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內閣大臣上疏致仕,沒有不叫皇帝留個兩三回的。萬、劉、尹三位首輔揣著小心思試探著上了一回書,新天子當即下詔優撫,不許他們辭官。


    劉次輔的心定了。


    隻要皇上這一次不許他辭官,他就絕不會再上書第二回,死活也要在中樞拖著,占著這天下最高的權位。中樞這幾十年間來來去去這麽多人,哪個不是自己熬不住請辭的?隻要他把持得住,死活不走,底下那些人再看他不順眼又有什麽用?


    他劉棉花的名聲也不是白來的!


    劉次輔那副悠然氣度,也給萬、尹兩位閣老吃了記定心丸。二人拿自己跟他對比,一個覺著自己會寫小說、能搏聖心,一個覺著自己比首輔年輕、與先皇恩情更重,怎麽想都比他這個靠關係和臉皮混上來的有資曆,應當還能再在內閣安穩坐上幾年。


    而且這位少年天子似乎並不講究“一朝天子一朝臣”,反而愛用老臣,剛登基便下旨詔先皇時用過的懷恩太監與馬文升、王恕兩位老臣回朝。他們倆也是先皇用慣了的老人,還都劉次輔年長許多,想必新皇也肯留用他們……吧?


    兩位閣老明知他們倆的名聲與實績跟那兩位被成化帝逐出中樞的錚臣不大好比,可身在朝中最高位上,誰舍得遽去!


    且熬一日是一日。


    三位閣老為了給新皇留下好印象,立刻叫人上表奏請追封天子生母恭恪莊僖淑妃為聖母皇太後。


    萬貴妃僅存的弟弟萬喜也被下了詔獄。


    萬首輔不顧當年聯宗之誼,更不顧愛妾與萬家的親戚情份,叫外生親往謝家遞話,要謝鎮撫好好審問萬喜。萬家兄弟這些年貪受賄賂、強占皇莊的累累罪行都要問清楚,還有當初李東陽上疏彈劾他們借給太子選妃之機強占良家女的事,也得重查!


    得像那個魚台縣丞奏疏中說的一樣,申“先母後之舊痛”,給新後一個出氣的對象——當然,絕不能連累到他萬首輔分毫。


    謝鎮撫當著他的麵極痛快地應了,轉天到了鎮撫司,便將萬家送來的東西封存起來,說的話也記入卷宗。


    審萬喜是一定要審,他卻不肯替萬首輔瞞下什麽,更不會如萬閣老的意,把他清清白白地摘出來。錦衣衛是天子近侍,隻奉天子一人之命辦差,怎麽能為了大臣的權勢金銀折腰?


    別的那些指揮使、僉事、鎮撫使怎麽辦事的他不管,他卻是話本裏傳唱的謝青天,值得崔翰林敬慕的正人君子,行事不能負了他在世人心中的形象。


    萬首輔之意,他也毫無保留地、親口告訴了萬喜:“萬首輔之意,怕是不想再叫大人走出這鎮撫司詔獄了。然當初兩位萬大人做指揮時,瑛與錦衣衛上下何人不曾受過大人恩惠?今日謝瑛雖不能救大人出去,卻也不能叫大人無知無覺地受了別人陷害。”


    萬喜聽得心中瑟瑟,淚都下來了,抓著謝瑛的手說:“萬安這是要我的命!這是要我們萬家的命啊!這不是他當初求著我們聯宗的時候了!”


    他也不是姐姐萬貴妃那樣勇毅的人,除了慟哭竟什麽都想不起來,一麵哭著一麵叨念著如何羨慕兄長能死在姐姐和先帝之前,不用受這份苦。


    謝瑛是來誘供來的,不是來聽他懷念被人戴綠帽子氣死的兄長的,忍不住打斷他說:“大人欲束手就死麽?當今天子寬和溫厚,對先皇寵任的僧道也不過就是革職送回原籍,並不重罰。內中還沒有要大人命的旨意,隻要大人肯將當年貪占的財物、地產退回,未必沒有離開詔獄的機會!”


    萬喜頓時不再回憶兄長了,充滿期待地看著謝瑛問:“果然如此?吾弟不可誑我!”


    謝瑛歎道:“大人曾為錦衣衛指揮使,天子將大人送到詔獄,而非交給那些擅加罪名的文臣,豈不正有從輕發落之意?...”


    雖然天子將萬喜發到鎮撫司其實是因為他們鎮撫司是專理重案的地方。不過他說得懇切,萬喜這些日子又飽嚐驚恐,還被萬閣老出賣陷害,此時到寧願相信他的話,迫不及待地交待了自己收過多少賄賂、強占哪處田莊、與朝中大臣的往來……


    還交待了萬閣老與洗鳥禦史倪進賢之間的肮髒關係,其及曾給先皇上洗鳥藥以搏寵的醜行。


    他信誓旦旦地說:“萬安擅進此類穢物,皇貴妃娘娘與中官皆深知之!”


    當朝首輔竟幹出這等事來,饒謝瑛是個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鎮撫使,都吃驚得失神了一會兒。


    這種事……他都不好意思往奏疏裏寫啊!寫出來叫人看見了,先皇的名聲還要麽!他不得已,隻能在奏章中含糊寫了閣老萬安進獻越禮之物,請天子在宮中徹查。


    他上書之際,適逢禦史薑洪、湯鼐、庶吉士鄒智連番彈劾萬安貪受賄賂、任用私人、命考試官作弊,將其子孫侄甥都取為進士等重罪。天子早看這位首輔立身不正,正要借著禦史的彈章罷斥萬安,謝瑛這封奏折來的就恰是時候。


    萬閣老自從當年認了萬貴妃為姑母,兩家常有銀錢往來,萬喜家中有賬簿,將萬安送來的金銀、寶物、田產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天子需要的證據。唯有那個“越禮之物”寫得含含糊糊,叫人看著都不像是案卷裏該有的文字。


    不過舊日萬家勢大,朝中大臣多多少少也得對萬家低頭,真查起來也沒幾個老臣能清白到底。


    天子並不願將弄出一樁株連整個朝堂的大案,拿著萬家查抄出來的帳簿看了許久,終究隻簡簡單單地批了一句:“令其辭退所賜莊田,放歸所扣良家子,將不義之財交至戶部,有隱瞞者由戶部追究。”


    至於萬貴妃,人已過去了,事也過去了,未有因出嫁女過犯而牽連兄弟的。而萬首輔這邊,既然不以因與萬貴妃來往的事罪人,就用別的罪名——且看看他往宮裏獻的是什麽東西吧。


    天子召來近年在禦前最得寵的覃、高二位太監,問他們可曾見萬閣老進上什麽東西。


    二人揣摩新皇的心意,是不想再留用前朝這位紙糊閣老了,便都無顧忌地把當初萬閣老曾經進上洗鳥藥,還被先皇申斥過一次的事說了。


    新天子才十八歲衝齡,後宮隻有一位元妃張娘娘,從沒聽過這樣汙穢之事,乍聽說首輔竟能往宮裏送洗鳥藥,臉色都青了。剛從鳳陽調回來的懷恩太監也眉頭緊豎,嗔怪地看了他們一眼——


    這種東西怎麽能直喇喇地說出來汙穢聖聽?皇上還這麽年輕,婉轉一點兒啊!


    覃昌、高亮二人正值改朝換代之際,生怕自己這個前朝太監給換下去呢,自是皇上要聽什麽就竭盡所能地說什麽,哪兒還婉轉得起來?


    不隻不婉轉,說完了洗鳥藥還怕自己說得不全麵,搜腸刮肚地回憶著皇上和萬閣老之間背人的聯係……


    “還有奏折!”高公公終是比覃公公年輕幾歲,早一步想起了先帝看奏章時,總要親自看萬閣老進上的奏章,有時甚至不許他們司禮監太監看,那奏章中必有蹊蹺!


    “覃公公,你怎麽看?”


    高公公不知不覺用出了侄兒新送上的連環畫裏的台詞。太子不看閑書、懷恩總管又是剛從鳳陽回來的,沒這個意識,倒是覃公公與他同道中人,十分自然地接了一句:“謝大人說得是……”


    覃、高二公公在空中對了個眼神,才意識到兩人竟是書友。不過覃公公立刻醒悟到自己的台詞說得不合時宜,連忙補了一句:“是該徹察萬首輔送進宮的一應物什。”


    他們在太子麵前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地翻遍憲宗遺物,終於在一座小櫃子裏找出了封存多年的首輔奏章。


    連載的那種。


    二人雙手托著奏章敬上...,懷恩心中有種不好的感覺,甚至想阻止天子親閱。然而小天子朝他搖了搖頭,毅然接過了父親塵封的**文書,打開來看了一眼。


    簡直不忍細觀!


    天子才翻了幾本,就看了滿眼的“夜禦二女”“不勝雲·雨”……奏折下方還大大方方地寫著“臣安進”三個字。


    三位太監都想不到堂堂當朝首輔能在奏章中夾帶這種東西,恨不能趕緊把這些奏章一把火燒了,挽回先皇的聲譽。新天子更是眼色沉沉如夜,滿麵陰雲欲雨,將奏折摔在桌上,回頭吩咐懷恩:“伴伴替朕傳旨,叫萬首輔上疏請致仕吧。”


    懷恩親自到萬首輔府上宣旨,將他的牙牌摘下來摔在地上,終於逼得首輔大人知道了天子的決心。他悲辛無限地寫了第二封乞致仕疏,天子連做麵子挽留一下都不肯,當即許他致仕,叫人連夜送他出京。


    劉、尹二閣老留在中樞,沒親自去送他,卻也聽下人說了萬閣老離京時一步一回顧的依戀情態。


    尹學士感觸尤其深,摸著自己冰冷的胸膛低聲喃喃:“我前些日子查過崔燮家事。他家仆人當眾欺辱他,在遷安下了獄;他的繼母因害他,被發配到了福建;首輔大人因斷了他的婚姻,蒙羞致仕……下一個怕就該輪到我了……”


    這人實在太可怕了,難不成就沒人治得了他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妨害人嗎?尹學士抓著劉次輔放在桌上的手,悲憤地問道:“博野兄就沒法子除去這個崔燮嗎?難道我等在閣中還要提心吊膽,被他壓製一輩子的命數?”


    劉吉安慰了他許久,待他離開後才捋著胡須搖頭笑道:“我為何要對付崔燮?我從前既不曾動什麽打壓他的心思,更沒動過斷他的祭祀,他自然不會妨克我。不僅沒妨克,反倒給了我不少方便……若不是他,我要熬到首輔之位,還不知要多花多少年呢。”


    這麽個有神異的人,隻要交好了他自己就能得好處的,何必一定要打壓他?倒不如給他些仕途便利,換他的氣數,互惠互利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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