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淩晨,邢朗才離開警局,開著車在路上撥出去一通電話。


    魏恒的電話沒人接,他分神瞟了一眼手機屏幕,又打給了徐天良。


    “邢隊。”


    “你在哪?”


    “我在我師父家裏啊。”


    不知為何,邢朗莫名鬆了一口氣:“他怎麽樣?”


    徐天良賠著小心道:“本來挺好的,剛才出去拿了一趟外賣,忽然就燒的厲害了。現在在臥室裏睡覺。”


    邢朗大為光火張嘴就罵:“你讓他出去拿什麽外賣!”


    “不是啊,不是我讓他出去拿的啊,我就上了個衛生間,我師父就不見了。”


    邢朗懶得和他爭論,踩了一腳油門再次提速:“看好他,我馬上到家。”


    小區裏的住戶睡了一半,停車場的燈也滅了一半,邢朗把車停在光禿禿的樹影下,提著路上買來的一盒粥快步走進單元樓。


    等電梯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王前程。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邢朗走進電梯,用肩膀夾著手機,騰出一隻手按樓層鍵。


    “有事嗎老王。”


    王前程似乎深處一個逼仄狹小的空間,從他說話時呼哧帶喘的氣音,和被牆壁阻攔又原數打回的回聲判斷,邢朗敏銳的察覺到他的處境不容樂觀。


    王前程壓著嗓門,聲音沙啞,倉促又急切道:“我找到一個地方,你趕快過來!”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邢朗警覺道:“什麽地方?你在哪兒?”


    “樂天遊樂城的蜂巢迷宮,這兒信號不好,你快過來,隻能你自己來,誰都不能帶!”


    邢朗看著指示燈中不斷跳躍的數字,道:“有事直說,我現在走不開。”


    “蜂巢迷宮!你過來就知道了!我——”


    一陣滋啦電流閃過,電話被迫掛斷,與此同時電梯門開了。


    邢朗看了看通話結束的手機,心裏揣著重重疑慮走出電梯。


    站在507室門前,他敲了敲房門,然後播回王前程的電話。


    徐天良很快打開了房門,一臉心虛道:“邢隊你回來了。”


    很奇怪,王前程的電話竟然打不通了。


    邢朗把裝著粥的袋子遞給他,又打給常跟著王前程的小孫。


    小孫說他今天一天都沒見到王前程,不知道王前程去了哪裏。


    現在他聯係不到王前程,其他人同樣聯係不到王前程,王前程相當於處於失聯狀態。


    邢朗有些擔心,不免想起王前程剛才留給他的一個地址;樂天遊樂城,蜂巢迷宮。


    徐天良見他站在門口止步不前,隻是低著頭若有所思,納悶道:“老大,你不進來嗎?”


    邢朗抬手扶著門框,皺眉踟躇了片刻,低聲問:“魏恒睡著了?”


    “嗯,睡了好一會兒了。”


    邢朗看了一眼緊閉的臥室房門,道:“待會他醒了就讓他把粥喝了,如果還是燒的厲害,你陪他去醫院。”


    徐天良先應下,才問:“你要出去啊?”


    邢朗沒有多說,返身走回電梯間,乘電梯下樓。


    樂天遊樂城是蕪津市最早落成的大型遊樂城,建在市中心邊緣與郊外接壤的地帶,後來市內興建海洋娛樂世界和國際連鎖的主題遊樂園,瓜分了樂天遊樂城的客流量。樂天一天天的衰敗下去,到現在隻剩了個空殼子,大部分娛樂設置已經低價處理給同行,被房地產老板收購了土地使用權,準備建一片別墅區。


    樂天早已徹底停止停業,此時園內停了兩輛工程車,吊車的燈光高高的懸在半空,像是天上出現的第二個太陽,慘淡又朦朧的光把衰敗的遊樂城襯托的鬼氣森森。


    蜂巢迷宮建在地下,入口處堆滿廢棄的石灰板和積雪,


    昔日作為售票口的小房間四麵上著鎖,售票口旁的兩扇大鐵門之間倒是閃出了一條黑色的縫隙。


    邢朗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照著地麵的積雪,發現雪地上隻有一串腳印,而且履跡新鮮,一直延伸到鐵門跟前。


    他又拿著手電往四周照了一圈,在大吊車後看到了一輛白色的淩度,通過車牌號確認就是王前程常開的那輛。


    四周很安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但是頭頂人為的燈光卻製造出一種無聲的威脅,似乎那燈是一隻眼睛,光明正大的窺視著不請自來的人。


    邢朗收起手電筒,拿出手機一邊撥王前程的號碼一邊走向虛掩的鐵門。


    迷宮的電路早就被掐斷了,裏麵黢黑一片,沒有一絲光。


    邢朗站在門外輕輕推開一扇門,又打開手電筒往裏照了一圈,半徑一米左右的光圈掠過一堵堵純白色的磚牆,牆上嵌著已經作廢的呼救鈴。


    他隻在進與不進之間徘徊了幾秒鍾就果斷選擇了前者,鐵門沒有外力頂著,漸漸向裏收回,將迷宮內外最後一絲殘存的縫隙遮蓋。


    迷宮內部是一麵麵牆和一個個入口,邢朗在影壁似的一麵白牆上看到了迷宮路線圖,發現這個迷宮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大,擅自進入肯定會迷失方向。


    這個迷宮之所以荒廢,是因為三年前的一個意外。


    迷宮修建之初,設計師花費了大力氣,把內部設計的複雜之極,有史以來隻有七八人能夠穿過重重陷阱和迷障找到出口。也是因為迷宮內部設計的太過複雜,三年前一名遊客在迷宮裏突發心髒病,按下急救鈴後就連工作人員也根據圖紙用了半個小時才找到這個遊客,遊客已經不治而死了。


    樂天遊樂城本來因為鬼斧神工的迷宮而聲名遠銷,後來迷宮裏死了人,也因為這件事而聲名狼藉。所以這處‘不吉利’的迷宮是開發商第一個想要鏟除的建築,外麵的吊車和工程車就是為了幾天後鏟平迷宮做準備。


    邢朗沒有來過這裏,也沒有自信能夠找到出口,所以站在入口處不敢輕舉妄動,又撥了一次王前程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無計可施之下,邢朗隻能大喊了一聲:“老王!”


    迷宮內部多重牆壁,回音效果堪比重重山穀,一聲未平,一聲又起。


    沒多久,王前程的聲音還真的從無法辨別方向的某個深處傳了出來。


    “從我放了三塊石頭的入口進來,一直往右拐,走到頭。”


    邢朗拿著手電筒在地麵掃了一圈,果真在東麵第三個入口處發現了三塊小小的鵝卵石。


    他按照王前程的指引,遇到岔路就右拐,走了大概有十幾分鍾,才走出亂境,找到迷宮東側的一堵圍牆。


    他貼著牆根繼續往前走,和迷宮內腹隔離開,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光露出來。


    邢朗離開牆壁,和牆壁保持半米的距離,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撩開皮衣後擺,手指悄然挑開了槍套。


    前麵那道光忽然向後劃了一道彎,照到了他臉上,他連忙關閉手電筒,拔出了手槍。


    “是我。”


    王前程的聲音隨之傳過來。


    邢朗依舊沒有放鬆警惕,手指套進扳機,將手槍在掌心轉動一周,槍口朝上倒拿著槍,然後把手一轉,把手槍藏了起來。


    “嘖,別照我臉。”


    他說。


    光束轉回去,落在對麵一堵白牆上。


    王前程蹲了下來,掏出煙盒點了一根煙。


    邢朗看到他把後背朝著自己,且全然無防備的樣子,也稍微放下了幾分警惕,不過依舊在默默查看他周圍有沒有其他人。


    直到確認王前程沒有帶著第二個人,他才走到王前程身邊,打開手電筒朝對麵照了一圈,問:“叫我來幹什麽?陪你逛遊樂城?”


    這裏是一個平坦空闊的空間,或許之前是迷宮內部的休息站,此時地上散落著很多食品垃圾和幾副爛糟的桌椅。空氣中票竄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像腐爛的肉,也像漚爛的棉被,更像容納了數十個流浪漢的天橋橋洞。


    幾隻肥碩的老鼠被燈光打到,忙躥到光圈以外,藏到了黑暗裏。


    王前程不答他的話,隻啪塔啪塔的抽著煙,煙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的邢朗鼻根發癢。


    邢朗皺了皺眉,不耐煩的把光束移到他側臉上:“我沒時間陪你耗,沒事兒我就走了。”


    他說完就要抬腳,王前程才道:“有事兒,你過來。”


    邢朗往前一步,挨著他蹲下,把手電筒放在地上:“說吧,什麽事。”


    他和老王總是各忙各的,雖然在一個單位,但是時常兩三天不見一回麵,見了麵也是相看兩厭煩。一個星期會麵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分鍾。更是很久沒有和王前程麵對麵的交談過。


    此時離王前程的距離難得很近,所以邢朗乍然注意到了他的兩鬢,竟然已經全白了。


    他這才想起這老警慫已經年過半百,是個臨近退休的老人了。


    王前程蹲在地上抽著煙,一股股白煙升不起,朵朵如有實質似的墜到地麵,和他這個人一樣,衰老又無力。


    “我一直在查祝九江。”


    王前程把煙頭嘬到一個指節長,火圈即將燒到嘴片才停下,扔掉煙頭說道。


    邢朗沉默著把藏在手裏的槍塞進袖口,不催促也不接話。


    黑暗處幾隻老鼠擠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叫,王前程扔過去一塊石頭,老鼠散了,煩人的叫聲也消失了。


    “這個人有問題,一邊接受警察的保護,一邊請律師當他和警察的攪屎棍。我問過他幾次話,什麽都問不出來。”


    王前程向他瞅了一眼,眼神有點戒備,似乎提防著他隨時出言挖苦,見他沒有開口的打算,才又接著說:“後來,我就想把這個人查的幹幹淨淨。”


    邢朗忽然聽出毛病來了,忽然道:“停,後來?怎麽著?你本來沒打算查他?”


    王前程的唇角一下子繃緊了,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閉嘴’的指令,然而又像想到了什麽似的,抬頭看向牆角又聚集了幾隻老鼠的某處,用力磨了一下牙根,帶著些咬牙切齒的意味,道:“實話告訴你,劉局把這件案子交給我,對我隻有一個要求,他讓我一直拖著,拖上個一年半載,把案子沉下去。他也壓根沒覺得我會查到什麽線索,所以才把這件案子交給我。”


    劉局的用意,王前程直接受命,而邢朗心知肚明。他們之間相互隔著一層透明的窗戶紙,誰都沒有擅自捅破,待在各自的領域內,互不幹擾,互不生事。這是他們培養的一種默契,邢朗必須承認他很清楚劉局在利用王前程在暗中運作,至於劉局到底在如何運作,目的又是什麽,他不知道,想必王前程也是一頭霧水。


    但是現在王前程卻打破他們之間的默契,把劉局重用他的用意向邢朗闡明。這意味著王前程似乎想解除他和劉局之間政治性的捆綁和依附。


    他不再完全倒向劉局的陣營,甚至有靠近邢朗的趨勢。


    邢朗在短短的幾秒鍾之內把局勢分析清楚,意外的同時又心生警惕,看著王前程問:“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王前程臉上的肌肉抽動著,嘴角的幾條皺紋扭曲成愁苦的形狀,聲音瞬間蒼老了許多:“你還記得,你讓趙如飴給我送的那份資料嗎?”


    “趙如飴?”


    邢朗由衷的納悶:“誰?我什麽時候讓她給你送過資料。”


    王前程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他,瞪大眼睛:“趙如飴,技術隊的趙如飴,杏核眼,白淨臉兒的那個姑娘。”


    邢朗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哦,你是說小趙啊。”


    王前程吃壞了東西似的,臉皺在一起,像一塊洗爛的抹布:“邢朗,她在你手底下幹了兩年多,全隊都知道她喜歡你,結果你連她叫啥都不記得?”


    邢朗也有點愧疚,胡亂的點了兩下頭,想把這頁翻過去:“嗯嗯嗯,小趙給你什麽了?”


    王前程很無奈的搖了搖頭,又道:“一個坦克車模型,還有一張照片。坦克車模型那條線索被我放棄了,但是我前兩天找到了探望徐暢老娘的人。”


    邢朗瞬間振奮了許多:“你查到了?他是誰?”


    王前程抿著嘴唇,臉色一言難盡,頓了片刻才道:“劉威,武警大隊的。”


    警察?那個人竟然是警察。


    接下來不用王前程多說,他也能摸清楚劉威的準確身份。


    “……是劉局的人?”


    邢朗麵無表情的問。


    王前程沒說話,點點頭。


    劉局派人探望徐暢的母親?為什麽?單純的探望嗎?還是監視徐暢的母親,守株待兔?


    “你懷疑劉局,所以徹查祝九江?”


    邢朗幫他說出他瞞著劉局暗中徹查祝九江的動機。


    王前程捂著臉長歎了一口氣,用沉默代替回答。


    “那就說說吧,你查到什麽了?”


    邢朗看了看四周:“把我叫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麽?”


    王前程放下手臂,頹然道:“四年前,祝九江在這裏上班,是蜂巢迷宮的工作人員,幹了不到半年就辭職了。”


    “僅僅因為祝九江在這兒上過班,你就找過來了?”


    王前程瞪他一眼,沒好氣道:“我還查到兩年前七月十四號淩晨三點多,華陽區派出所接到三通報警電話,報警地點都是蜂巢迷宮。當時樂天遊樂城已經鬧出命案,關門了。不知道具體出於什麽原因,派出所並沒有出警。”


    邢朗站起身,用手電筒逐一掃過每一個黑暗的角落:“你是說,兩年前,有人在這裏報警,但是派出所卻沒有出警?”


    “嗯。”


    邢朗猛地回過頭,黢黑的眼睛融進黢黑的夜裏,看著他問:“為什麽?”


    王前程拍掉褲腳的土,撐著膝蓋慢悠悠站起來,道:“我不知道。”說著轉頭正視他,肅然道:“邢朗,我給你看樣東西,你敢不敢看。”


    邢朗不語,直視著他的眼睛,沒有絲毫躲避。


    王前程便點了點頭,道:“跟我過來。”


    他在前領路,邢朗跟在他身後,繞過一堵筆直的白牆,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就停下了。


    王前程拿走他手裏的手電筒,光口對著地麵,調出最強烈的光源,目光深沉的看了邢朗一眼,然後緩緩抬起手電筒。


    一片光圈像湧向岸邊的潮水,所經之處驅散了凝固已久的黑暗。


    邢朗終於明白了王前程為什麽這麽憂慮不安,這麽猶豫不決,又為什麽冒著開罪劉局的風險,向他的陣營靠近。


    因為王前程發現了一個無比血腥罪惡的秘密,這個秘密足以讓他拋棄政治上的幻想,單純的履行職業賦予他的責任,撕開藏在迷宮深處的一塊濃瘡。


    當沉睡已久的黑暗被光驅散的時候,邢朗似乎看到了擠在牆角、躺在地上、懸在空中的無數鮮豔的屍體,和蹀躞而來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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