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崔家的中秋是以平平淡淡的家宴開始, 以一篇作業和展望未來的學習計劃結束, 別人家卻不能這麽過。那些有錢的官宦人家,不隻八月十五, 前後幾天都要遍請親友, 搭台唱戲, 大擺筵席。


    給居安齋唱過三國戲班子的五家班子被請的最多,晚間拉票時扮作三國美人的伎女更是風光無限, 無數人爭著請到家唱曲。五人的身價都揚到了百餘兩銀子一天, 還要主家點香布燭,備下四麵美人屏風才肯出場。


    ——那香都不能是崔家搞的窮四合香, 而是要爇上沉檀之類上好的香塊, 一場宴光燒香就能燒掉幾十兩紋銀。


    即便這麽貴, 京裏也有的是願意一擲千金買這個風頭的人,請不到的也隻好舍著麵子去別人家過節蹭戲。


    唯有高公公府上持得住,請了個剛從真定來的秋喜班,在中午開宴唱戲, 連唱六天。他家不隻沒用那有名的班子, 唱的也不是現在正當流行的三國, 而是《西遊記》。


    高肅這也是無奈之舉——


    他家裏收了許多帖子,都是請他晚間去聽《三國》的。人家用的不是在黃家花園拉了一天票的班子,就是晚上扮過三國五美人名伎,他請的這個班子才剛進京,光從名聲上就輸了人家一籌。要是把筵席開在晚上,人家家請的是有名頭的“三國第一美人”, 而他們家請的是無名的鄉下班子,那收著帖子的人是去誰家呢?


    高肅隻恨自己出手晚了,請不著好班子,又怕有人中午聽了自家的戲,晚上再聽別人家的,兩相比較,要覺得他家的輸給別人,索性就叫隻秋喜班唱自家拿手的戲,不跟人家比三國。


    那秋喜班擅長的,卻是國初楊景賢作的《西遊記》。


    高肅度著這神仙戲無非也是煙霧騰騰,又著人找計掌問了問怎麽弄香煙,怎麽能讓神仙們隱進煙霧裏,仙氣飄飄地退場。計掌櫃當初跟排的是夜戲,白天的卻也不太懂,又不敢敷衍他,推說要研究研究,晚上便去問了崔燮。


    崔燮對這方麵頗有心得,本想給他細說一下舞台布景的。可那時候已近中秋,布置背景和假山樹木什麽的都來不及了,隻能先上幕布,製造淡入淡出效出。


    演出前先在台上高掛數層紗簾做幕布,分別用粗繩將簾子係在兩側台柱上,待到這幕戲演完了,就一層層地放開。紗幕由薄到厚漸漸隱去台上人物的身影,外麵再放些香煙遮掩,多少也能有些飄逸效果。


    匆促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隻能這麽辦了。


    高府有的是織金彩繡的細紗,揀著白的和天青的一卷卷裝上去。謝幕時不再是演員們退入後麵的小門,而是將簾子放下來,一點點將身影模糊籠罩至看不清,倒有幾分隱入煙雲深處的意境。


    秋喜班先在高家試唱了一回,演的是第三本第一出的《神佛降孫》。這出戲演的是李天王與那叱太子降伏孫行者,將他攝來的金鼎國王女送還國中一幕。


    李天王金衣金甲,那叱太子麵如美女,孫行者則穿著豔紅衣甲,戴著銀冠。金鼎國王女是小月桂扮的,描畫的正是崔燮出的三國人物眼妝,穿著袿衣,梳著仙髻,滿頭金珠玉飾,硬生生畫成個洛水宓妃。


    眾仙出場、李天王命四天王送金鼎女還鄉等一幕幕都有香煙燎繞,有如踏雲。眾天兵由哪叱太子領著搜山擒猴王一幕,先是一層層簾幕放下,隻留李天王一人在場上,而後觀音從簾中央一層層穿簾而出,如同穿破半天仙霧,果然比從台後掀簾子出場更好看。


    高肅親自坐在台下監看效果,一開始還想挑毛病的,到後來就看得眼花繚亂、讚不絕口,叫道:“好!好!好!這西遊記豈不比三國好看?隻恨沒個羅貫中來把它也寫成小說,不然叫居安齋出一本西遊,我怕不待買他十套八套哩!”


    請人!多寫幾份帖子請人!這樣的好戲,不隻得叫了自己要結交的勳戚貴胄,當然也得叫相熟的朋友、同僚來看。


    他把帖子下遍了南北二鎮撫司,過了八月十五,錦衣衛不用在宮裏輪值,能騰出工夫的也都到他家聽了一場。


    謝瑛因曾幫高公公找來一副《安天大會》神仙圖,事後又不居功,更叫他們父子看作自己人一般的,不請誰也得請他。八月二十那天他正好不當值,就叫高家管事親自拉到了高府裏,跟著幾位請來的勳貴、指揮僉事朱驥等人一塊兒聽他家的新戲。


    《西遊記》共六本二十四出,到八月二十那天恰好作第六本,唱的是“胡麻婆問心印,孫行者答空禪,靈鷙山廣聚會,唐三藏大朝元”,都是和尚戲。


    到《參佛取經》一出,三位弟子作偈拜別師父,隱入薄薄的單層紗幕後,卻不退場,而是端坐紗簾後坐禪。三藏念著“三個和尚都圓寂了,貧僧與他作把火”時,從三人身前地麵上徐徐拉起一團畫著火焰的紗簾,升到半空中一晃而落。


    紗簾落下後,那三人已自站起來,手結智拳印、無畏印、說法印,演出了個燒去舊軀殼,解脫是與非的畫麵。


    台下頓時一片掌聲,一名客人喜道:“原來我聽《西遊記》最怕聽到這一段。三個徒弟一一下場,又唱什麽‘圓寂時砍下頭來,連尾巴則賣五貫’,老和尚再待舉一把火,豈不真成燒豬了?也就貴府裏這麽演,我才看出那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未死,卻是成佛了!”


    尤其是那道火焰一起而落,人就從坐化圓寂的形象變作站立,配上唐三藏“是非場上進將去,人我池中跳出來”的念白,真給人種放下解脫之感。


    謝瑛低低念了聲佛號,歎道:“不知高兄哪裏請的戲班,唱出這樣的好戲。我也曾聽過幾家班子唱的西遊,可沒見有這般精致的布置。”


    高肅朝他靠了靠,得意地笑了笑:“那雜劇班子的人哪裏懂得這些,能搬演出來就不錯了。真正弄得這些精致布景的,還得是那些心思精巧,拿書香熏出來的人。”


    他長身湊向謝瑛耳邊,擺出一副說悄悄話的姿態,用實則也不怎麽低的聲音說:“你瞧那爐子,是不是跟居安齋辦五美選舉時一樣的?”


    他拿眼神勾了台下的香爐一眼,待得謝瑛露出點兒恍然大悟的神情,才笑著說:“我找了那居齋東主從前的主人家,得他吩咐,那家的東家、掌櫃,還有主人家裏一個賣胭脂的錦榮堂都盡力地給我備辦這出戲呢。”


    他有些可惜地搖著頭說:“這一本隻得個貧婆問心經,沒的佳人出來,不然則叫你看看錦榮堂造的妝容,比他們那些唱熟了三國戲的班子扮起來還好看哩!”


    謝瑛捧場地指著台上說:“那玄藏法師的扮相就比別人家好看,隻看這和尚們都白白淨淨的俊俏相,就知道旦角扮上必定是更好看的。來日若有機會,定要再來府上叨擾一出戲。”


    高肅大方地說:“謝兄要看美人兒,還真不必等著聽我家的戲。中秋節前那錦榮堂就出了個眼線膏,我家裏這些戲子,都是塗了眼膏扮上的,所以顯得眼又大又亮。你回頭就從我家拿幾盒走,叫家裏女眷們塗上,晚上叫她們給你唱‘錦雲堂美女連環計’,豈不比去誰家聽戲強麽?”


    他滿臉回味之色,顯然自家沒少唱這出戲,也不知唱時有沒有披掛個盔甲扮演呂布。


    謝瑛擺了擺手,推辭道:“我又沒那個可意的人,要來沒用,高兄還是留待送給哪個佳人吧。”


    高肅挑了挑眉毛:“這是怎麽說的。你家裏沒有,外頭難道還沒有一兩個相知的?如今那些姐兒個個都肯塗半個黑眼皮,晚上看著俏氣,白天卻有些礙眼,你有喜歡的就送她盒好眼膏,自己看著也舒服不是?”


    那也不必了……外麵相知的家裏就是賣這眼線膏的。


    謝瑛一時沒堅辭,高肅便拍手叫人送了兩盒眼線膏來,朝他喏了一聲:“這眼線膏一天才賣二十盒,想買都不易買著的,我家裏幾個妾都還沒有呢。要不是給謝兄你,換了人我寧可送他們螺子黛哩。”


    謝瑛被他塞了兩盒用不上的眼線膏,再還回去又不合適,隻得謝過他的好意,將兩盒眼線膏帶回了家。別人雖沒得著高肅這們用心的饋贈,但這場西遊記本身就唱得好,舞台布置也新奇,不遜於晚上的三國,都是心滿意足而去。


    憑著這出《西遊記》,高家的中秋宴竟從訂了原版三國五美戲班子的人家中搶出了三分風頭。高公公雖在宮裏不能出來,聽得他這宴會辦的漂亮,給他長了臉,心裏也自高興,就連梁芳在萬貴妃麵前巴結討好,獻了什麽眼線膏,得了娘娘的誇讚,他都沒放在心上。


    他輪休回家時,高肅就叫人重開筵席,請了那戲班子唱《西遊記》。


    開場便是陳光蕊夫婦被劫,陳夫人放下江流兒的戲份,高公公任是在宮裏見了那麽多美女,見著扮陳夫人的旦角也不禁讚了一聲:“好個美人兒,這班子有這樣的旦角壓台,將來也就能在京裏紅起來了。”


    高肅喜滋滋地把自己怎麽找戲班,怎麽請崔燮幫忙布置戲台,才把這出西遊戲做得精巧絕倫,在京裏出盡風頭的事都說了。


    高太監聽著“眼線膏”三個字,眼皮就不禁跳了兩下,問道:“眼線膏?這是、這是崔公子家裏的店鋪賣的?你怎地不早傳個消息進宮!”


    早知道是自己人開的店鋪,他怎麽會叫梁芳那隻會溜須拍馬的東西搶了風頭!他自己獻給老娘娘、萬娘娘、還有皇後娘娘、柏娘娘她們不好麽!


    他恨得頓了頓腳,指著兒子說:“著你早早地娶了媳婦有什麽用,還不及梁太監一個太監有心,得了眼線膏怎麽不知道送人呢!”


    送了啊……送給謝瑛,好叫他給外頭的相好呢。


    高肅閉著嘴不敢說話,叫他罵夠了才說:“那梁公公雖然獻上了眼線膏,可那膏子是咱們相熟的崔家賣的,咱們跟他才親近。要麽咱們也找他要些眼膏送?梁公公想要也得是叫人上店裏買,哪裏送得出多少,咱們可以跟他訂,讓他別專別人,專供著……”


    “專供宮裏?咱們攬下采買的事?若真能說動皇爺從宮外采買眼線膏,這倒是樁好差事,隻是這采買的事油水大,還不定有多少人跟咱們爭呢。梁芳、韋興他們準得盯著這塊肉,還得再謀劃謀劃……”高公公歎了口氣:“罷啦,討好萬娘娘的機會已是叫他占了,且先看看娘娘喜歡不喜歡這東西,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


    高肅這回知道自己辦砸了差事,待台上那出戲唱完了,便叫旦角出來給義父磕頭,給他看看自己是怎麽妝扮的。


    高家那裏研究著眼線膏,謝家也在研究著眼線膏。


    謝瑛拿細細的眼線筆照說明書上的眼形描出一雙眼,而後蘸了油膏,在紙上描出一條孤線。那條線畫得略長,中間弓起處比那眼睛高了一線,用眼線膏塗了,眼尾收到底又往上反挑了一點。上麵再畫出一道扇形的細褶,一雙長而直的劍眉,和他心裏那雙眼就更像了。


    他指尖撫著畫上的眼,心中卻浮出一雙更加明亮靈動的,真人的眼睛,眼皮微微顫動,目光流轉,似乎含著萬千話語等著跟他吐露似的。他不禁微微一笑,將那張紙折起來,代替說明書夾進眼線膏盒子裏,親手收到了百寶架最上方。


    可惜他不會畫畫,隻能胡亂弄成這樣,若能畫得再像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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