路上又能當向導又能替他送信往劉家請外祖幫忙,定不會叫他父親出事。


    他還要給押送的兩位錦衣衛銀子,那兩名力士卻不肯,一個漲紅了臉,一個露出白生生的板兒牙朝他笑:“崔翰林是給我們錦衣衛做通譯,幫我們錦衣衛捉拿倭寇的人,我們怎麽能要你的銀子呢!”


    崔翰林偷偷高興了一下,謙虛地說:“那都是寫書人隨意寫的,我長這麽大也不曾真個見過倭寇。若來日真個遇見倭賊,我也願隨謝鎮撫執槍衝陣,做個殺敵的英雄,不隻是在身後做通譯。”


    他們聊得親熱,崔榷卻忍不住微露怒色:“你不是說你與謝鎮撫使不怎麽來往?你跟他果然一直是交情深厚……”隻是不為他這父親的事上使力麽!


    崔燮低下頭默默不語,任由父親責怪,那兩名看押的力士都看不下去了,插在兩人當中喝斥道:“崔老爺這是做什麽?崔翰林與我們謝鎮撫來往怎麽不成?皇爺都沒說不許,難不成你還看不起我們錦衣衛人了?咱們若非看在崔翰林的麵子上照顧你,依崔老爺這險些挑起邊亂的大罪,也不能在詔獄裏平平安安待半年,還這麽囫圇出來!”


    崔翰林為了父親暗暗做的犧牲就這麽被挑明在光天化日之下,崔榷氣得臉紅耳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咬著牙、低著頭,衝上了馬車。


    崔燮謝過兩位力士回護,也衝上去低聲跟父親解釋道歉,哄得差不多了又叫人給隨行的劉莊戶多拿了些銀子,叫他路上多打酒買肉給錦衣衛,也精心給老爺備辦素食,別誤了他的孝心。


    如此孝順的兒子,真叫天地看了都動容。


    不管他父親領不領情,崔燮自己卻是萬事都要給父親安排好。殷殷叮囑了家人後,又朝兩位錦衣衛說:“家外祖正是榆林衛鎮撫使劉大人,兩位到了榆林便如到崔家。最後這段路時有潛進關內的邊蠻騷擾,兩位到那裏可先護著糧食停在大城裏,叫家人遞信給我外祖,請他們派些人來護送糧食,以免叫那邊有盜匪搶掠。”


    兩位力士隻知道他是崔大人前房之子,卻猜不到這兩家親家已反目成仇,做女婿的不願見老泰山,俱都痛快地答應道:“沒的說!下官們也盼著平平安安送糧過去,完了這樁差使。既是榆林有人接應,那咱們到綏德州正好可以歇歇腳,我們兄弟親自替你家老先生遞信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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