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國之大事, 在祀與戎。


    正旦之日, 崔家那樣的普通百姓要祭祖,皇家自然也是要祭祖的。成化天子親至奉先殿祭祀, 向生母皇太後周氏行禮, 而後至奉天殿受外臣與四夷使者朝拜。


    去年剛召過府縣首領官入朝朝覲, 下一次讓他們進京也得三年。而崔榷這個參議並非一地牧守,隻是個佐貳官, 再輪幾年也輪不到他進京述職, 隻會由上司帶著輕飄飄一頁考評到吏部考核。


    這一年既然不搞京察大計,也沒有震災、水旱奏報——隻除西方有赤色流星墜落, 半天驚雷似的震響是個不祥之兆, 累得成化天子又得下旨推鍋朝臣, 再沒有煩心事了。天子無事操煩,教坊司更是巴結聖意,“日進院本”,年節休息的半個月日日不停地搬演時興劇目, 正旦、元宵的慶賞劇更都是要演出新寫的本子。


    搬演這些戲時, 教坊司的優伶們也都借鑒了如今京裏流行的妝容和排布舞台方式, 上場都有香煙繚繞,出場退場也都靠紗幕一層層模糊淡化。通都是這樣的手法,高太監陪侍著天子看戲時,見他們弄得鄭重其事,好像學了什麽高妙手法似的,心裏不由得暗暗嗤之以鼻。


    宮外這手法, 還是他兒子興起來的,如今他們父子都快懶得用了!


    不過元旦賀賞劇、年節間日常的雜劇、樂事做得越普通,就越能顯襯出他的新戲好。高太監懷揣著一團火炭樣的心思,一天天監看著鍾鼓司排演,終於等到了元宵正日。


    這一天晚膳後,禦駕便帶著太子、諸王賞遊內製的鼇山燈海,而後到戲苑欣賞鍾鼓司新排的元宵大戲。


    這出戲開場前,戲台上重重輕紗簾幕垂遮到地麵。周圍排圈兒燒著煙氣微沉的塔香,因著室內沒有風動,那煙先在下方沉一會兒才會散開,襯得台麵上有如仙境。


    天子初見著這種布置時還肯讚一聲,如今已是習以為常,隻點了點頭,吩咐人開場。


    鍾鼓細樂紛紛響起,紗簾一層層升上半空——這簾子倒不像教坊司獻的那些戲,那些是用繩子掛在兩邊柱子上的,有時會遮擋住戲台。


    這倒不算什麽大改動,除了成化帝這樣喜愛看戲的人多年幾眼,幾位年紀小的皇子都沒覺出區別來。


    然而輕紗一層層升起,紗幕越薄,眾人越覺出了異樣——原本紗幕撩開後應該看見深色的牆麵和出入戲台的大門,可這回直撩到最後一重紗簾,裏麵看著還隱隱是白的。


    天子終於覺出幾分特別,凝神看著最後一重簾幕升上去,露出裏麵一片雪色天地。背景是采畫的賞雪亭,遠處有仙宮渺渺,雪擁群山;戲台上方飄飄灑灑落下鵝毛大雪,地麵鋪著雪白的毯子,台中圍出一片白玉似的華廊雕柱。


    一名頭戴蓮花冠,穿鶴氅、執玉圭,腰掛玉牌、環佩叮咚的神仙從雪色中走出,身後引著兩名執旗、捧劍的小神,站在紛紛大雪中朝台下說著念白:“煉藥修真上太清,玉虛宮殿紫宵中……”


    他一上場,頭上白雪漸停,一絲雪花也沒欺近他和身後小神,倒有一道暖黃的光芒從上頭照下,猶如日光特為仙真破雲而出,照得他身上發光。


    念白倒還尋常,這出場真有幾分神仙氣了。成化天子麵露笑容,徐徐吐出一聲“賞”,底下宮人就把錢灑了上去。


    台上的太監受了賞,演得越發用心,念白氣韻悠長,嗓音明淨透亮,緩緩念罷了一篇慶語。話音稍落,後麵那片看不出是牆麵還是簾幕的雪色被人破開,走出一名盤坐在鶴身上的年少仙人。


    那仙鶴雙翅從仙人衣擺間穿出,行進時還能扇動。台上傳出幾聲鶴唳,把幾位正聽戲聽得昏昏欲睡的小殿下都勾醒過來了,低低地笑了起來。


    宮裏搬演雜劇時雖也有假轎子、布裝的假山之類,卻還真沒有這麽逼真的鶴。那九天遊奕使上到台間,叫白鶴伏身,自己一起身,那身上盤著的腿竟還收起來了,九天遊奕使穿著闊擺的袍子走到玉虛師相麵前領法旨,又奉旨去請眾仙。


    此時紗幕重重罩下,將那片雪白籠住,九天遊奕使緩緩穿幕而出,仍是跨鶴行來。細看其麵貌身材,正是成化帝最喜歡的鍾鼓司太監阿醜。


    隻看見他這模樣,天子就忍不住笑起來,稱了一聲“好”。幾個小皇子看不懂別的,見著仙鶴就覺得好,也拍著手叫人賞。


    高太監隨侍在君側,垂著眼皮,目光偷偷地轉遍全場,見皇爺和幾位小爺都盯著戲台子看,就連平素不好戲樂的太子也看得十分入神,美得他滿心冒著甜意,暗暗地瞥了搶他幾回風頭的梁芳一眼。


    梁芳也正自瞠目結舌地看著戲,沒像平常那樣八麵留意,迅速對他還以眼色。


    太監們在樓內隨侍,錦衣衛在殿外值宿,謝瑛在廊下站著,卻是看不見戲的。盡管看不見,可這幾折戲的曲牌、詞藻崔燮都給他細致地講過一遍,許多布景的法子他也跟是著出過主意的,但聽到裏麵的仙呂調響起,就能知道劇目唱到哪裏,猜測到台上活生生仙宮似的景致。


    這一折是在玉虛師相的仙宮裏,到下一折就該去文昌帝君宮中了。


    謝瑛和著曲聲,在心中低唱了一段“奉著那元始仙尊法令彰,眾神聖往下方”,微笑著看向院內燈火,仿佛看到宮外元宵夜滿市花燈,崔燮在燈火間穿行,賞燈猜謎的模樣。


    也不知他那些鋪子點的什麽燈,又扮了什麽新鮮戲沒有……


    他心中暗和著那支“油葫蘆”,戲台上也已經換了一幕布景:背景是闊白布畫的青翠山水圖,地麵仍鋪著雪白的毯子,配合四周煙幕造出雲端效果。


    眾神聖腳下圍著白雲,身後布置著高大的花樹,頭上天花墜落,鋪滿了一地。畫幕上的青山延伸到近處,接了一塊做成大石狀的蠟塑,表麵蠟油將幹未幹時灑了碎通草末上去,絨絨的如同粘著苔蘚。山石間還接著一條綢布拚成的瀑布,背後有人力鼓風機一下下吹著,表麵布料起伏,頭上還有一片光專打在那段綢布上,光彩流動,頗有些流水的樣子。


    三官上神和文昌帝君賣力地共唱著下界慶賀元宵的曲詞,台下的成化天子和太子、諸皇子卻是頭一次欣賞到這種2d3d結合的布景,都顧不得聽戲詞,眯著眼仔細欣賞舞台特效。


    這一折戲唱罷,青山碧水隱在幕後,阿醜扮的九天遊奕使騎著鶴獨站在紗幕前念白,說要去請五顯靈官大帝五嶽神,又扶著鶴搖擺而行,講了幾個笑話。


    天子最喜歡聽他的笑話,當初他在台上作戲直諫汪直弄權,天子也沒覺得他的戲作得不好,反而之後日疏汪直,仍然寵幸他。可是今天天子隔著簾幕隱隱看到裏頭變色,就急著要知道台上布置成了什麽樣,連笑話都沒多少心思聽,低聲問高亮:“怎麽,這麽久,不開?”


    高太監連忙低聲解釋:“這不是為叫皇爺看得好,他們得著意布置著麽?皇爺放寬心聽阿醜說笑,待會兒簾開了,必叫皇爺看著不一樣的靈官大帝宮。”


    天子耐著性子等了等,那紗幕終於緩緩拉上去,露出一片純黑的宮殿。殿前豎著朱漆塗金的立柱,柱間係著薄紗簾幕,頭頂一盞盞明瓦燈圓如天星,牆上透出星光點點,匯聚成九天銀河。


    廣濟、廣惠、廣祐、廣澤、廣成五位帝君帶著鬼力、判官上場。這些地府王腳下便不乘白雲,而是在地麵不礙腳處擱著許多明瓦製的球形燈,燈光由下而上打上來,照得眾聖的身子發亮,也不顯燈光、布景黯淡了。


    這一幕幕布景轉換之快,之繁複,叫看的人都應接不暇,好像直跟著仙人們換了一座座宮殿似的。


    最後一折卻是眾神聖落入宮中,賞玩宮中鼇山燈海,共賀天子聖壽無疆。


    大男主玉虛師相玄天大帝打了好幾折的醬油,這一刻終於站出來了!他獨唱了一支“沽美酒”,唱罷“齊賀著唐堯時世”,念白到“眾神齊會願吾皇萬載康寧”之時,忽從袖中捧出一粒金丹要獻與天子。


    成化天子就喜歡這個意頭,便叫人去接,高太監卻是早安排好了,叫小太監拿了個紅鋪墊的托盤上去,接過那枚金丸。


    玉虛師相卻又攔住太監,說道:“此金丹不是尋常丹丸,不可輕動,待吾剖開獻與聖皇。”


    他說著就在丹上輕拂了一下,那枚金丹應聲碎成兩半,裏麵灑落出一片金粉。成化帝從下頭看不清楚,問道:“何物?”


    高太監從下麵招了招手,小太監便將盤子晃了晃,轉到正麵獻給天子看。那盤底上預先叫人用膠寫了字,這麽一晃,金丹裏灑出的金粉粘在膠上,多餘的金粉落下,隻留了明晃晃的“萬壽無疆”四個大字。


    成化天子看破了他的小把心,卻還是忍不住歡喜,讚道:“做得好,有心了。”


    這倒比獻金丹給皇上吃強多了。懷恩太監悄悄鬆了口氣,太子也覺得高亮是個知道分寸的人,討好皇上有度,不和那些獻丹藥、做法事的僧道一式。


    他跟著父皇、弟弟們一道讚了聲“好”,點頭卻忍不住歎道:“這些燈火、幕布、花樹,又要費多少人力物力……”


    高太監正愁著沒處表功,聽見太子嫌他拋費得多,連忙解釋道:“小爺放心,這些東西拋費也不大。老奴受皇爺多年教訓,豈敢為了這些玩樂之物妄費私庫銀子?那樹嗬、山嗬、仙宮中玉柱雕欄嗬……看著是精致的仙家之物,實則都是用細竹篾為胎,外頭滾了一層皮油的。那皮油不過是一錢銀子十斤的賤物,好看隻好在下麵人用心雕琢了樣式,上了些彩漆,絕不耗傷民力的。”


    皮油外還裹了彩綢彩帶,塗布金油的他就絕口不提了。


    太子聽聞這價錢,心裏微覺滿意,因他父皇又是個好熱鬧、愛看戲的,說得再多又怕惹得父皇不滿,便笑著點了點頭:“高伴伴果然是個穩妥人。”


    四皇子朱祐杬問道:“那鶴是怎麽做的?真能馱著人走嗎?”


    這事豈隻是不滿十歲的小皇子,就是成化帝也想知道。


    高亮心裏一陣陣得意,垂首笑著回話:“那也就是叫紮燈的匠人紮成的綢鶴,中間空著一塊,能叫人站起去。上麵看似盤著腿的,其實不是腿,而是馬尾編的襯裙,底下收緊口箍住腿,把鶴拉到腰下時,那襯裙就似燈籠似的朝外乍起來,上頭有袍子遮著,看著就像腿盤在上頭似的。”


    這倒是他自己看了排演時仙鶴上多著一雙假腿不自然,叫伶人琢磨著改的,算是自己的實績,講起來滔滔不絕,比講布景時用力還猛。


    成化天子讚賞道:“該賞。回頭,鍾鼓司事,你提點著些……”


    高太監立刻叩謝皇恩,又替兒子討賞:“老奴這般年紀,哪裏還想得出這樣時興的戲台花樣兒,這多是我那養子幫著弄的。能得皇爺和小爺們誇讚,也是他一輩子的榮耀,老奴回去便告訴他。”


    天子“哦”了一聲,問了問高肅的名字、年紀,在哪裏當值。聽說他還隻是個帶俸百戶,沒擔實職,便叫覃昌改日去高府傳奉,叫高肅到前所當個實職百戶。


    前所的謝千戶跟他們家也有些淵源,又是個能幹事、不居功的體麵人,將來高肅進去了必能得他照顧。


    高太監心滿意足,替侄子叩謝了皇恩,心裏更記了崔燮幾分好處。


    他跟侄兒都得了實惠的好處,總不能叫崔燮連點兒湯都喝不上吧?


    他在成化天子身邊服侍,說一兩句好話是極容易的。他剛接手鍾鼓司的頭兩個月有些忙,暫且顧不上崔燮,待理順了下麵的人,騰出空子來,便找了個天子身邊沒有諍侍諍子、心情又好的時候提了一句:“皇爺去年叫奴婢盯著那個神童崔監生,奴婢日日放在心上,不敢或忘。如今他弟弟在家待著,他眼看要考科試了,皇爺可要聽聽他家的事麽?”


    這事不提也罷,一提起來,天子心裏倒真有些好奇,便問道:“他兄弟回來了?他在家做得怎樣?”


    高太監抹了抹眼眶,作出個受了觸動的模樣說:“皇爺眼明如炬,那崔監生非止孝順二老,對弟弟也是用心良苦!老奴叫人看著他家的事了,他弟弟從南邊兒回來時大病了一場,都是他叫人延醫問藥救過來的。他還親自教他弟弟讀書,出題目、改卷子,把那個當著錦衣衛還敢撒潑耍賴的弟弟硬教成了個知書達禮的好孩子。”


    成化天子問道:“他是,怎麽教?”


    高公公早做了準備,叫小太監拿了紙筆,寫下幾道預先備下的填空、選擇、判斷題呈給天子。


    題目都寫得長長的,不管內容,看字數就顯出誠心。天子自己試做了一下,感覺並不偏僻,都是必會的太祖聖訓、經義文章,是個正經教化人的東西。天子便點了點頭,問道:“果然是,友愛幼弟。這是,單給二弟,還是……”


    高太監說:“這都是給他二弟的。那個小弟弟跟著個舉人念書,何用他操心呢?就這個二弟剛到家時身子不好,不能出門,崔監生自己忙著學業之餘,還要熬夜出題教他——如今給那孩子身子養好了,叫他跟著舉人先生讀書,也沒斷了給他出題做呢。”


    是嗬,越是不省心的孩子,做父……兄的越得多看顧著些。天子點了點頭,看著那卷子說:“像個學士……哪天,叫他進宮,也給,給朕的皇子,講《詩》。”


    高太監雖是自己推薦的崔燮,聽見天子這麽高看他,也有些吃驚得合不攏嘴。


    成化帝看了他一眼,簡單地說:“就如,李東陽故事。”


    李東陽幼年舉奇童,兩次被召進宮講《尚書》,難道因為他五六歲時就跟翰林一個水平麽?叫崔燮進宮講書也是一樣,隻是叫他進宮試講一番,鼓勵這好學的少年……也叫太子見見東宮講師外的人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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