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山又一次到了遷安。


    他原以為崔源回鄉時帶了佛香走,他就能躲過這回外差,誰料都隔了那麽久了,他家大人從外頭轉了一圈回來,就又寫了信讓他捎去給那位崔小公子。


    遷安多山、多水、多野林荒徑,就是不多正經能住的地方,他跑一趟可容易麽?他們家大人一個錦衣衛千戶,說低一點兒是公務繁忙,說高一點兒是皇爺離不開的人,沒事兒老叫他來這鄉下地方找個文臣家的小公子做什麽?


    他心裏抱怨著,卻也不敢不辦好差使。接著了謝千戶的吩咐後,照舊買了一筐品質上佳的顏料,比著上次又加了金粉銀粉,並兩刀上好的熟宣,快馬加鞭趕到了遷安。他也往這邊跑過幾趟,崔源一見是他便連忙讓進門來,叫新雇的牛廚子烹茶待客,又叫兒子去學裏請假,把崔燮帶回來。


    崔燮這些日子又要盯圖書館裝修,又要產出三國英雄圖,還準備著要給拿府尊大人過目的文章……再加上明年二月的考試一刻不停地逼過來,他無法再增加複習時間,是以上課時精神格外地投入,整個兒人都紮進文章裏,不知身外事了。捧硯接他了書塾,跟他說起“謝山”來家裏做客了,他還是恍了一下神才想起來——


    這名字有點耳熟。


    這好像是謝千戶家人的名字?


    這不就是那個裝成財主買了他們家賣不掉的《四書對句》的謝山?!


    他這才徹底清醒過來,拉緊了捧硯給他披上的大毛披風,拽著他涼涼的小手,頂著寒風回到崔府。


    林先生的書孰清寒,路上風霜凜冽,崔家的偏廳卻是臥房改造的,裏麵燒著半間房的火炕,溫暖如春。崔燮回家先換了薄棉衣才去廳堂待客,中間花了不少工夫,見到謝山便歉然說了句“久等了”。


    謝山連忙起身行禮,笑道:“本不該在這日子打擾小官人的,可是我們千戶有些事要指著小官人幫忙,特地叫我送了封信來。信和他要我捎的東西都在這裏,請公子過目。”


    崔燮道了聲謝,接過信紙展開來看。


    他看信時,謝山也打量著他。


    離著上回兩人見麵也有大半年了,中間謝山雖是又跑遷安買過書,卻避著他沒見,這回見麵發現他個子竟抽了不少,臉頰上的軟肉也清減了,兩腮微削,下巴尖尖的,眼睛倒顯得比從前還大了幾分,鼻子也更通更直了。


    他眼底暈著淡淡青影,看信時眼瞼微垂,眼中明亮的神光收斂,就顯出一種叫人心疼的憔悴。


    原來讀書是這麽辛苦的一件事,好好一個孩子,讀了書就成這樣了……謝山心裏漫無邊際地想著,恨不能勸他少念些書,好好畫畫,將來進宮當個供奉得了。


    崔燮看完了信,將箋紙折好放回信封裏,他便忙忙地直起身子問:“公子知道我們家老爺的意思了吧?你那畫幾時能畫成?”


    崔燮微微一笑:“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得的,你把東西留給我,等我畫好了自會叫人送回京的。我估計著趕一趕,臘月中旬應該就能得了,你代我回複千戶大人一聲,我會用心做的。”


    謝山道:“小人知道,那小人就在這兒等著,公子寫信去吧。”


    崔燮點點頭,握著信起身,又說了句:“我這裏還有些東西你拿回京……”


    謝山笑道:“公子你送那些書啊箋啊的我們大人在京裏還買不到嗎。照我說,送這個還不如送張自己個兒的肖像呢。你看你又長高了,又長瘦了,回頭我跟千戶一說,他可不得想著你成什麽樣了嗎?要是有個畫像,他看著不就知道了。”


    崔燮從前是那種朋友圈都不發自拍照的老幹部,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你回去就光跟千戶說我高了,別說我瘦了吧。”


    他比剛來時高了得有一寸呢。


    他今年才十五,照這個生長趨勢下去,等四年後進京時可能就不止一米八了。想想自己往錦衣衛堆裏一站,不穿增高鞋也能跟他們一邊兒高,甚至還能再高出一頭皮,那感覺真是好極了!


    謝山實誠地說:“那可不成,我能跟我們千戶說那不盡不實的嗎?再說那科場三日也不是好熬的,你這身子都趕上麻杆兒了,腰還沒我大腿粗呢。再不補補,肚子裏哪還有地界兒裝學問呢?”


    崔燮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有什麽,過年時多吃點兒就補回來了。謝小哥少坐,我去給千戶回信。”


    謝千戶信裏寫了要他畫一幅神仙圖給高太監,那圖是要進上的,而且要的是仿“崔美人”的畫風,不要畫得太好——不要畫得跟送他的那幅那麽好,也不要題自己的款兒。


    崔燮最初看見“高太監”三字時,便想起高公公當初跟謝瑛一道來遷安,握著他的手要給他撐腰的模樣。


    他告崔明時本來心裏也沒什麽底氣,隻是不得已才裝出那麽凶橫的樣子,確實是高公公那封帖子才徹底解了他的後顧之憂。這份恩情他也一直記在心裏,隻是高公公身在宮中,跟他這樣的平頭百姓更是毫無交集的,想報恩都尋不著門路。


    他心裏是想竭盡所學畫一幅好畫的,可看到後麵謝瑛要他別題自己的名字,心頭驀地一清。


    是啊,他是個要科舉入仕的人,若是沾了通過太監獻畫給皇上的名聲,不是幸進也是幸進了。謝千戶將此事攬在身上,不讓他和高公公名聲牽連上,又讓他實實在在地解了心裏這點遺憾,真是用心良苦。


    ——不是他自戀,若不是謝千戶真正在意他的名聲前程,他們錦衣衛找人辦事,還是給皇上辦節禮的正事,用得著這麽迂回嗎?別說還寫信叮囑他這個那個的,直接叫謝山傳個口信,限定幾天要,他也不敢不拚了命給弄出來啊!


    崔燮心裏冒出那麽點兒不講道理的小小得意,提筆回複謝瑛,叫他放心。他自是知道輕重,必定會用純正崔美人的手法畫出能進獻給皇上的真正神仙圖。


    從他幼兒園開始,每年寒暑假都電視上都要播一遍《西遊記》,雖然他後來就待看不看了,可那些人物和畫麵早已深□□底。說起神仙來,不畫西遊記還畫什麽?


    就安天大會了!


    他活了這麽大歲數,腦子裏認定的正經神仙大會就應該是那樣兒的,拿哪個大師的神仙圖來教他也不好使!


    因為學業和裝修圖書館都不能拖,隻好把三國後幾卷的插圖放一放,騰出時間給皇上畫圖了。


    《三國》不能及時更新,崔燮心裏也對讀者們抱著十分的愧疚。他便叫匠人們把帶彩圖的書頁都從普通棉紙換成淺雲色粉箋,厚紙精印。封皮也換成本卷中一位英雄或美人的單人畫像,再把名字改成《居安齋精校版六才子批評三國演義》,就當新書,從第一卷重新刊發。


    先前校訂好,馬上要刊印的第十卷、十一卷書稿前也添了一份公告,告知讀者《六才子版三國》版權已轉移到居安齋。另外,新店本著對讀者負責的態度,要將舊版從頭校對修訂,原藍皮舊版需待校對完成再印,新版本將與舊版最後兩本同時發售。


    買到了快一半的平裝本忽然腰斬,商家改出了更搶錢但也更吸睛的精裝本怎麽辦?是從頭買起,還是等著新版出到還沒買過的地方?


    廣大普通書友按著錢袋猶豫不決,立刻就有盜版商看中這個市場,也找了幾個才子批注,叫人仿畫英雄,刊出第十二卷以後的版本。這樣的書最初也有銷路,但讀者買回去多是看圖看評的,有的評論太迂腐不合心意;有的雖然新鮮卻不夠引戰;有的幹脆是一人裝作數人自評自戰……


    都是圈錢之作,遠不及遷安那六位才子的筆戰真情實感。


    批評不如,圖就更比不上崔家的了。舊人物的圖還能仿個形似,但新出人物的不是畫得不夠生動逼真,就是看著像舊人。都跟那幾家糊弄高太監的一個套路:給周瑜換身兒衣裳就說是陸遜,給伏皇後畫個白發隻當是吳國太,龐統臉塗黑點兒就叫張鬆……


    也沒賣出多少本,讀者就不上這個當了。有錢的安安心心買新版,沒錢的就在書店看新版的封皮解饞,捂著錢袋等舊版再出。


    安撫好讀者,崔燮就能每天騰出一個時辰,心無旁騖地畫安天大會了。


    安天大會的場麵也是極大的,主位上坐著玉皇大帝,左右手分別是如來和王母,下首神佛兩人共坐一案,中有仙娥懷抱琵琶,擁著嫦娥起舞,雲霧繚紹成舞池,將參加宴飲的神仙們遠遠隔開。他在要畫出各位神仙的音容狀貌,就不能一個俯視角度畫完全場,得畫成一幅長卷。


    他光是打草稿就打了一個禮拜,廢了近一刀紙才確定了最終構圖。


    畫麵就從玉帝、王母和佛祖的側麵宴飲像開始;前方引出眾仙娥捧著嫦娥起舞,四麵繞著白玉欄杆;圍欄後方是一桌桌矮幾,正對著畫麵的是他記得清楚的太上老君、觀音、普賢,李天王、楊戩、天篷元帥、太白金星等人,不清楚的就給半拉背影充數。


    在這些人之後有金甲將士從座位上半站起身,臉朝左側迎接執玉圭而來的四海龍王、奎木狼、卯日雞等幾位他還記得的二十八宿星官……之後是七仙女捧著一籃籃仙桃迤邐而來,身後畫麵終隱於一片靄靄雲霧。


    一年多沒看西遊了,記憶中的宮殿紗簾、人物神情樣貌依然如在眼前,落到紙上,就像截取了電視劇的片段p成水墨全景圖片似的。


    年輕真好,穿越之後他的記憶力好像比從前還好了!不光背書背得溜溜的,連這麽久沒看的電視劇都不帶忘的!


    他畫這幅圖苦得隻是構圖,真正畫起人物來都是爛熟在胸的,都畫了完才進臘月。他跟謝千戶定的是臘月中旬交稿,見還差幾天,便又買了些市麵上仿的古人神仙圖,照著添改了些首飾和裝飾器用,調出金泥、銀泥、雲母粉勾畫廊柱上的紋飾,塗了首飾和眾佛菩薩頭上的肉髻,又在神佛腦後勾了淡淡圓光。


    這圖是要獻給皇上的,叫別人知道是他的手筆也不好,他索性連裝裱也沒做,隻自己動手墊了一層宣紙,晾透後就卷好放進了木盒子裏,還加了兩張封條,叫崔源親自送進京,交給謝千戶。


    隻有捧硯是看著他畫的這圖,忍不住問他:“大哥怎麽畫出這麽多神仙的?畫三國也罷了,畢竟那將軍再勇武也是個凡人,這些神佛和仙女你敢莫是見過吧?真個渾身都是仙氣,一看就不似凡人!”


    崔燮早就習慣了他這種誇法,也不擔心他是要掀開自己穿越者的老底,摸著他的腦袋說:“那是要送人的,自然得想盡辦法畫好了。你與其誇我,不如咱們請個人來教你學畫,等我明年考中了秀才,也教你我這手法,將來我當了官,你還能幫我畫畫出書呢。”


    捧硯頓時漲紅了臉:“那、那哪兒行!大哥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才什麽都能的,我一個書童……”


    “那你也是文曲星的書童。”崔燮點了點他的鼻尖兒,笑道:“我不是秋月裏就給你們爺兒倆放良了,還叫你爹當了居安齋的東家?你一個少東家,怎麽還天天把自個兒當書童呢。你往後可得是天下第一書局的東家,不會寫書畫畫可怎麽成。”


    “那、那不也是你說你還沒成丁,名下不合有產業,才把居安齋落到我爹頭上的嗎?那是你的買賣,我們爺兒倆就是給你幹活的……”捧硯越說越急,臉漲得通紅。崔燮也越發想逗他,擰了擰他軟軟的臉蛋兒,笑道:“等你家大哥成了進士老爺,可就真不碰那些阿堵物了,小捧硯,你得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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