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征和潘嶽約好了兩點鍾見麵,而紀征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到達嶽嵐療養院。嶽嵐療養院建在郊外半山腰,山林掩映間,秀麗的山林裏拖現而出一片連綿的屋宇,中西結合的建築風格,像是舊時的香|港建在山跡仙蹤裏的洋房別墅。


    紀征把車停在療養院入口百米之外的林蔭下,在距離和潘嶽見麵之間僅剩的半個小時裏,他不停的懷疑自己,譴責自己,有數次想要毀約,一走了之,但他每次萌動毀約的念頭時就會想起被邊小蕖按在浴缸裏險些淹死的蛋黃,右臉淌滿鮮血的吳阿姨,以及昨夜在他懷裏痛哭的邊小蕖......


    看來吳阿姨是對的,邊小蕖必須被放在一個能約束她的地方,紀征給不了她這種約束,隻能加劇邊小蕖的病情,並且給周圍的人帶來傷害。他自以為能夠保護好邊小蕖,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保護邊小蕖的方式不是把邊小蕖藏起來,而是給她一個生存的空間。


    兩點鍾,紀征的手機像是定了鬧鍾似的準時響起,潘嶽問他:“老同學,到哪兒了?”


    紀征緩慢地調整出笑容:“在門口。”


    “好,那我現在讓人去接你。”


    他和潘嶽自從高中畢業後就斷了聯係,隻在去年八月份見過一次,他們共同的朋友去國外結婚,紀征沒時間參加婚禮,就托潘嶽帶去了賀禮和禮金。這兩年潘嶽發展的很好,是蔚寧市有名的私立療養院的院長,這間療養院本來是潘嶽和他妻子的夫妻店,但潘嶽的妻子作為幕後出資人把潘嶽以及這間療養院扶持起來以後就撤股了,轉投向設計行業,也是做的風風火火。紀征之所以選擇了解這所療養院,不是因為和潘嶽有點往日情誼,而是出於看重這所療養院的醫療水準和設施。這裏的環境和水平放在全國都數一數二。


    潘嶽比之去年富態了不少,還不到中年發福的年紀就已經挺起了啤酒肚,他看著紀征軒昂依舊的身材,很是自慚。除了樣貌上的變化,潘嶽幾乎沒什麽變化,至少在紀征麵前,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爽朗又健談。


    紀征在他的辦公室和他淺談了一會兒,話題逐漸引到了邊小蕖身上。他沒有直接告訴潘嶽他有一個患有精神障礙的外甥女,隻道是他的一個親戚。潘嶽事無巨細的向紀征介紹了他們的醫療程式,還帶著紀征參觀了一遍住院部。紀征和他算是同行,所以很多問題一點即通,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在療養院待到了傍晚,也和潘嶽聊到了傍晚,甚至親自體驗了療養院的夥食水平。


    天色漸晚時,潘嶽把紀征送到療養院大門口,給紀征留下一張名片。


    “有問題或者有需要,隨時聯係我。”


    潘嶽道。


    紀征謝過他,然後驅車沿著山路下山,行駛在返回城裏的公路上。他特意繞到邊小蕖喜歡的甜品店買了邊小蕖喜歡的蛋糕。他提著蛋糕回到家的時候,家裏隻有邊小蕖一個人。


    房子裏沒開燈,邊小蕖坐在起居室飄窗上,借著窗外暗淡的天色下亮起的霓虹燈,往指甲上刷著藍色指甲油。


    客廳的燈忽然亮了,她被光刺到了似的偏頭躲了一下,然後一臉不悅地轉頭看向門口。


    紀征把蛋糕放在餐廳桌上,解開西裝外套的扣子朝她走過去,坐在她腳旁的飄窗上,溫聲問道:“怎麽隻有你自己?吳阿姨呢?”


    邊小蕖懨懨地垂著眼睛,好一會兒才愛搭不理道:“去買東西了。”說完,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紀征,然後把指甲油放下,朝紀征攤開右手掌心,冷冷道:“這是怎麽回事?”


    紀征看著她的手,她的掌心分布著幾個深深的針眼,那是昨天她躲在浴缸裏,被自己握在手裏的針紮出的針眼。紀征心裏一疼,握住她的手,輕輕撫摸她掌心的傷口:“疼嗎?”


    邊小蕖怔了怔,眼睛裏的冷漠褪去了大半,但還是做出冷傲的神氣:“還好,不怎麽疼。”


    紀征把她放在飄窗上的指甲油擰緊,然後擱在一旁,道:“經常塗這種東西很傷指甲,以後少用。”


    紀征對她表現出的關愛很快把邊小蕖渾身的戾氣磨光了,她臉上露出一絲半點的笑容,低頭不答話。


    紀征摸摸她的頭發,道:“我買了你喜歡吃的巧克力蛋糕,等我換身衣服陪你一起吃。”


    邊小蕖:“唔。”


    紀征溫柔地笑了笑,脫掉西裝外套搭在飄窗上,回房拿了一套換洗的衣服朝浴室走了過去。


    邊小蕖雙手捂著臉,低著頭甜甜地笑了一會兒,看到紀征的衣服還搭在她腳旁,於是把紀征的衣服抱起來準備搭到衣架上。


    她才走了一步,發覺從紀征衣服口袋裏掉出了個什麽東西,啪嗒一聲掉在地板上。她彎腰撿起來,見是張名片,名片上印著‘嶽嵐精神療養院’和一個名字‘潘嶽’。


    這張印有精神療養院的名片讓邊小蕖愣住了,她拿著名片正在發怔的時候,紀征放在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她拿出紀征的手機,看到名片上的‘潘嶽’給紀征發了一條短信——考慮好了,可以隨時把人送過來。


    浴室裏忽然響起沙沙水聲,邊小蕖像是被捉賊拿贓似的狠狠一驚,扔掉手裏的衣服和手機,茫然地站在原地。她看著躺在地上的手機和名片,心中的慌亂漸漸消失,很快冷靜了下來,眼神也不再驚慌,而是變得怨憤。


    她因憤怒而渾身顫栗,臉上怨毒的神色讓她顯得麵目可憎。


    忽然,她蹲下身子把名片和手機放回紀征的衣服口袋裏,又把紀征的衣服放回飄窗上,然後跑進吳阿姨住的客房。一陣翻找過後,她在床頭櫃下層抽屜裏找到一瓶安眠藥,那是睡眠不好的吳阿姨幾乎每天都會服用的藥物。


    她拿著藥瓶回到臥室,坐在電腦桌前,把剩下所有藥片都倒在桌子上,用一根鋼筆來回碾壓那些白花花的藥片。藥片在她的碾壓下不停的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野獸在咀嚼獵物的骨骼......


    忽然,她停下動作,微微側頭,用餘光盯著臥室房門,眼角流出如毒刺般的冷光。


    紀征在外敲門:“小蕖,出來吃蛋糕了。”


    她笑:“好的,等我一下。”


    很快,她把藥片碾成了粉末,把粉末裝進糖紙裏帶出房間。


    紀征換了一身家居服,正在切蛋糕,見她出來了,便問:“喝果汁還是牛奶?”


    邊小蕖坐在椅子上,撐著下顎看著他手中沾了一層黑色巧克力醬和白色奶油的水果刀,遲了片刻才道:“牛奶。”


    紀征從冰箱裏拿出牛奶放進微波爐裏加熱,然後拿出來兩隻杯子準備用來盛牛奶。手機忽然響了,他離開廚房,拿著手機回臥室接電話。


    邊小蕖看了看紀征虛掩著的臥室房門,快步走到廚房裏把藥粉撒到一隻杯子裏,然後把微波爐裏的牛奶拿出來,倒進混有藥粉的杯子裏攪拌均勻,最後趕在紀征結束通話之前端著兩杯牛奶回到了餐廳。


    紀征打完電話,見牛奶已經擺上餐桌,於是徑直走到餐廳在邊小蕖對麵坐下。邊小蕖望著他笑道:“我幫你加了一點糖,你嚐嚐甜不甜?”


    紀征喝了一口牛奶,道:“剛好。”


    吃蛋糕的時候,邊小蕖幾次引誘他端起杯子,直到親眼看著他喝光了杯子裏的牛奶。紀征從來沒有吃安眠藥的習慣,所以他喝下去的藥很快起了效用,大概半個小時後,他逐漸感到頭腦昏沉,四肢無力,眼前出現模糊的重影。身體異樣且洶湧的變化讓紀征立刻感知到了不尋常之處,他像是瞬間了悟了什麽,他撐著越來越沉重的額頭看著坐在他對麵的邊小蕖,邊小蕖在他眼中變成兩道不停晃動的虛影,“小蕖,你——”


    邊小蕖低著頭,臉色漠然,用手中的叉子挖起一塊奶油送進嘴裏。


    然後,紀征看到她放下了叉子,拿起他剛才用來切蛋糕的水果刀。


    邊小蕖在拿起水果刀的瞬間,抬起眸子朝紀征看過去,細長的眼睛像是一把利刃。


    在紀征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二次如此接近死亡。


    上一次,他在唐雪慧家中喝下了摻有藥物的茶水,沒能走出唐雪慧的家門。那次怪他,是他疏於防備。但是這一次,他同樣疏於防備,疏於防備一個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防備的人。


    他沒想到,邊小蕖真的會想殺了他。


    吳阿姨回來的及時,把昏迷中的紀征送到醫院,紀征被推進急救室的時候,生命特征已經不明顯了,他的體溫正在逐漸變涼。他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已經導致中毒,醫生往他的胃裏插入一根導管,灌入胃液,一遍遍的給他洗胃......


    他又一次在死亡邊緣被拉回人間,昏迷了整夜之後,第二天淩晨時分醒來了。


    “天呐,紀醫生你醒了?”


    吳阿姨整夜守在病床邊,見他睜開眼睛,險些掉眼淚。


    紀征一睜眼就覺得頭暈,渾身乏力。他又閉上眼睛緩了片刻,然後撐著床鋪慢慢坐起來。


    吳阿姨幫他把床搖起來,然後叫來了護士。


    護士量過他的體溫和心跳,又給他的胃液做了檢測,道:“沒事了,休息一會兒吧。”


    紀征雖然醒過來了,但他的麵色卻蒼白僵硬的不像活人,在護士幫他紮針的輸液的時候,他毫無反應,像中毒過深病變成了植物人。


    吳阿姨即心疼又擔憂的握著他的手:“紀醫生,你說句話呀,說句話。”


    過了許久,紀征才轉動眼睛看著她,很吃力地露出一絲笑:“我沒事,很抱歉讓您擔心了。”


    吳阿姨抹眼淚:“別這麽說,你可受大罪了。”


    紀征冰凍似的雙眼有消融之勢,他像是找個地方寄托目光似的看著吳阿姨的臉,問:“小蕖呢?”


    吳阿姨不知道他現在的模樣是拜邊小蕖所賜,就算她隱約猜到了,她現在也不敢說這話刺激紀征,便裝作自然道:“我剛才和她通過電話,她還在睡覺。”


    許久,紀征低低說了一句:“這就好。”


    醫生囑咐他現在不能吃東西,待會還要檢測胃液。吳阿姨明知道他現在吃不了任何東西,但還是買來了清淡的餐食和水果。她幫紀征削著一隻蘋果,猶豫了再三,還是選擇對紀征說:“紀醫生,我......我得告訴你件事。”


    紀征沒有力氣說太多話,隻疲倦地看著吳阿姨。


    吳阿姨道:“我回家的時候,看到小蕖在你房間開你的保險箱。”


    現在對紀征來說,任何事和任何話都不能給他絲毫的刺激。他聽了吳阿姨的話,表現的很平靜,從內到外靜如死水般的平靜。


    吳阿姨見他沒反應,就不再說了。


    房門忽然被推開,閔成舟一頭衝了進來,站在床尾瞪著紀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神情是紀征從未見過的驚慌。


    “你他媽......你搞什麽鬼!”


    紀征:“......你怎麽來了?”


    “我給你打電話,你們家保姆接的,說你在醫院,快死了!”


    閔成舟仔細掃量他一圈,在他身上捏來捏去:“你沒事吧?哪裏受傷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紀征不喜歡他對自己動手動腳,但沒有力氣去製止他,說話聲也被閔成舟大嗓門壓住,隻好默忍。


    閔成舟捏完他的腰和腿就去解他的病服扣子:“你的傷到底在哪兒?我怎麽找不著?”


    紀征吃力地抬起胳膊把他格開:“沒受傷,食物中毒。別碰我。”


    閔成舟正揪著他的領子往他衣服裏看,聞言撒開了他的領子,道:“這種蠢事兒你也幹的出來?”


    紀征對一旁瞠目結舌的吳阿姨說:“您先出去。”


    吳阿姨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放下,出去了。


    聽紀征說他隻是食物中毒後,閔成舟對他的關心頃刻蕩然無存了,他拖了張椅子坐在紀征病床邊,翹著二郎腿,苦口婆心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趕緊找個人吧,我就不信你身邊有人陪著,還能把自己吃食物中毒。你看看我,咱倆同歲,我閨女都上二年級了。”


    紀征不想聽他的耳提麵命,也不想聽他似是而非的炫耀,於是隻好打斷他:“我有話跟你說。”


    閔成舟:“你說啊。”


    紀征:“......你離近點,我現在沒力氣大聲說話。”


    於是閔成舟一轉身坐在他床邊,離他很近的地方:“說吧。”


    紀征:“......太近了,你坐回去。”


    “你真是麻煩。”


    閔成舟又坐回去,搬著椅子湊到床邊:“快說吧,我單位還一大堆事兒。”


    紀征卻不說話了,像是沒打好腹稿,若有所思的沉默著。


    閔成舟等了一會兒,看了看手表:“......你在用腦電波跟我交流嗎?”


    又過了一會兒,紀征終於說話了:“你還記得小蕖嗎?”


    “記得,你外甥女兒。”


    “那你記得潘嶽嗎?”


    “誰?”


    紀征道:“高中時,籃球隊的替補,和我們不是一個班。”


    閔成舟擰眉想了想:“好像有點印象,他怎麽了?”


    紀征擱著手機的桌子上看了一眼:“我手機裏有他的聯係方式,你存到你自己的手機裏。”


    閔成舟不走心的應付:“嗯嗯,先說你的事。”


    紀征不語,看著他。


    閔成舟在他眼神的驅使下拿起他的手機,找出潘嶽的號碼,輸入自己的手機,然後把手機在他眼前晃了晃:“行了吧,快說你的事。”


    紀征又道:“我的錢包在水果籃下麵,看到了嗎”


    閔成舟把他墊在水果籃下麵的錢包抽出來:“看到了,錢包挺好看,什麽牌子的”


    紀征停下來緩了一口氣,接著說:“裏麵有一張尾號0313的銀行卡,卡裏有五十萬,密碼是卡號中間的六位數字。這張卡你拿著。”


    閔成舟忽覺有異,盯著他:“你想幹什麽?”


    紀征勉強露出一點微弱的笑容,道:“拜托你件事。”


    閔成舟忽然很堤防他:“什麽事?”


    說了這麽多話,紀征越來越頭暈,暈到看不清楚閔成舟的臉,胃裏也隱隱抽痛。於是他閉上眼睛養了養神,再開口時的語氣是閔成舟從未從他口中聽到過的悲傷和疲憊。


    紀征道:“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拜托你,一定要把小蕖送進潘嶽的療養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兵者在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斑衣白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斑衣白骨並收藏兵者在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