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大雪剛停,就有人行走。陳老見三藏不快,又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裏閑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冷,賞玩什麽!”


    大聖道:“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遊賞,二來與師父寬懷。”


    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園,但見: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鬆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瓊芽。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客處、遣興處,處處皆蝶翅鋪漫。兩籬黃色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閑庭冷難到,且觀雪洞冷如冰。那裏邊放一個獸麵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那上下有幾張虎皮搭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七賢過關,寒江獨釣,迭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訪蓬壺?


    眾人觀玩良久,就於雪洞裏坐下,對鄰叟說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


    陳老問:列位老爺,可飲酒麽?”


    三藏道:“貧僧不飲,小徒略飲幾杯素酒。”陳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仆即抬桌圍爐,與兩個鄰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家夥。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隻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凍住了!”三藏聞聽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麽是好?”


    陳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邊淺水處凍結。”那行人道:“把八百裏都凍的似鏡麵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呢!”三藏聽說有人走,就要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了。”


    三藏迎著門,朝天禮拜道:“眾位護教大神,弟子一向西來,虔心拜佛,苦曆山川,更無一聲報怨。今至於此,感得皇天祐助,結凍河水,弟子空心權謝,待得經回,奏上唐皇,竭誠酬答。”禮拜畢,遂教悟淨背馬,趁冰過河。


    陳老又道:“莫忙,待幾日雪融冰解,老拙這裏辦船相送。”


    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話,再住也不是話,口說無憑,耳聞不如眼見。我背了馬,且請師父親去看看。”


    陳老道:“言之有理。”叫:“小的們,快去背我們六匹馬來!且莫背唐僧老爺馬。”就有六個小價跟隨,一行人徑往河邊來看,真個是:雪積如山聳,雲收破曉晴。寒凝楚塞瘦千峰,冰結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梢子亂敲牙。裂蛇腹,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僵蠶,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棱層,深淵重迭沍。通天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


    三藏與一行人到了河邊,勒馬觀看,真個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問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哪裏去?”


    陳老道:“河那邊是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舍命而步行。”


    三藏道:“世間事唯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隻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叫:“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馬匹,趁此層冰,早奔西方去。”


    行者笑吟吟答應。沙僧道:“師父啊,常言道,千日


    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賴陳府上,且再住幾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


    三藏道:“悟淨,怎麽這等愚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凍!卻不又誤了半年行程?”


    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


    大聖道:“呆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麽試得?”


    八戒道:“師兄不知,等我舉釘鈀築他一下。假若築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築不動,便是冰厚,怎麽不行?”


    三藏道:“正是,說得有理。”那呆子撩衣邁步,走上河邊,雙手舉鈀,盡力一築,隻聽撲的一聲,築了九個白跡,手也振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連底都固住了。”


    三藏聞聽,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隻叫收拾走路。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隻得安排些幹糧烘炒,做些燒餅饃饃相送。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碎金銀,跪在麵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頭,隻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隻是以化齋度日為正事,收了幹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撚了一小塊,約有四五錢重,遞給唐僧道:“師父,也隻當些襯錢,莫叫空負二老之意。”遂此相向而別,徑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道:“師父,難行!”


    八戒道:“且慢!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


    大聖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哪裏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師父來。”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後踏冰而行。


    別陳老離河邊,行有三四裏遠近,八戒把九環錫杖遞給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


    大聖道:“這呆子奸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


    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淩,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淩眼,倘或踏著淩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鑽得上來!須是如此架住方可。”


    大聖暗笑道:“這呆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行者橫擔著鐵棒,沙僧橫擔著降妖寶杖,八戒肩挑著行李,腰橫著釘鈀,師徒們放心前進。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幹糧,卻又不敢久停,對著星月光華,觀的冰凍上亮灼灼、白茫茫,隻情奔走,果然是馬不停蹄,師徒們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幹糧,望西又進。


    正行時,隻聽得冰底下撲喇喇一聲響喨,險些兒嚇倒了白馬。三藏大驚道:“徒弟呀!怎麽這般響喨?”


    八戒道:“這河忒也凍得結實,地淩響了,或者這半中間連底通錮住了。”三藏聞聽,又驚又喜,策馬前進,趲行。


    突然,隻聽滑喇的一聲,腳下冰凍迸開,慌得孫大聖跳上空中,那白馬落於水內,三人盡皆落水。


    卻說八戒、沙僧在水裏撈著行囊,放在白馬身上馱了,分開水路,湧浪翻波,浮水而出,隻見大聖在半空中看見,問道:“師父何在?”


    八戒道:“師父姓陳,名到底了,如今沒處找尋,且上岸再作去處。”原來八戒本是天蓬元帥臨凡,他當年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沙和尚是流沙河內出身,白馬本是西海龍孫:故此能知水性。


    大聖在空中指引,須臾回轉東崖,曬刷了馬匹,靦掠了衣裳,大聖雲頭按落,一同到於陳家莊上。早有人報與二老道:“四個取經的老爺,如今隻剩了三個來了。”兄弟即忙接出門外,果見衣裳還濕,道:“老爺們,我等那般苦留,卻不肯住,隻要這樣方休。怎麽不見三藏老爺?”


    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陳到底了。”二老垂淚道:“可憐!可憐!我說等雪融備船相送,堅執不從,致令喪了性命!”


    大聖道:“老兒,莫替古人擔憂,我師父管他不死長命。老孫知道,決然是那靈感大王弄法算計去了。你且放心,與我們漿漿衣服,曬曬關文,取草料喂著白馬,等我弟兄尋著那廝,救出師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莊人除了後患,庶幾永永得安生。”


    陳老聞聽,滿心歡喜,即命安排齋供。兄弟三人,飽餐一頓,將馬匹行囊交與陳家看守,各整兵器,徑赴道邊尋師擒怪。


    卻說孫大聖與八戒、沙僧辭陳老來至河邊,道:“兄弟,你兩個議定,那一個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兩個手段不見怎的,還得你先下水。”


    大聖道:“不瞞賢弟說,若是山裏妖精,全不用你們費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須要撚著避水訣,或者變化什麽魚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撚訣,卻輪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兩個乃慣水之人,所以要你兩個下去。”


    沙僧道:“哥啊,小弟雖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變作什麽模樣,或是我馱著你,分開水道,尋著妖聖的巢穴,你先進去打聽打聽。若是師父不曾傷損,還在哪裏,我們好努力征討。假若不是這怪弄法,或者淹殺師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須苦求,早早的別尋道路如何?”


    大聖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們那個馱我?”八戒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馱你。”


    行者就知有意,卻便將計就計道:“是,也好,你比悟淨還有些膂力。”八戒就背著他。沙僧剖開水路,弟兄們同入通天河內。向水底下行有百十裏遠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隨即拔下一根毫毛,變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變作一個豬虱子,緊緊的貼在他耳朵裏。八戒正行,忽然打個跟鬥,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摜,撲的跌了一跤。原來那個假身本是毫毛變的,卻就飄起去,無影無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麽說?不好好走路,就跌在泥裏,便也罷了,卻把大哥不知跌在哪裏去了!”


    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尋師父去。”


    沙僧道:“不好,還得他來,他雖水性不知,他比我們乖巧。若無他來,我不與你去。”


    行者在八戒耳朵裏,忍不住高叫道:“悟淨!老孫在這裏呢。”


    沙僧聽得,笑道:“罷了!這呆子是死了!你怎麽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聞聲不見麵,卻怎是好?”


    八戒慌得跪在泥裏磕頭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師父上岸陪禮。你在哪裏做聲?就影殺我了!你請現原身出來,我馱著你,再不敢衝撞你了。”


    大聖道:“是你還馱著我呢。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隻管念誦著陪禮,爬起來與沙僧又行進。


    行了又有百十裏遠近,忽抬頭望見一座樓台,上有“水黿之第”四個大字。沙僧道:“這裏想是妖精住處,我兩個不知虛實,怎麽上門索戰?”


    大聖道:“悟淨,那門裏外可有水麽?”沙僧道:“無水。”


    大聖道:“既無水,你再藏隱在左右,待老孫去打聽打聽。”好大聖,爬離了八戒耳朵裏,卻又搖身一變,變作個長腳蝦婆,兩三跳跳到門裏。睜眼看時,隻見那怪坐在上麵,眾水族擺列兩邊,有個斑衣鱖婆坐於側手,都商議要吃唐僧。大聖留心,兩邊尋找不見,忽看見一個大肚蝦婆走將來,徑往西廊下立定。大聖跳到麵前稱呼道:“姆姆,大王與眾商議要吃唐僧,唐僧卻在哪裏?”


    蝦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結冰,昨日拿在宮後石匣中間,隻等明日他徒弟們不來吵鬧,就奏樂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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