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榮書坊歇業不久,各家書坊也紛紛推出彩印書和畫箋,一片打著“彩印正宗”“彩印源流”“古法彩印”“聘請崔美人為畫師”“崔美人嫡傳”的彩圖產品擠著上市。


    這些書有的是印好輪廓填色的,有的是線稿分片塗色的,有的是套色多版印刷的……充分體現了大明工匠的山寨技術和想象力。原本崔箋、《聯芳錄》和《三國》在市麵上熱賣的時候,這些書的質量與之天差地別,偶有打著彩印招牌上市的,讀者也寧可省著銀子買那家,可致榮書坊一倒,這些也就有人願意買了。


    就好像蘋果一出,手機再也回不到鍵盤時代,彩印小說出版後,單一墨色的小說、話本、戲本就不太賣得動了。哪怕書上的彩圖印得再糙,那也是帶色兒的,看著就是比墨版的舒服,拿出去也有麵子。


    徐夫人派出去查找接手崔家書坊技術的下人被這些店鋪繞暈了:今日一家真傳,明日一家正統,還有不少自稱崔美人兒和她姐妹姑侄的才女出來,錢花了不少,最終卻沒查出什麽結果來。


    連那買下書坊的人也不急著開業,閉門不知在裏麵修什麽。崔家下人略略靠近了去打聽,就有巡街的皂隸過來驅趕。


    他說自己是這裏的主人崔家派來的,那些皂隸便怪笑著說:“崔公子那是什麽樣的人品,他家能派你這樣的人來?別又是上次那個偷主人家東西的賊奴一式的吧?走走走,抓起來著站一天籠,看他說實話不說!”


    那家仆扭頭就跑。因上回崔明來這遷安縣教訓大公子後進了監牢,全家被發賣的下場還在眼前,他也不敢找崔燮講理,也不敢跟徐夫人告狀,自己默默地吃了這一虧。回到京裏,徐夫人問起來,他也隻說那家主人背景深厚,查不出什麽來頭。


    徐夫人的私房有限,夫婿跑官又要用錢,外院的收入幾乎都過不了她的手就如流水般花出去。她支持不住這樣的花銷,隻好暫時息了心思,吩咐那人隔些日子就往遷安跑一趟,盯住了他們家書坊,待新鋪子什麽時候開張了再查背後的人。


    那仆人唯唯地應了,轉頭便把此事扔在腦後,隻有缺錢時借口要去遷安,問夫人要幾個路費,然後也不去那邊,就在外麵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混幾天。


    徐家的查探暫歇,他們要找的人卻在市麵上露出了身影。在這場商家紛紛宣稱自己是彩印源流,印的是崔美人正版畫像的大潮裏,一本隻在小攤和書店裏寄套的,打著看似俗套的“傳統彩印”招牌的《金剛經》卻不聲不響地賣了起來。


    這本書出現得無聲無息,仿佛一夜之京就鋪滿了遷安、通州、京城的書攤,而後就得到了書商的大力推薦。


    這才是真正的彩印源頭!


    致榮書齋還沒倒時就有它了!


    這畫法是真正崔美人兒的畫法!


    那些跟風的書都是粗製濫造,清竹堂才是良心書商!


    上半年買過《金剛經》和欲買而不得的人紛紛搶購,宮裏那些好佛信道的老公們聽說此事,連忙派家人搶購,又使人逼問那清竹堂到底是哪裏的書堂,這樣好的佛畫師是從哪兒請的。


    可惜無論怎麽問,京裏那些代售的書坊主人都說不出賣家是什麽人,隻說:“像是個私人刊刻的,雖有牌記,那‘清竹堂’的店鋪卻是怎麽也找不著的。而且尋常也不賣,就隻清明、浴佛、下元這三節裏見著他家來送過幾趟貨,連個長年寄賣的店鋪都沒有。”


    你一個賣佛經的,又不是賣春·宮圖的,怎麽不正正經經開張,反而弄的這麽神出鬼沒的!


    好歹他們這回提前知道了清竹堂名號,搶著了佛經,總算有可獻的東西。可這佛經也是越少越稀罕的玩意兒,隻有一本時可算是珍貢,隻有一獻才叫作孝心。要是人人都捧了幾本幾十本的進上,那就成了濫堆無用之物了,如何討得皇上娘娘高興?


    高太監不當值的日子回了自家宅院,便跟過繼到膝下的親侄兒高謙感歎此事。


    他雖比不得梁芳那樣掌著東廠的得寵大璫,在宮裏卻也有幾分臉麵,高謙也恩封成了錦衣衛百戶,在外麵頗有些人脈。聽了這消息便說:“那經書我也看了,印得其實不算精細,更比不得內造的磁青地兒泥金經本,隻勝在臉好,像崔美人。父親何不叫了畫畫的人進京現畫幾幅?”


    高公公道:“咱家怎麽不知道這個!可我在宮裏,手底下的人又不得力,哪兒找得到那畫師?我若是梁公公那樣手握東廠的,何愁找不著個人呢。”


    高謙胸有成竹地說:“父親何須喪氣。那崔美人兒也不難找,聽說指揮同知陳瑛家就有一幅她的圖麽。再說如今市麵上到處都是仿她的畫的,便找不到原主,找個擅仿的畫師,描一張經變大圖進上,豈不勝如那經本上的小畫了?”


    高太監皺了皺眉:“那崔美人擅畫豔情女子,還畫了赤著胸膛的男子,想來不是什麽正經良家。若真是她,她的佛像我倒不敢獻上去了。罷了,我去文思院找個供奉罷,隻是宮裏畫師的手法陛下都看徐了,總不如外頭的新鮮。”


    高謙道:“不然還是我去替父親找找,畫好了再題上個別人的名字不就是了。”


    高公公歎道:“眼看著就是下元,再找來人也趕不上萬僉事的法事了。咱家也沒個東廠的番子、快手可用,總比不得前頭那幾位,這回還是罷了吧。你若找著好畫師,就叫他細細地畫幅神仙宴飲圖,等元旦時獻給皇爺就好了。


    他能想到的,果然別人也都想得到。


    下元節宮裏的法事才剛開始,梁芳、李榮等親信太監就往貴妃宮裏獻了畫:有捧瓶觀音,人麵如月,白衣似水,活脫脫就是崔美人兒的筆法;也有佛祖講經圖,畫中佛祖麵容莊重,兩耳垂肩,具足三十二像,八十種好,底下阿羅漢神情各異,也都是照著清竹堂經書的卷頭、拖尾畫的。


    高亮沒趕上獻這一波殷勤,再看著那些仿如出自一人之手的圖卷,心裏便不禁暗暗鄙夷起他們來——都拿描的圖討好娘娘,也不知羞!還不如他,至少知道找人畫個新鮮的神仙圖敬上呢。


    他在宮裏轉轉腦子,嗣子兼侄兒高謙就勤謹地在外頭跑斷了腿。下元節這些日子,凡市麵上出彩印圖、仿崔美人畫的,他都叫人買來比較了一番,將畫得最好的幾個畫匠找來,叫他們畫一幅仿崔美人兒畫風的神仙圖。


    畫大圖太浪費時間,先畫個單人圖來叫他父親品鑒品鑒。


    這些畫匠都是描圖描熟了的,又是給司禮監的太監畫圖,都趕著精精細細地畫出來,裱褙好了才送到高府。高謙下了值回來,便挨張打開看,要挑了最好的叫父親過目。


    豈知這一打開,險些氣得他把畫兒撕了——一張戴芙蓉冠、黃褐紫帔的劉備;一張玄冠青褐黃帔的曹操;一張金甲金冠的趙雲;又一張女冠打扮的甄氏……更有一家敷衍的連衣裳都懶得給添換,直接描了六才子版的關羽圖,題上“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就當是關聖帝君像了!


    這東西豈能給父親看?這東西豈能進上?


    這還不及找人描個佛像送上去呢!


    他怒衝衝地把畫軸砸了,回到衛所裏也還氣兒不順,跟人抱怨當今世上做買賣的奸商忒多,給太監的東西都敢糊弄了!另有幾個同是太監義子、侄兒的錦衣衛怒道:“還有這樣的人?別的不說,關帝那也太糊弄了,咱們錦衣衛還能受這個氣?把他抓起來!”


    不成,攏共就這麽幾家出彩版書的,畫甄氏那家聽說要出洛神傳,畫關帝那家也要出攬二喬於東南的圖冊,抓了可就買不著了!


    衛所裏有火上添油的,就有安撫平事的,消息慢慢流傳開,終於也傳到了正在監督前所校尉操練的謝瑛耳朵裏。


    他聽說是高公公的嗣子,不由就想起自己那次與高太監同出外頒旨的情形:那時候崔燮一襲儒生衣冠站在院子裏,看著他們時滿眼都是感激。後來知道是自己給他請的旌表,險些在院子裏給他叩頭,臨走時也恨不能送他們些什麽作回報。


    再後來他就送了他兩幅畫像,且是比送給別人都精細的畫像。


    如果讓他知道是高公公想要一幅畫兒進上呢?會不會也畫出那樣似欲從畫中躍出的神佛圖來?


    可在文人眼裏,跟太監扯上關係,往後的名聲就壞了。而且他身上掛著那樣的豔名,自己本也不願暴露出真正身份,一直頂著別人的名字作畫,若為了高公公作出那仙遊圖來,豈不是一切安排都廢了!


    隻是崔燮那樣心性耿介的人,若知道高太監曾有求於他,自己卻沒能幫上忙,心裏會不會覺著虧欠於他,想要彌補?


    朝廷裏可最要不得那樣的心思。不然以威寧伯那樣的聲望、軍功,還不是因汪直拖累遭了貶謫……


    謝瑛再與高謙相見時,便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六才子批三國,引得他又狠狠抱怨了那些畫師一頓。


    謝瑛耐心地聽罷了,微笑著說:“高公公既是要給皇爺獻畫,當選名家之筆,何必一定要崔美人的?再者,我看他家的畫也不難仿,市麵上賣的不也都差不多麽。隻是百戶當日催得太緊,匠人難免敷衍。若找個真正的好畫師緩緩畫來,定然能得著好畫。百戶若不信,我便叫人找個畫師,著他花兩個月工夫精修細改,到年底一定能拿出好的。”


    高謙將信不信地說:“真個能找著?我已是叫他們重畫過了,那些人離了三國的原畫就畫不出那樣鮮活如生的人來。


    他搖著頭歎道:“聽說灤州有個叫阮晟的仿得也好,後軍府陳同知家那四美圖就是他畫的,我還去借看了,真個仿得和崔美人兒畫的一般無二。可惜那畫師早幾個月就不知去哪兒了,一時半會兒找不著人,找著了又怕他跟別的畫匠一樣,離了原畫便畫不出那樣的臉容來……”


    謝瑛長眉微挑,露出一點淡淡的傲氣:“那崔美人兒畫也不過占個顏色生動,畫法新鮮,難不成天底下隻有他一個的畫兒好了?罷了,此事我既然說出口了,必定給高公公一個交待——哪怕崔美人兒的仿畫仿不出來,謝某還拿不出一副宋人的遊仙圖麽?”


    高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咬了咬牙道:“此事若不成,我也就認了,不敢要千戶的遊仙圖;但若能畫成,千戶這番辛苦下官必定記在心中,家父也自然知道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到明朝考科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五色龍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五色龍章並收藏穿到明朝考科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