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轉眼間又進九月。


    崔燮剛穿到這個世界時是成化十八年。那年九月初的日子, 他還在老家赤膊上陣推廣言情小說;而現在, 他已經成了坐擁三家連鎖書店,讀者跪求出書的資本家了。


    然而人的需求絕不會因為財富增加、地位提高而停止。他在前世不知哪家老年保健公司發的宣傳冊裏看過一首詩, 寫的是:“忙忙碌碌為的饑, 剛得飽食又思衣。衣食又得雙足份, 家中缺少美貌妻。”


    那時候的他正忙著做畢業論文、找工作,看不上這種勸道的東西, 笑都懶得笑話。現在如今在大明朝成了有錢有地位、叫皇上接見過的社會小名人兒了, 反倒感覺到了這首詩的深刻。


    這才剛把崔家的兩個店鋪搞起來,家裏上下都喝得上牛羊奶了, 就對著錦衣衛的大人動了心思。原本已經做好了單戀直男一輩子的準備, 結果謝瑛答應了, 他反而不知足,又嫌棄起了一月兩次的約會時間太少,八月份不能約會不開心。


    想當初大學裏搞異國戀的哥們兒們,那可是有一年都見不著一麵的, 人家不也忍下來了嗎?他這也是太不矜持了!


    崔燮一麵吐槽自己, 一麵換上了新做的玄青色夾袍, 夾著方巾就往外院走,匆匆套上籠頭,牽馬出門。


    他騎的還是小公馬,那馬一上籠頭就知道要帶自己出去了,得意地朝旁邊的母馬噅了一聲,踏踏地踩著石板拖著主人往外走, 恨不能撒開蹄子揚塵而去。


    這回約會的地址卻不是在謝家,而是在平坡山,也就是後世的翠微山。因著山路上馬車通行不便,謝瑛早早給他遞了帖子,約他各自騎馬在平坡寺相會。謝山這個專屬車夫終於能歇上一天,崔燮也不用進他的滾筒洗衣機了,兩人都十分滿意。


    九月初還沒到霜降,山上的紅葉卻已紅成一片了。謝瑛穿著一身紅衣站在廟前山門外小集市最下頭,正顧盼尋人,卻是比紅葉還要奪目幾分。


    崔燮催馬快走了幾步,到他麵前才跳下馬問道:“謝兄怎麽在這裏等著?山上這麽涼,在廟裏等著豈不更好?”


    謝瑛笑了笑,拉過他的手摸了摸,覺著有些涼,便從馬上一個包袱裏拿出件大披風給他搭上,說道:“一個多月不見,你好像又高了些?”


    崔燮頓覺全身暖洋洋的,抽出手來說:“我手涼,別凍著你。”說話間看見他那匹栗色馬係在旁邊樹上,便問:“你幾時就在這兒等著了,還沒去寺裏呢?”


    謝瑛解下馬韁,翻身上去,搖了搖頭:“回頭再來,先往山裏看看景致吧。”


    初一十五到廟裏燒香的人也多,他們倆雖站的是個偏僻的地方,但人就長得顯眼,呆得久了早晚要招人注意。謝瑛是個本地人,常來燒香的,領著崔燮往山裏行人少、路又平緩的地方走,到山頂有一片百裏平坡,草木曆曆,風景又開闊,正合賞景。


    兩人撿了處人少樹稀,有幹淨大石頭的地方歇下,把馬係在身後一株大樹上,拿了些黑豆喂馬。


    從他們坐的地方放眼望去,正好能看到盧師山、覺山兩處景致,天空又是秋天特有的明淨鋥藍,看得人心胸開闊。崔燮站在大石塊上遠眺山景,念了一句“西山朝來,致有爽氣”,感覺自己仿佛也有了王子猷一樣的名士氣息。


    謝瑛從馬鞍旁的袋子裏取下一壇酒,一盒糕點,在地上鋪了塊織滿彩紋的厚實氈毯,叫他坐下來吃點兒東西。


    看著謝瑛又鋪毯子又拿東西,崔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搓著手說:“我以為到寺裏什麽都有了,就沒準備。早知道要野餐,就叫人做點吃的帶來了。”


    謝瑛搖了搖頭:“倒不用在野地裏待那麽久,我隻是想著到重陽日咱們沒機會見麵,提前帶你出來爬爬山,喝菊花酒、吃重陽糕,也是個過節的意思。”


    他倒出兩杯微帶碧色的酒,打開盒子,露出滿滿一盒糕點,舉杯對崔燮說:“沒叫人做重陽糕,隻是些普通糕點,我記著你愛吃這幾樣。倒沒叫人仿你家擅做的那些奶點心,怕你在家吃絮了。”


    喝了酒便能驅趕寒氣,暖暖身子。


    兩人舉杯相碰,滿飲了兩杯。謝瑛還待給他倒酒,崔燮奇道:“往常你都不叫我多喝,今天居然開酒禁了?”


    開禁還不好麽?謝瑛斜欹過身子來,拿臉頰貼了貼他的臉,覺得還是涼涼的,就又給他倒了一杯,說道:“天氣涼,給你多吃幾杯暖身的。這是拿百果酒蒸的素酒,吃了也不怕衝撞禪寺,吃醉了就在寺裏睡一覺,醒了酒再家去。”


    嗯,反正平坡寺就是後世的香界寺,他從前去玩過,也沒什麽可看的。


    崔燮吃著點心過口,又喝了一杯酒,提起壺來給謝瑛倒上,借酒遮臉,笑嘻嘻地對他念起了淫詩:“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謝瑛果然不知道這詩是“淫奔之詩”,以為他就是撒撒嬌,訴訴相思,便低頭喝了他杯裏的酒,握著那酒杯和他的手指說:“你這書倒不白念。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你這都會拿詩經代自己的話了,也算是學透了吧?”


    崔燮轉了轉酒杯說:“還不算學透,我也才隻讀了朱子和毛詩的注釋,還有許多理解不深刻的地方,得多聽先生的講解。辟如這首《采葛》,其詩就是見葛起興,發本心深存之情誌。女子以有所思之心與其當時采摘的蕭葛艾等外物相感,神理湊合,其情思浡然而興,故作詩以詠之。”


    詩裏寫的本就是遍地皆是的野草,連這山頂上都能見著,隻不過如今天氣漸寒,這些草還沒經霜就已經衰敗了。若早一個月、半個月的出來,隻怕還能見著正開花結果,生機熾盛的艾草呢。


    他隨意扯了幾根半黃的枯草過來,也不管是不是蕭草,在謝瑛手上繞了幾圈,笑微微地說:“我也是有所見而起興啊。”


    見人起興也是興啊。


    謝瑛反手握住他的手,把那草莖一半兒纏到他手上,捏著那隻叫枯草襯得越發白淨修長的手說:“我讀論語時見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我們武學裏不讀經,後來忙著辦差,也沒處學這些,難得認得你這麽個秀才,你給我仔細講講,什麽叫作‘興’?”


    ……大哥,你要聽的是哪個“興”?


    咱們倆一個半月沒見麵了,見麵了不抓緊時間吃喝玩樂,還要講《詩經》,這還叫約會嗎?


    崔燮感覺頗有些悲憤,恨不能撩起他的裙子教教他什麽叫“興”。


    謝瑛看他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知道這時候還要講經不人道,可是叫他又念詩又上手地調戲了這麽半天,再不講經就真要“人道”了。他摸著崔燮微燙的臉頰,安撫道:“你給我講講,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就山下平坡寺的故事,如何?”


    這怕不是把他當六歲哄了吧?講經還不如起來練個劍呢。


    崔燮老氣橫秋地歎了一聲,無奈地講道:“朱子釋興為‘感發誌意’,國學先生所解,是說‘興者,性之生乎氣者也。’興便是胸中一股振發激揚之氣,先王采詩以教化百姓,便是為了興其胸中之氣。


    “興本於情。作詩時心中有待發之誌,而外物正含蘊天地之理,其理又恰與我心中之誌相合,情理湊合,心與物交感,則眼前之景自然化作文章妙句……”


    眼前一個正該跟他的“有識之心”相取的佳人,怎麽就不能好好的“相值”“相通”,非要聽他講文章呢?


    謝瑛盤坐在毯子一角,讓他把頭擱在自己大腿上,躺在那裏慢慢講書,自己拿著果酒時不時喂他一口。看他說的慢了,像是酒意要上頭時,又拿著萄葡、海棠喂他,幫他解酒意。


    他的火力比崔燮壯,這日子還隻穿著幾層單衣。拿東西時,寬大的袖子在崔燮臉上、胸前不時拂過,鬧得他臉上發癢,忍不住抓住那隻手,啞聲說:“你把袖子卷上去,再刮來刮去的我可要撕了。”


    謝瑛低頭看了一眼,看見自家袖子半堆在崔燮臉上,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右眼和嘴角。眉眼是雖微皺著,嘴角卻含著笑,伸出手來摸他的臉。


    謝瑛低了低頭,好叫他夠著自己,任由他在自家臉上胡亂劃拉,挽起袖子勸了句:“莫鬧得太厲害,待會兒要去廟裏,小心衝撞了神佛。”


    崔燮驚訝地問了一聲:“謝兄竟信佛?是居士麽?”難怪他愛情觀這麽古板,還非得不學習了才能搞基……他原來還以為是因為明朝人就保守呢!


    謝瑛笑道:“也就是見什麽山上什麽山,遇什麽廟拜什麽廟吧。從前隨侍在宮裏的時候聽過繼曉大師、李監丞他們講佛道教旨,都覺著好。皇爺也講究三教一體,我這成日耳濡目染的,自然也跟著信,不過我不如你信的誠。”


    崔燮一臉問號,睜大眼看著他。


    謝瑛看他這般反應,也有些迷惑:“你不是信菩薩嗎?你當初給我的那張觀音仿如菩薩化身,我在別處見的觀音圖都沒那麽清聖的。每到清明、佛誕、中元、新年……節慶時上市賣佛經的那個清竹堂不也是你家的?你給皇爺畫的安天大會不也都畫的如神佛真容落在紙上的?”


    不……我隻是個電視劇的搬運工罷了。


    難怪大過節的,謝瑛把他帶到個香界寺,還一副清心寡欲要做和尚的模樣。


    崔燮露出了一個悲傷的笑容:“我也隻是會畫個畫兒,倒沒有謝兄想的那麽虔信。要不下回咱們還是在家裏見麵吧,寺裏終究不大方便。”


    謝瑛在他額上撣了一記,輕輕罵道:“別胡說,這樣的話是可以輕易出口的?我看你也不想講經了,索性也別賴在這裏,先到寺裏吃些東西,拜一拜。平坡寺是皇爺駕幸過的,裏麵也果然有些神異之處,咱們誠心拜一拜,也求個平安。”


    平坡寺仁廟年間修過一回,改名叫作大圓通寺,不過世人都還叫著平坡寺,作詩作記時也寫作平坡寺。


    謝瑛記得崔燮是個沒怎麽出過門的人,帶他進寺之後就領著他去看了敕造的碑,一雙高大的古樹,又進正殿看三世佛,後殿看滕胎的觀音大士,側殿看金剛……口說著不怎麽信,隻是聽人講講,拜佛時都是極認真叩拜,口中念念有詞,許下了不知什麽心願。


    崔燮到得廟裏也尊敬了許多,該拜就拜,該捐就捐,也上了幾炷香煙,跪在佛前跟他一樣喃喃地祝念。他也沒什麽野心,隻希望在明朝的生活順順當當的,早點考上進士,早點退休……


    他微微側過頭,瞟了謝瑛一眼,嘴角不知不覺挑起來,複又低下頭祝願:“順便早點跟謝瑛在一起,不用像現在似的,出門玩都跟做賊似的。”


    他低下頭後,謝瑛的目光也轉過去看了他一眼,神色卻是深沉的多,回身默默祝禱:“……若得我佛庇佑,弟子願捐銀五百兩修繕大殿。”


    兩人各自許了願,都站起身來,也不須問對方許的什麽,就混在香客裏去了禪房,吃了頓清素的齋飯,待到過午才離開。


    下了平坡山,離那寺廟遠遠的,謝瑛才從袖子裏掏出個錦盒遞給崔燮,叫他收著。崔燮一看便覺出眼熟,搖頭笑道:“這是我家出的眼線膏盒子,謝兄怎麽想起拿這個給我?難不成錦衣衛裏真時興起這個了?”


    謝瑛自己沒塗過,也還沒到能看出別人塗了眼線的高度,也搖搖頭說:“這是從高家聽戲時得來的,高百戶說是都時興拿它送相知的人。我知心也的隻你一個,不送你送誰?哪怕你收著積塵呢,也算我的心意——你別拿回去就放到櫃上賣了就是。”


    高肅這眼線膏還是計掌櫃送的,兜兜轉轉又回到他手裏了。簡直跟過年買點心送禮,幾家來來回回地串著送,最後送回了買的人手裏一樣。


    崔燮到底也是收了禮,有點高興,把盒子往袖裏一揣,說道:“罷了,我也不管這是什麽東西,隻當是你送我個小件的藏品,回頭擱櫃子上擺著就是了。”


    謝瑛笑了笑,目光落在盒蓋上,欲言又止,終究隻說:“咱們回去吧。”


    他該做的都做了,放下心隻想回去,崔燮卻才想起來:“說好了你給我講故事呢?怎麽從廟裏逛了一圈回來,你倒不講了?”


    謝瑛笑道:“不曾誆你。隻是這故事事涉平坡寺,當時在寺裏不好講罷了。方才帶你看的金剛你可記得麽,是不是覺得比別處的造像要新?”


    好像是吧,他當時哪兒還顧的上看佛像,沒注意啊。


    謝瑛回首看著佛寺,臉上籠著斜暈,竟帶出了幾分虔誠莊嚴的神色:“這是早幾年我還沒當上衛所千戶,剛開始隨駕做儀衛時,曾隨侍萬歲爺駕幸本寺。帶你看的那個金剛那時是個黑麵金剛,萬歲見而笑曰:‘此似火裏金剛’。後來那金剛像一夕之間便遭火焚,如今這個像是新塑的。”


    明憲宗真非凡人也!


    這個烏鴉嘴……太服氣了,不愧是天子!


    崔燮實在不知說什麽好,隻能閉嘴驚豔。謝瑛倒是一派至誠之色,感慨道:“也不知是金剛感天子之旨而焚此像,還是皇爺身非凡人,能前知佛像將壞之事。”


    不過能出這樣的異事,想必這寺就是比別處靈驗,他們在這裏拜過佛、許了願,終究會有佛菩薩保佑,許他們心想事成的。


    兩人並轡在城外跑了一路,進城後才各自分開回家。崔燮袖著約會的禮物回到院裏,進了門誰也顧不得見,先抱著盒子在床上翻滾了一會兒,閉上眼默默想象著謝瑛在家裏悄悄關著門畫眼線的模樣。


    其實男人也化妝啊,現代的男演員上戲、做節目都要化妝,他們國學的同窗們也有帶著妝上學的。錦衣衛這麽時髦的人物,畫畫眼線也不算什麽大事麽?


    謝兄畫了肯定比那些人都好看。


    他躺在床上,摸著那盒子幻想了半天,又打開盒子,拿出盛眼線膏的小瓷盒,想看看有沒有用過。拿盒子時,化妝刷和一張紙就飄了下來,直愣愣地砸在床上。


    他們為了省成本,當初是用薄紙印製說明書的,這紙怎麽看著又厚又重的?莫非是謝兄寫了情書,不好意思當麵給他,夾在這盒子裏了?


    崔燮心裏一激靈,猛地坐起來,撿起那張紙展開來看——


    紙上並無一個字跡,唯獨畫著一雙眼睛,畫的不甚熟練,卻能看出幾分眼熟的神韻來。


    崔燮雙手托著紙,盤坐在床上來回看了不知多久,滿臉都是笑意。他把那張畫疊起來收進盒子裏,藏進了書箱最底層,而後翻身下床拿了鉛筆和一遝雙層厚紙,用木板支成畫架,慢慢打稿。


    畫他的眼睛,不就是想看見他的意思?不能看見真人,看著畫也能聊慰相思嘛。


    這副畫反正也是下回見麵時才能給他,因此崔燮也不著急畫,光草稿就改了無數遍,上色時更是精工細描,不憚浪費時間。畫中人比他現在的年紀大一點,五官更硬朗、更具成熟穩重的氣韻,不全是照著鏡影畫的,更多的是貼近他前世在照片、錄像裏看到的自己。


    六年之後,他就能長成這個樣子了吧?


    他捏了捏自己的臉頰,能感覺到還略帶一些嬰兒肥,到那時候就應該全褪去了,變成個成熟精幹的男人了。


    謝瑛會喜歡他這樣的變化嗎?能不能從畫裏看出他將來會是那麽高大、能給人安全感的人?


    他甚至等不到下次休沐,恨不能立刻遣人把這幅圖送給謝瑛。可誰知自家的信差還沒動身,謝家就遣了人來尋他,還給他帶來了一個算不上太好的消息——


    那兩位押解徐氏戍邊的校尉已從平海衛回來了,還帶了他那個二弟崔衡一起回京,坐著船上京的,人正在通州,明日一早即可進京。


    作者有話要說: 講“興”的部分用的是王夫之的理論,參考王夫之《詩廣傳》詩學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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