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急進入裏麵,將關保兒抱出廳上,放在燈前。小孩兒那知死活,籠著兩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著耍子。行者見了,默默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那關保兒一般模樣。兩個孩兒,攙著手,在燈前跳舞,嚇得那老者謊忙跪著唐僧道:“老爺,不當人子!不當人子!這位老爺才然說話,怎麽就變作我兒一般模樣,叫他一聲,齊應齊走!卻折了我們年壽!請現本相!請現本相!行者把臉抹了一把,現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麵前道:“老爺原來有這樣本事。”大聖笑道:“可象你兒子麽?”


    老者道:“象象象!果然一般嘴臉,一般聲音,一般衣服,一般長短。”


    大聖道:“你還沒細看呢,取秤來稱稱,可與他一般輕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


    大聖道:“似這等可祭賽得過麽?”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過了!”


    大聖道:“我今替這個孩兒性命,留下你家香煙後代,我去祭賽那大王去了。”


    那陳清跪地磕頭道:“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給唐老爺做盤纏往西天去。”


    大聖道:“就不謝謝老孫?”老者道:“你已替祭,沒了你了。”


    大聖道:“怎的得沒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


    大聖道:“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


    大聖笑道:“任從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給你祭賽去。”


    那陳清隻管磕頭相謝,又允送銀五百兩,唯陳澄也不磕頭,也不說謝,隻是倚著那屏門痛哭。行者聞聽,上前扯住道:“老大,你這不允我,不謝我,想是舍不得你女兒麽?”


    陳澄才跪下道:“是舍不得,敢蒙老爺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夠了。但隻是老拙無兒,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後,他也哭得痛切,怎麽舍得!”


    大聖道:“你快去蒸上五鬥米的飯,整治些好素菜,與我那長嘴師父吃,叫他變作你的女兒,我兄弟同去祭賽,索性行個陰騭,救你兩個兒女性命,如何?”


    那八戒聽得此言,心中大驚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


    大聖道:“賢弟,常言道,雞兒不吃無工之食。你我進門,感承盛齋,你還嚷吃不飽呢,怎麽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


    八戒道:“哥啊,你便會變化,我卻不會。”


    大聖道:“你也有三十六般變化,怎麽不會?”


    唐僧叫:“悟能,你師兄說得最是,處得甚當。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則感謝厚情,二來當積陰德,況涼夜無事,你兄弟耍耍去來。”


    八戒道:“你看師父說的話!我隻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大胖漢還可,若變小女兒,有幾分難呢。”


    大聖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愛來看。”


    那陳澄急入裏邊,抱將一秤金孩兒,到了廳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內外,都出來磕頭禮拜,隻請救孩兒性命。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紵絲襖,上套著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係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紵絲鞋,腿上係兩隻綃金膝褲兒,也袖著果子吃呢。


    大聖道:“八戒,這就是女孩兒,你快變的象她,我們祭賽去。”


    八戒道:“哥呀,似這般小巧俊秀,怎變?”行者叫:“快些!莫討打!”八戒謊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變了看。”這呆子念動咒語,把頭搖了幾搖,叫“變!”真個變過頭來,就也象女孩兒麵目,隻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大聖笑道:“再變變!”八戒道:“憑你打了罷!變不過來,奈何?”


    大聖道:“莫成是丫頭的頭,和尚的身子?弄的這等不男不女,卻怎麽是好?你可布起罡來。”他就吹他一口仙氣,果然即時把身子變過,與那孩兒一般。便叫:“二位老者,帶你寶眷與令郎令愛進去,不要錯了。一會我兄弟躲懶討乖,走進去,轉難識認。你將好果子與他吃,不可叫他哭叫


    ,恐大王一時知覺,走了風訊,等我兩人耍去了!”


    好大聖,吩咐沙僧保護唐僧,他變作陳關保,八戒變作一秤金。二人俱停當了,卻問:“怎麽供獻?還是捆了去,是綁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


    八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沒這個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隻是用兩個紅漆丹盤,請二位坐在盤內,放在桌上,著兩個後生抬一張桌子,把你們抬上廟去。”


    大聖道:“好好好!拿盤子出來,我們試試。”那老者即取出兩個丹盤,行者與八戒坐上,四個後生,抬起兩張桌子,往天井裏走走兒,又抬回放在堂上。行者歡喜道:“八戒,象這般子走走耍耍,我們也是上台盤的和尚了。”


    八戒道:“若是抬了去,還抬回來,兩頭抬到天明,我也不怕;隻是抬到廟裏,就要吃呢,這個卻不是耍了!”


    大聖道:“你隻看著我,劃著吃我時,你就走了吧。”


    八戒道:“知他怎麽吃呢?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卻如何?”


    老者道:“常年祭賽時,我這裏有膽大的,鑽在廟後,或在供桌底下,看見他先吃童男,後吃童女。”


    八戒道:“造化!造化!兄弟正然談論,隻聽得外麵鑼鼓喧天,燈火照耀,同莊眾人打開前門叫:“抬出童男童女來!”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個後生將他二人抬了出去。


    陳家莊眾信人等,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靈感廟裏排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大聖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麵一個金字牌位,上寫靈感大王之神,更無別的神象。眾信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王爺爺,今年今月今日今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眾信,年甲不齊,謹遵年例,供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祐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罷,燒了紙馬,各回本宅。


    那八戒見人散了,對大聖道:“我們家去吧。”


    大聖道:“你家在哪裏?”八戒道:“往老陳家睡覺去。”


    大聖道:“呆子又亂談了,既允了他,須與他了這願心才是。”


    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說我是呆子!隻哄他耍耍便罷,怎麽就與他祭賽,當起真來!”


    大聖道:“莫胡說,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吃了,才是個全始全終;不然,又叫他降災貽害,反為不美。”


    正說間,隻聽得呼呼風響。八戒道:“不好了!風響是那玩意來了!”行者隻叫:“莫言語,等我答應。”


    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的模樣: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雲。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暖熏熏。行時陣陣冷風陰,立處層層煞氣溫。卻似卷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那怪物攔住廟門問道:“今年祭祀的是哪家?”


    大聖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莊頭是陳澄、陳清家。”


    那怪聞答,疑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嚇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麽今日這童男善能應對?”怪物不敢來拿,又問:“童男女叫什麽名字?”


    大聖笑道:“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


    怪物道:“這祭賽乃上年舊規,如今供獻我,當吃你。”


    大聖道:“不敢抗拒,請自在受用。”


    怪物聽說,又不敢動手,攔住門喝道:“你莫頂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


    八戒慌了道:“大王還照舊罷,不要吃壞例子。”


    那怪不容分說,放開手,就捉八戒。呆子撲的跳下來,現了本相,掣釘鈀,劈手一築,那怪物縮了手,往前就走,隻聽得當的一聲響。八戒道:“築破甲了!”


    孫大聖也現本相看處,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聲“趕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雲端裏問道:“你是哪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


    香火,壞了我的名聲!”


    大聖道:“這潑物原來不知,我們乃是東土大唐聖僧三藏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聞有邪魔,假號靈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一年吃兩個童男女,你在這裏稱了幾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饒你死罪!”


    那怪聞聽就走,被八戒又一釘鈀,未曾打著,他化一陣狂風,鑽入通天河內。


    大聖道:“不要趕他了,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設法拿他,送我師父過河。”


    八戒依言,徑回廟裏,把那豬羊祭醴,連桌麵一齊搬到陳家。


    此時唐長老、沙和尚共陳家兄弟,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將豬羊等物都丟在天井裏。三藏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如何?”


    行者將那稱名趕怪鑽入河中之事,說了一遍,二老十分歡喜,即命打掃廂房,安排床鋪,請他師徒就寢。


    孫大聖與唐長老師徒四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得,叫道:“師兄,冷啊!”


    大聖道:“你這呆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麽怕冷?”


    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那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繡被重裀褥,渾身戰抖鈴。”


    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麵白茫茫的,原來下雪呢!


    大聖道:“怪道你們害冷呢,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那:彤雲密布,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玉龍三百萬,鱗殘甲滿天飛。哪裏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王恭幣,蘇武餐氈。但隻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裏江山似玉團。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舍,舍下野翁煨榾柮。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翹,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迭迭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幕,嗖嗖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宜。那場雪,紛紛灑灑,如剪玉飛綿。


    師徒們歎玩多時,隻見陳家老者,著兩個僮仆,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麵。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抬出炭火,皆到廂房,師徒們敘坐。


    長老問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


    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但隻風俗人物與上國不同,至於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之理?”


    三藏道:“既分四時,怎麽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


    陳老道:“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裏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


    三藏道:“比我東土不同,我那裏交冬時節才有。”


    正話間,又見僮仆來安桌子,請吃粥。粥罷之後,雪比早間又大,須臾平地有二尺來深。三藏心焦垂淚,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


    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聖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禦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隻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後,今已七八個年頭,還未見佛麵,恐違了欽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慮。今日有緣得寓潭府,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惠報答,實指望求一船隻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幾時才得功成回故土啊!”


    陳老道:“老爺放心,正是多的日子過了,哪裏在這幾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隻見一僮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吃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隻可以家常相待。”


    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難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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