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四鼓進場, 黎明放卷。


    直到申時初刻, 崔燮才把早已印在pdf裏的《麟趾》《我覯之子》《天命多辟》三題謄抄在草稿紙上,按著本次命題要求修改好, 在正式考卷上謄了前兩題, 隻留出《天命多辟》一題, 等那道“不解於位,民之攸墍”做好後一並謄清。


    題目出自《大雅·假樂》, 首句便是“假樂君子, 顯顯令德”。而在《中庸》中則寫作“嘉樂君子,憲憲令德”, 嘉樂即是美而樂之的意思。不過古人寫錯字都叫通假字, 後人不能輕易修改, 連朱熹這樣的聖人也隻能在後麵附上正確的字,重解釋詩意。


    自從有了朱聖人,詩經的原文也好、詩序也罷,後世的學子都不大認真看了, 都是按著經傳注釋來的。詩序中說《假樂》是讚美成王之詩, 可朱子說《假樂》“可能”是一首祭典, 是周代宗廟祭上,“公屍”用來回答祭詩《鳧翳》的答謝詩,那他們做文章時就得按照答禮詩的思路來做,還要聯係上文,把《鳧翳》也捎著寫上一兩句。


    《鳧翳》倒是首很純粹簡單的“賓屍”之詩,也就是請先王的來享用祭祀的食物, 並降福庇佑王室。


    但祭典上的公屍並非真的屍,而是指宗廟祭中,被周王指定扮演先王,代先王領受祭禮、降福庇佑王室、天下的卿士,公屍起則祭祀完成。屍是指其身份——其不以人而是先祖之屍的身份領受祭祀;而公則是祭祀之中對這位扮演先王的卿士的敬稱。


    《鳧翳》《假樂》二詩在《大雅》卷中先後緊挨著,宋儒皆以為《假樂》是公屍受祭後讚美君子,願君王令德光耀、肅肅威儀,綱紀天下之詩。這首詩雖以讚頌君王“嘉樂”為主,卻還暗含著一點委婉規勸的意思,這點溫柔諷諫,就在最後一句“不解於位,民之攸墍”上。


    這一段全文是:之綱之紀,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於天子。不解於位,民之攸墍。


    其中的朋友並非指現時的朋友,而是指朝廷眾臣。百辟即是諸侯,不解是指不惰,墍則是休息的意思。若君主能綱紀四方,令眾臣依賴,臣子自然柔順而愛戴天子;樞機重臣各安其位,君臣上下交泰,自能政通人和;當此之時,百姓就可以安然休養生息。


    這句正是委婉勸諫君主勤於政務之意。


    若隻求簡單平順,按著題目文字順破作“古之君子不荒怠政務,此所以宜民休息也”即可,但這麽寫的話就太平淡了,整篇文章也就被束縛在“勤政”二字裏。而破題又是挈領一文的總綱,一旦破題破窄了,就很難把文章內容擴展到整首詩主旨上。


    而這首詩真正的主旨綱領並非最後這淡淡一句的諷諫,而是首句的“假樂君子,顯顯令德”,是首讚頌君主德政,以“公屍”身份讚美賜福的頌詩,祝願君子嘉而樂。


    如何才能從百姓安逸之樂,倒推出君子的嘉樂德政……崔燮在稿紙上連寫了幾個“嘉樂”,腦中隱隱有個抓住“德”字作線索的念頭,卻飄渺地無法將其串聯到一起。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監場官已在他麵前繞了兩圈,陽光也漸漸斜向考棚頂。考場上為防做弊,若在申時之內做不完題目,是不給繼燭的機會的,隻有做完題目,僅剩一篇或一篇半草稿沒謄真的才許繼燭。


    若這篇寫不出來,那他的會試就真成了“觀場”,隻當是春闈三日遊了!要是連第一場都寫不完,他還好意思去見謝瑛麽?一個會試第一場就沒考完的落榜生跟錦衣衛優秀公務員之間也太不般配了!


    他的筆尖在最後那個“樂”字上反複描了不知多少遍,墨跡直浸到木板裏。直到草稿紙上濕了一團,他才驀地驚醒,拿起卷子吹了吹,卷上那個黑濃的樂字重重地印入眼簾,電光石火間勾出了一句話——


    夫樂者,德之華也!


    他還想著樂與德怎麽聯係,這不就聯係上了!


    雖說這是音樂的樂,不是詩裏逸樂的樂,可《禮記·樂記》中又有“夫樂者,樂也”之句。音樂本身就是人心歡樂的體現,樂又是德的精華,“君子廣樂以成其教”,以樂為教化之法,百姓受音樂教化,也可以潛移默化感染平和柔順的品德。


    君子美而樂,有光耀的品德。而其德音發而為音樂,百姓受音樂熏陶教化又感染君子之德,仁孝忠順,國家則又會因之安定,反保其君主,上下和穆,豈不正合了《假樂》一詩讚美君子令德彰顯,保有天下的原意?


    這個“樂”字一定,文章就出來了!


    崔燮把濕壞的草稿紙往旁邊一扔,重拿出一張新的鋪在麵前,從“樂”字入手破了題——“即樂化之大成,見君子之深蘊矣!”


    “樂者,德之華也”,樂化即是德化。人民感樂音而向道,不正體現了君子“不解於位”的賢德?


    這句承題寫破“君子之德”後,他便直接起講樂化之法:君子將自身之道化入的安樂的樂曲中,樂中便含了教化之道,便可以安定萬民!


    這樣帶有君子之道的莊嚴歌樂自朝廷流通四野,樂音將君心王政毫無阻地傳至百姓心中,導其向善;人民久受德樂熏陶,感染君子之德,也會漸漸潛消心中貪暴私欲,使得天下清寧。


    這便是移風易俗,這便是以樂教化的功效。


    前四比先是以“樂”入“德”,寫了君子的“嘉樂”如何成為百姓的“安樂”,將題目那一句話發散至全篇主旨,後四比就要再從詩旨回歸題旨。


    中庸有言,故大德者必受命。受命於天,即是君王。為君王者就要綱紀四方,統括維係百姓,不容渙散。


    從“綱紀”二字,又順順當當地寫進了原題所在的那段“之綱之紀,燕及朋友”。群臣百姓皆受君王綱紀,各安其位,各行其是,眾臣不怠不惰,百姓不被苛政亂政所惑,自然能夠安樂。


    君不懈怠而百姓安樂,百姓安樂國家才能安寧。這才是“公屍”作此詩以答君王祭禮時呈上的《鳧翳》詩的苦心所在。


    文章寫到這裏幾近圓滿,卻隻還沒寫出出題人的意思。敢在會試考場上挑這種含有諷勸君王意思的詩句作題目,本身就有借此勸諫天子的意思。


    這題八成不是尹閣老出的,而是吳右諭德出的。吳諭德是未來弘治天子的老師,師徒直率敢諫的脾氣都有點兒像,下一朝肯定能當一對好君臣。可這道題目出在成化朝,注定是個不受歡迎的題目,答題的學生們多半也不敢寫出諷諫之意。


    可他卻想寫個試試。


    不是為了揣摩主考心意,而是為了把這篇文章寫得更圓滿、更合題目本意;也是他作為李東陽的學生,刷了這麽久聲望的人,該有幾分老師的風骨。何況隻在卷子上隱誨點一點勸君主納諫的話,並不是什麽犯忌的東西,天子也不會凶殘到因為他勸百諷一就把他送進詔獄。


    ——就是進了,詔獄主管還是他男朋友,進去就當提前度個蜜月了。


    大不了就是考官不喜歡他這篇文章,可這又是五經文中的倒數第二篇,根本沒有考官會細看。他前麵的文章若足夠好,自然就能取中;若取不中,就是他整體水平不足,也不在這一句半句諷諫上。


    申時卻還未到,還來得及再加一個大結。


    《假樂》的經注結尾,朱子注“方嘉之,又規之者,蓋皋陶賡歌之意也”,正是蓋章了這首詩諷諫君主之用。


    皋陶作《賡歌》規勸堯,先讚頌了當時君臣各安其位,君明臣良,各行其政;又規勸堯不要越行臣職,關注瑣碎細務,而使大臣殆惰政務,使得萬事廢壞。而《假樂》一詩也遵循古賢勸諷的用心,在頌詩之餘規勸樞機重臣勉力政務,使百姓生活安逸。


    他提筆寫下了皋陶、《假樂》出於唐虞夏周治事,卻皆有諷諫的意思,以一個“何也”設問,自問自答,轉寫為臣之道。


    人君處於康泰之時,或有忘憂之際,臣子就該負起諷勸君主的擔當。然即進諫明君亦為難事,皋陶、公屍也隻能將勸諷之意寓於頌詩中,後世臣子效法其道——如觸龍說趙太後,便是以自身子孫前程為引子,從愛子之道勸諫太後不要幹礙國事。


    觸龍的例子他隻寫了“愛其子孫之詞”,並沒寫全,也不能再往下寫下去了。


    寫到這裏還可說是順承題目,再寫便不是勸百諷一,而是直指天子不肯納諫了。他隻是個待考的舉子,又不是禦史,沒有進諫的職權,在這卷紙上寫的東西天子也看不見。


    他搖頭輕笑,不管這篇文章能不能落到出題人手裏,也不管房考官會怎麽判,隻慢慢謄抄到正式的卷紙上。


    申時將過,監場官親自巡場,看著他考卷上僅剩一篇多未謄清的草稿,筆下不疾不徐流出的文字,拿朱印印了草稿,回頭向巡場校尉點了點頭,許給燭三枝。


    黃昏時分,全場統一供燭,巡場校尉拿來一枚燭台,親手點亮,另兩枝放在一旁。崔燮也沒用到三枝,第一枝蠟燭燒盡時,十二卷紙便都已謄得清清楚楚、幹幹淨淨,連個墨點也沒留。


    他也不再給自己後悔修改的機會,卷起卷子走向受卷官,交卷錄名,出了龍門。


    崔李兩家的人都在外頭等著,緊張地問他怎麽今天出來得特別晚,考得怎樣,心裏有沒有底。崔燮淡然聽著他們問話,叫李家人代他謝過老師的關心,又打發崔家長隨回去報信,自己拉著小白馬,側身看向考場對麵小店門外拿著一把不知什麽東西喂馬的人。


    那人披著黑色的鬥篷,上半張臉都被遮住了,隻露出微微上翹的雙唇和利落有力的下巴弧線。崔燮卻是見著他第一眼就透過兜帽的陰影看清了他的容貌,心裏不覺湧上一股安心和歡喜的感覺,朝他笑了笑。


    那人也朝他挑了挑唇角,微微點頭,便翻身上馬,消失在深長的街上。


    身旁的家人看他朝著街對麵空落落的地方微笑著,不明所以地問:“公子,那邊有什麽嗎?”


    什麽也沒有,但曾有過他最想見的人。


    崔燮仍然滿麵笑容,什麽也不解釋,隻翻身上馬,說了一句:“回去吧,明天還要把題目默給老師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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