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房間很大,兩張床之間相距甚遠,如同隔了一條馬裏亞納海溝。


    顧揚深陷在厚重的棉被裏,隻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一動不動,像是已經睡著。於是陸江寒也放下手裏的書,輕輕關掉房間燈,結果卻從對方的被窩裏透出一片光亮。


    陸江寒:“……”


    陸江寒說:“睡覺。”


    顧揚說:“哦。”


    這就是和總裁住在一起的壞處,不能偷偷玩手機。


    第二天的圓桌會議規模不大,顧揚主要負責拍照。雖然主辦方也安排了專業的攝影師,但肯定不能單顧著寰東一家,所以在會議開始之前助理還特意叮囑了兩三次,不用管別人的角度,務必要讓陸總處於圖片最中間,用娛樂圈的話怎麽說來著,絕對c位。


    顧揚調整了一下相機焦距,坐在旁邊專心致誌聽講。零售行業的領頭人,口才都不會太差,尤其這位正在發言的、做十元店小百貨起家的黃總,滔滔不絕唾沫飛濺,從蘋果充電器談到國產睫毛膏,最後放出豪言壯語,十年後要做到2000億!


    要是換在電視銀幕上,可能觀眾都會以為這個麵紅耳赤、張口閉口2000億的人腦子有病。但參會者們顯然不這麽想,就算這位黃總已經激動到了雙手飛舞,現場也沒一個人笑出聲,反而都在小聲認真討論。顧揚也再次認識到了自己和大佬之間的差距,那的確不是智商和學曆就能彌補的鴻溝,而是需要用時間去慢慢積累。


    服務生進來倒水,陸江寒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過了一會,顧揚就獲得了一杯冰淇淋奶昔。


    ……


    “陸總有什麽看法?”其中一個人問。


    陸江寒清了清嗓子,還沒來得及說話,會議室的門卻被人一把推開,走廊上的窗戶沒關緊,正好“呼呼”灌來一道狂野的風,吹得桌上稿紙亂飛,一片兵荒馬亂。


    顧揚趕緊過去幫忙收拾,順便抬頭看了一眼,想知道是誰這麽冒失又囂張。


    “這風還挺大。”對方彎腰道歉,“對不住,我迷路了。”


    他看起來很年輕,頂多也就三十出頭,腦袋旁邊剃掉了一半頭發,剩下一半用發膠固定得很安全,哪怕剛才那股妖風也沒吹散。單隻耳朵戴著雙c耳釘,是chanel中古款,穿了一件川久保玲在上世紀推出的hommeplus男裝,衣擺和袖口都相當寬大,褲子鬆鬆垮垮,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性,鞋子是誇張的暗紅色,自帶翅膀和獠牙,沒有品牌,應該是國內設計師一時興起的手筆。


    顧揚第一反應,這位大哥可能是主辦方請來表演節目的搖滾嘉賓,走錯了門。


    結果其餘人紛紛表示沒關係,請藍總快坐。


    顧揚:“……”


    而現場不認識這位“藍總”的顯然不止他一個,於是就有人做介紹,這是創意基地z88的副總裁,後起之秀,相當厲害。


    雖然暫時不知道“z88”是什麽,但“創意基地”四個字已經足夠解釋對方的奇裝異服。顧揚在拍照間隙用手機查了一下,搜索結果顯示這是一家規模不小的連鎖機構,專門在各大城市承租破舊的體育館、廢棄工廠或者老式小區,再統一策劃,把它們改建成頗具個性的各種小店鋪,販賣服飾、咖啡、各國美食和一切你能想到的東西,很受文青喜歡。


    顧揚舉起相機,在拍陸江寒的間隙,給這位藍森先生也拍了好幾張,因為他發現對方的衣著很有趣,除了能看見的,衣領下還藏著項鏈和戒指,更妙的是一枚胸針,那是由金屬製成濃縮版的、現在已知最早被保存的匡威全明星籃球鞋,來自遙遠的1918,又髒又舊,充滿年代感。


    實不相瞞,有點想要。


    陸江寒說:“藍總看起來不太舒服?”


    “我挺舒服的。”藍森一口氣喝了三杯茶,“就是剛才跑得太著急了,這酒店動線有問題啊,到處都是鏡子,標識也不清晰,對我們路癡一點都不友好。”


    陸江寒認路能力一流,閉著眼睛都能分清東南西北,在以往的歲月裏更是沒見過幾個路癡,因此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把這種生理缺陷當成了小藝術家專屬,並且發出可愛的聲音。


    結果現在突然又冒出來一個人,也說他自己是路癡,還開口就“我們路癡”。


    陸總不是很高興。


    但顧揚卻很感同身受,因為他半小時前出門去找洗手間,剛迷了一次路。


    藍森的話不多,就算被主持人提問,也隻簡單說了幾分鍾,重點在歐普和波普,現場除了顧揚,估計沒幾個人能聽懂這種藝術構思。


    做小百貨的黃總帶頭鼓掌,在熱烈而又愉快的氛圍裏結束了這場圓桌會議。


    顧揚站在欄杆旁,一邊等陸江寒出來,一邊查看相機裏的照片,他認真貫徹了助理的要求,每一張都讓總裁處於圖片最中央,很是英俊瀟灑,風度翩翩。


    下一張是那位藍先生,顧揚放大圖片,很仔細地分辨他的唇釘。


    陸江寒說:“咳!”


    顧揚差點丟掉相機。


    陸江寒很不滿:“有什麽好看的。”


    顧揚想了想,如實回答:“還挺有看頭的。”從發型到服飾,每一樣細節都值得放大觀賞。


    陸江寒說:“吃醋了。”


    顧揚頓了頓,說:“哦。”


    陸江寒微微湊近,嘴角一揚:“‘哦’是什麽意思?”


    顧揚小聲提醒:“鍾嶽山。”雖然臉盲,但對方那兩撮小胡子還是很標誌的,就像把名字頂在頭上,一眼就能認出來。


    陸江寒:“……”


    “喲,陸總這是剛開完會?”迎麵湧來一群人,分別屬於新亞99和lotus,鍾嶽山和徐聰兩人走在最前麵,就像助理說的,如同小女生相約上廁所,恨不得向全世界彰顯穩固而又令人羨慕的姐妹情誼。


    “這飛機能落地可真不容易,骨頭都要顛散架了。”鍾嶽山和陸江寒握了握手,主動熱情邀請,“怎麽樣,等會陸總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


    “晚上還約了人,就不打擾了。”陸江寒說,“鍾總這一路飛機也辛苦了,還是好好休息吧。”


    “飯不吃也行,但有句話得問。”鍾嶽山鬆開手,依舊笑容滿麵,“我這人性子直,說錯了也別見怪,陸總大人有大量,應該不會因為lotus記恨我吧?外麵媒體可都在報道,說寰東從此和新亞99勢不兩立,你說扯不扯,當自己寫武俠小說呢。”


    “怎麽會,一家商場而已,鍾總能給更好的條件,徐總不趕緊跟過去吃肉,難道還留在寰東啃骨頭?”陸江寒笑得頗具風度,彬彬有禮道,“我還有點事,諸位自便。”


    這句話明顯是把徐聰比成狗,甚至都懶得遮掩,現場氣氛稍微有些尷尬,但尷尬也不關寰東的事,陸江寒帶著小藝術家一路進了電梯,繼續探討:“藍森好看的點在哪裏?你還要把他十倍放大。”


    顧揚沉默表示:“我以為要接著討論lotus。”


    “沒什麽好討論的。”陸江寒說,“破壞心情。”


    “可做生意難道不該……”顧揚斟酌了一下用詞,他不想說左右逢源,但意思也差不多,不管在哪一行,得罪人總是不好的。


    “新亞99這次的老店改造,明顯是在複製寰東的風格,我們一直就是鍾嶽山的競爭對手。”陸江寒說,“和他的關係不會因為這頓飯就緩和,又何必去吃,給自己找不痛快。”


    “嗯。”顧揚刷開房門,打算把今天拍的照片發給助理。


    陸江寒繼續問:“你到底是喜歡藍森的衣服還是配飾?”


    這次顧揚回答得很快,都喜歡。


    陸江寒思考了一下,想把那位藍總的家當買過來也不是不可能,但問題是,他為什麽要買一套別的男人穿過的衣服,送給自己的心上人?


    於是總裁強硬表示:“不準喜歡。”


    顧揚把照片全部存進網盤,然後說:“哦。”


    而與此同時,位於隔壁房間的藍總尚且不知道自己成了禍水,還在給親哥打電話,對天發誓這回真的沒有鬼混,不在紐約也不在拉斯維加斯,而是認認真真在開會。


    “我還發言了。”他說。


    另一頭傳來一聲冷哼:“你會發個屁,扯起來鬼都聽不懂。”


    兄弟情在風中搖搖欲墜,偏偏外麵還有人按門鈴,如同催命討債一般,藍森心情越發焦慮,心說你這是看不懂“請勿打擾”四個字?


    “藍總。”站在門口的人是鍾嶽山。


    藍森變臉速度和川劇有一比,開門前還一臉要吃人,開門瞬間已經春花開遍,微笑著說:“聽說鍾總的航班延誤了,我還以為明天才能到。”


    “我剛一到酒店,就來拜訪藍總了。”鍾嶽山把酒送給他,“對於兩家這次的合作,我可是很有誠意的。”


    看在riesling的麵子上,藍森隻好側身,把他讓進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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