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迷宮的正中間,一片被三麵牆壁圍堵,即開闊又隱蔽的區域。


    牆麵白色的壁板從牆根處向上延伸一米左右的高度,像是被刷的一層汙泥,將白色的壁板染成黑色。


    地麵堆滿了破爛被褥,這些棉被像是在泥水裏洗過,被慪爛的不成樣子,幾隻老鼠還在凝結成塊的棉絮裏鑽磨。


    牆角扔著幾件衣服,高於牆根十幾公分處有序的打了一整排嵌入牆體的鐵環,環上掛著鐵鏈。地上還有許多喝空的礦泉水瓶子和零食袋。


    邢朗想走過去,卻被綿軟的質地絆住腳。他低頭,看到一件白底藍花的連衣裙,童裝款,不超過十歲的女孩兒才能穿。


    在泥土裏浸泡了許久,裙子的布料變得很脆弱,邢朗無意間一抬腳,布料刺啦一聲斷裂,聽起來像是一個女孩子在他耳邊哭喊尖叫。


    他繞過這件破碎的連衣裙,往鑲嵌在牆麵上的一排鐵鏈走過去,腳踩著腐爛的棉被,有一種奇異的綿軟的質感,像是少女身上未發育完全卻柔軟的**,和她們如小兔般青春鮮活的**。


    一陣鐵鏈的碰撞聲響起,嚇退了擠在牆角的幾隻老鼠。


    邢朗拉起一條沉甸甸的鐵鏈,在它生鏽的暗紋中看到了褐紅色的血跡,並且幾乎在每一條鐵鏈上都發現了或多或少的陳舊的血跡。


    他低頭環視地麵,發現了許多藏在被褥夾縫中的穿著珠子和小動物的頭繩、一兩隻顏色鮮豔的襪子、甚至還有幾片用過的衛生巾。


    邢朗累了似的慢慢蹲了下來,看著滿地無數女孩子生存過的痕跡,心中有一種奇異的平靜,和乏味而漫長的疲倦感。


    他覺得有點頭暈,思緒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或許分撒在各個角落裏,總之無法聚齊在一處,讓他正視眼前已經發生過的罪惡。


    他還有些想吐,像是五髒六腑全都被攪碎了,在腹腔裏翻滾,引起一種沉甸甸的,揪著筋骨的反胃感。


    還是腳踝處的刺痛把他喚醒,他低下頭,看到一隻毛發堅硬,尾巴呈暗紅色,足有一尺多的老鼠趴在他的腳背上,正在啃咬他的腳踝。


    這種生活在暗夜裏,沒見過陽光,也沒受過傷害的畜生竟然不怕人,與人為敵。


    有一瞬間,邢朗覺得這個世界顛倒了,畜生和人顛倒了。


    他猛地站起身,抬起腳,狠狠的跺在它身上。


    老鼠的五髒瞬間漲破,從眼睛和嘴裏跑出來,像被車輪碾過,渾身扁平的躺在地上,暗紅色的尾巴還在微微擺動。


    邢朗一把拽下鑲在牆體中的鐵鏈,在手上繞了兩圈,紅著眼睛咬著牙,一下下的抽打著老鼠泥濘的屍體。


    打了三下,邢朗扔掉鐵鏈,在棉被上蹭掉沾在鞋底的肉糜和血沫。


    王前程見他忽然轉身朝自己走過來,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兩步。


    邢朗站在他身邊,拿出手機對著眼前這形象拍了幾張照片,邊拍照邊問:“這地方,你剛發現?”


    王前程道:“剛發現就給你打電話了。”


    “還有誰。”


    “啥?”


    “你還告訴誰了。”


    王前程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自己,自嘲般笑道:“除了你,我還能告訴誰?”


    邢朗拍完照,裝起手機,往通道兩側看了一眼:“周圍檢查過嗎?”


    王前程先歎了口氣,才說:“正打算跟你說這事兒,過來吧。”


    貌似這老警慫已經把四周摸透了,又領著他在在狹窄的通道裏抹黑往前走了一會兒,停在一個異味更加濃重的地方,用手電筒往前照了照,道:“你自己過去看。”


    邢朗借著光看到了這片區域的全貌,和剛才那地方相比,這裏稍微整齊了一些,空間也更為平坦寬闊,牆根處橫著幾條沙發,還有一台電腦桌和飲水機,類似一個會客和辦公的地方。


    王前程手中的燈光聚集在西南角沙發後的牆根處,劃重點似的來回晃了兩下。


    邢朗把手電筒從他手裏拿過去,走向西南角,越逼近那個地方,就越清晰的聞到下水道裏各種細菌和生物腐爛發酵的味道。


    走近了,他看到沙發已經被移開,露出牆根鬆軟的土壤。


    邢朗用腳踢開積土,沒踢兩下,忽然踢到一個硬物。


    他蹲下用手撥動泥土,手指摸到觸感光滑冰冷的東西,用手電筒一照,看到落著一層潮濕泥土的白色塑料膜,而在塑料袋包裹著的,是一具腐爛的屍體。


    人已經死了很久了,邢朗恰好挖開了掩蓋屍體麵部的積土,從內部蒙著水霧的塑料袋看過去,屍體的麵部像是一團黑霧,難辨男女,而從屍體勃頸處露出的一道衣領可以大致看出這是個男人。


    “……過來幫忙!”


    邢朗喊了一聲,用雙手繼續掏挖掩蓋著屍體其他部位的泥土。


    沒人應他,他忽然警覺的轉頭看向王前程,看到王前程麵朝著入口的方向,站在光圈外,看不到臉,驚道:“邢朗,好像有東西燒起來了!”


    與此同時,邢朗聞到了一股被烈火焚燒過的汽油的臭味。


    幾乎是瞬間,一圈烈火呈包圍之勢迅速從四麵八方的邊緣處騰騰的燒了起來,像被狂風卷起的海浪,迅猛的撲向岸邊。


    火光照亮了整座迷宮,像是無數的人舉著火把正在逐漸把他們包圍。


    “媽的!快把人挖出來!”


    邢朗喊道,瘋狂的用雙手挖著泥土。


    “還挖什麽死人,我們已經被發現了!”


    熱浪和濃煙比火光更凶猛,燃燒的牆壁甚至有倒塌的征兆。王前程猛咳了兩聲,拔腿就跑,跑了兩步回頭看到邢朗還蹲在牆根拖拽埋在地下的屍體,又連忙跑回去拽邢朗的胳膊:“你不要命了!先逃出去再說!”


    火勢蔓延到天花板,整座迷宮徹底變成了一個烈火焚燒的牢籠,天花板噗噗作響,甚至有裂開的跡象。


    邢朗脫掉皮衣蓋在頭上,一路穿過火焰堆砌的屏障,回到剛才進入迷宮的大門前。


    “鎖住了!”


    王前程用袖子墊著雙手去推門,卻發現這扇門已經從外麵被上鎖,難以撼動分毫。


    邢朗把他推開,毫不猶豫抬腿就踹。


    轟隆隆的踹門聲比火焰吞噬牆壁和天花板的聲音更具殘忍的破壞性,但是他踹到右腳震痛麻木,大門也隻是閃開了一條兩指寬的縫隙而已。


    “找鐵棍把門撬開!”


    邢朗喊道,然後在地麵尋找可以撬開鎖頭的鐵棍。


    不知王前程從哪裏找到一根半米長的鋼筋棍,邢朗接過去正要從門縫中插進去,就看到一道人影出現在門外。


    他忙收回鋼筋棍,大喊一聲:“往後退!”。


    和王前程離開門口,邢朗拔出手槍對著鐵門閃出的那道縫:“誰?!”


    沒有人回答他,邢朗隻聽到鐵鏈相互碰撞的聲響,然後那道人影就消失了。


    緊接著,門外響起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兩道大門瞬間被外力拽開,一把鐵鎖和斷裂的鐵鏈墜進門口的積雪中。


    方才那個人和那輛車已經不見了,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車轍印。


    火依然在燒,迷宮深處不斷傳出催垣倒壁的聲音。


    “剛才那個人是誰?”


    王前程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問。


    “……不知道,和放火燒我們的肯定不是一撥人。”


    從火葬場裏撿了條命出來,邢朗不敢在這個地方逗留,和王前程各自開車離開了樂天遊樂城。


    一直往回城的方向開了十幾分鍾,邢朗靠邊停車,等王前程的車從後麵追上來,並肩停在淩晨車流稀少的公路上,放下車窗道:“先別告訴劉局。”


    王前程的臉被煙霧熏黑了,但仍然掩蓋不住他臉上無奈又羞愧的神色,道:“交給你了,我不摻和。就當蜂巢迷宮這條線索是你查到的。”


    說完,白色淩度從吉普車肩旁駛過。


    邢朗什麽都沒說,坐在車裏抽了一根煙,然後撥通陸明宇的電話,讓他聯係消防隊去樂天遊樂城滅火。


    折騰了一圈再次回到家,是淩晨三點半。


    邢朗一手扶著牆壁,一手敲了敲507房門。


    開門的依然是徐天良。


    徐天良揉著眼睛,困意沉沉的站在門口:“邢隊,你又回來了。”


    邢朗向後勾了勾手:“回家吧。”


    把徐天良轟走,邢朗關上門,率先推開臥室房門,借著客廳的燈光往裏看了一眼,看到魏恒側躺在床上睡覺,被子拉的很高,蓋住了下半張臉。


    他回到隔壁洗了個澡,隨便吃了幾口剩飯剩菜,然後做賊似的躡手躡腳鑽到魏恒家裏,關掉客廳的燈光,借著窗外朦朧的月色抹黑走進臥室。


    他的步伐很輕,但依舊把魏恒吵醒了。


    魏恒昏昏沉沉的掀開眸子,低低的問道:“邢朗?”


    “除了我,還有誰半夜敲你房門。”


    邢朗掀開被子上了床,麵對麵的把他摟住,用嘴唇貼了貼他的額頭:“這麽燙,吃藥了嗎?”


    他的身體火熱溫暖,魏恒像條冬眠的蛇般鑽到他懷裏,緊緊的貼在他身上,勉強打起一星半點的精神回答:“兩次。”


    邢朗本想和他聊聊蜂巢迷宮,聊聊迷宮內部以前用來關押孩子們的囚牢,再聊聊這夥人口拐賣組織和劉局的關係。還有魏恒想對他說,但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這是最重要的。


    他一直忘不了魏恒站在後備箱前向他投來的那個眼神,那似乎是一種……求救的眼神。


    魏恒怎麽了?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他需要自己的搭救嗎?


    這些問題在他腦子裏轉了一整天,上樓的時候他已經在心裏擬好了草綱。哄也好,騙也好,總要讓魏恒說出他一直以來保留在心裏的那些隱瞞。


    但是此時擁抱著魏恒,他又覺得自己下的那些功夫全都多餘,那些問題全都無關緊要。一個眼神在他們之間造成了隔閡此刻被一個緊密的擁抱所打破,魏恒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能讓他無休止的縱容他,信任他。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邢朗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正打算把那些疑問暫時的擱在一旁,抓緊時間睡一會兒的時候,就聽到魏恒夢話般的低語。


    “什麽事?”


    他不懷任何遐想的問了一句,心裏有一種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後,對其他所有附加之物都無所謂的滿足感。


    他已經不在乎魏恒會對他說什麽,無論魏恒對他說什麽,他都有自信能夠將魏恒這個人,和他身上的所有事,都牢牢把控。


    這是他對自己的信任,也是對魏恒的信任。


    魏恒的聲音很低,而且越來越低,似乎隨時會頂不住昏天黑地的暈眩,立刻昏睡過去。


    “你在徐暢家裏發現的那輛坦克,是劉局送給他的。”


    沒有任何解釋,他向邢朗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邢朗在昏暗的空氣裏睜開眼睛,眼睛裏跳躍著黯淡的光,低聲道:“你確定?”


    魏恒沒有力氣多說,隻輕輕點了一下頭,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一直在想,徐暢會用什麽方式接近祝九江,然後殺死他。”


    邢朗道:“不管他用什麽方式,我們在明,他在暗,隻能等他行動。”


    魏恒慢慢睜開眼睛,看著他身後深沉的夜,低聲道:“我有一種感覺。”


    “什麽感覺。”


    “徐暢……快到了。”


    邢朗的心猛地一沉,竟從他說話的語氣中聽到了淒冷的絕望和無奈。


    他忽然把魏恒壓在身下,用力的看著他藏在昏暗中的臉:“你在想什麽?”


    魏恒似乎是笑了笑,雙手順著他的胳膊向上摩挲,摟住他的脖子,笑著說:“隻是想知道,如果我和徐暢同時出逃,你會追捕誰?”


    邢朗緊緊的抓著他的肩膀,伏下身子,壓到他麵前,嗓音灼熱又暗啞:“你想逃?”


    魏恒溫柔的撫摸他的後頸,道:“有你在,我怎麽舍得。”


    邢朗豎起食指點住他的鼻尖,沉甸甸的嗓音中似乎包含威脅:“你立刻死了這條心,如果你真的想趁亂離開我,徐暢愛幹什麽幹什麽,想殺誰殺誰,我脫掉這身警服不要,也會把你截回來。逃?你癡心妄想。”


    魏恒摟緊他,臉埋在他頸窩裏沉沉的笑:“那怎麽行,你是英雄,應該去拯救世界。”


    邢朗用力的,發狠的吻他,說:“讓世界毀滅去吧,我隻要你。”


    今晚的夜很漫長,似乎永遠等不到白天。


    枕邊的手機忽然開始震動,邢朗被吵醒,立刻坐起來拔掉充電線,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窗邊接電話。


    “喂?”


    邢朗掐著眉心以便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


    方才忘了看來電顯示,直到聽到對方說話,他才發現給他打電話的人是劉局。


    劉局說:“是我。”


    邢朗猛地睜開惺忪的雙眼,盯著樓下明晃晃的路燈在甬道邊落下的一片片寂靜的光影。


    他沒說話,劉局也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又道:“徐暢出現了。”


    邢朗的眼角抖了抖,下意識的回頭看向臥室的床鋪。


    魏恒背對著他,側躺在床上,還在熟睡。


    “在哪?”


    他問。


    他可以從劉局緊繃的聲線中看到劉局那張方正的黑臉此時一定異常的嚴肅又冷酷。


    “徐暢捅死了兩名巡警,搶走一輛警車,在王前程家門口挾持了王前程,現在正在往天水區方向逃竄。”


    劉局頓了頓,稍作沉吟,語氣更為狠厲:“邢朗,我直接向你下達命令,一旦發現犯罪嫌疑人徐暢,不惜一切代價,立即擊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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