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堂之上堂皇作案,順走楊澍腰包的賊叫薛俊祥。楊澍的腰包裏沒有現金等貴重物品,隻有一隻破舊的國產手機和證件。薛俊祥企圖把楊澍的手機轉賣,因買家出價太低而作罷。楊澍的破手機被薛俊祥丟在抽屜裏充當廢物,直到被閔成舟從積滿灰塵的角落裏找到,變成了證物。


    紀征是對的,楊澍的確留有關櫟教唆其行凶的證據;楊澍的手機裏有三段通話錄音,兩段視頻錄像。隨便挑出一段,都是關櫟教唆殺人的鐵證。但楊澍卻沒有為自己留下將凶手指向關櫟的證據。


    閔成舟拿到證據後,立即整隊出發逮捕關櫟,幾輛警車在公安局大院中整裝待發,閔成舟走出辦公大樓時忽然接到一通電話,來電顯示未知號碼,但他接起來的瞬間就知道是誰打來的。


    關櫟對他說:“閔警官,我是關櫟,楊澍是我殺的,你們過來抓我吧。”


    關櫟以一種失魂落魄,毫無求生意誌的語調說完這句話,然後掛斷了電話。而當閔成舟帶人闖入關櫟那套不知專賣了幾手的兩室一廳時,關櫟躺在堆滿了衣物的沙發上,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安詳地像是睡著了。一旁的茶幾上放著一瓶致命的化學物,藥瓶壓著一張手寫的‘自述書’。


    “關櫟死了,是自殺。”


    清晨時分,紀征在廚房接到了閔成舟的電話。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刀,看著流離台上切了一半的麵包,沉默了片刻,然後問:“自殺?”


    “對,自殺。幾個小時前我們把屍體拉回警局,剛做完屍檢。”


    紀征垂眸默然著,又拿起了刀,把切下來的麵包切成厚度均勻的麵包片。


    閔成舟等了一會也沒等到他說話,隻好自說自話下去:“關櫟留了一封自述書。承認是他殺了楊澍。”


    “......還有呢?”


    閔成舟苦笑了一聲:“沒了。”


    紀征再度放下刀,皺眉道:‘沒了?’


    “嗯,沒了。關櫟隻交代了一件命案的犯罪事實。被楊澍帶到蘇茜家的女孩子是怎麽死的,他沒交代。”


    “那女孩的身份查出來了嗎?”


    “是楊澍從火車站找的,估計是到蔚寧打工的外地人。現在楊澍死了,關櫟也死了,這姑娘的身份沒法查。”


    言外之意,連頂替蘇茜的女屍身份都無法繼續追查下去,生死不明的蘇茜更是無從查起。卷進蘇茜失蹤案和無名女屍案隻有關櫟和楊澍,現在楊澍被關櫟殺了,關櫟又在自首後自殺,兩樁案子算是徹底地斷在了死去的關櫟身上。


    雖然閔成舟沒有說出口,但是紀征感覺得到,關櫟選擇死亡是為了繼續掩蓋蘇茜失蹤的真相。而關櫟為了掩蓋蘇茜失蹤的真相選擇死亡,必定是為了掩護另一個他死一萬次也開罪不起的人——韋青陽。


    紀征想起了關櫟劫持他的那天晚上,韋青陽站在和他一條公路相隔的地方,他向韋青陽凝望的那一幕。他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凝望的不是韋青陽,而是站在韋青陽身後的一具具亡魂;楊澍、關櫟、無名的女孩、白曉婷、還有紀芸......


    “喂?紀征?掛了嗎——”


    紀征離開廚房,推開落地窗,在陽台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才道:“我在聽。”


    “怎麽不說話,以為你掛了,我想說啥來著.......哦,你昨天晚上怎麽忽然走了?你找我幹嘛來了?”


    紀征又沉默了,昨天晚上他找閔成舟是為了向他通報一樁命案的發生,那樁命案裏卷入了金濤、蘇茜、姚紫晨,以及直到現在才浮出水麵的吳崢。他想告訴閔成舟,姚紫晨的未婚夫,吳崢遇害了,凶手是在加油站上班的金濤,抓到金濤,查清金濤的作案動機,或許就能理順金濤和蘇茜以及姚紫晨之間的關係。但是他卻忽然之間改了主意,因為他透過閔成舟的辦公室窗戶往外看,看到了停在公安局對麵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車牌號他很熟悉,是燕紳常開的那輛。


    後來,他借去衛生間的名義,從公安局悄然離開,像一名敗軍的小卒。


    他同樣把車停在了公安局對麵,他取車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從那輛黑色轎車前經過,他本以為他會在那輛車裏看到燕紳,但車裏隻坐著兩個體魄強悍的男人,他們坐在駕駛座和副駕駛,當紀征向他們看去的時候,他們毫不躲避紀征的目光,堂皇地和紀征對視,似乎在向紀征宣以無聲的警告。


    紀征沒有在路上浪費時間,燕紳的人肯定知道他住在哪兒。就算他的家已經變成了一口布下陷阱的城池他也必須回去,因為家裏還有一個邊小蕖。他回到家時,家裏寂寂無人,客廳亮著一圈橙黃色的壁燈,電視裏正在播放邊小蕖喜歡看的那部電視劇。他來不及換鞋,直奔邊小蕖的臥室,房間亮著燈,但床上卻是空的。


    “小蕖.....江護士!”


    西邊書房傳出輕微的響動,體胖的江護士很快抱著蛋黃從書房出來:“紀醫生回來了,小貓剛才跑到你書房,我擔心它弄亂——”


    “小蕖在哪兒?!”


    紀征一向儒雅斯文,從不高聲說話,此時卻露出凶狠的神氣。江護士被他吼的一愣,忙道:“小蕖在房間睡覺啊,兩個小時前她就回房——”


    江護士話說到一半,忽然伸手指著紀征身後衛生間方向:“在那在那,小蕖在那。”


    紀征回過頭,看到穿著粉色睡裙,睡眼惺忪的邊小蕖揉著眼睛從衛生間出來了。


    “紀哥哥,你回來的好晚呐。”


    紀征大步跨過去用力把她抱在懷裏,驚魂未定地撫摸她的頭發,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低聲道:“沒事了,沒事。”


    然後他親自把邊小蕖送回房間,關了燈,坐在邊小蕖床邊,看著她在夜色下昏暗的側臉。


    邊小蕖掀開被子,她的臉被枕頭噬掉了大半,看不清表情,但聲音甜魅道:“紀哥哥,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紀征什麽都沒說,隻是沉默著把她的被子蓋好,然後像是哄一個孩子入睡似的輕輕拍打邊小蕖的肩膀。


    很快,邊小蕖睡著了。紀征起身去拉窗簾,站在窗後往外眺望,一眼看到了樓下停在樹影中的黑色轎車,那輛車沒有熄滅,一直亮著車燈,像一頭潛伏在夜裏的野獸。


    紀征從邊小蕖的臥室出來,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眼前和腦子裏全都是停在樓下的那輛黑色轎車。漸漸的,夜深了,他睡去之前,腦中忽然浮現一個猜測,那輛黑色轎車一直跟著他,從公安局跟到家裏,顯然是在監視他,但這種監視似乎並不致命,而不致命的監視似乎是一種......保護。


    難道燕紳在派人保護他嗎?


    這個問題從昨晚跟到清晨,紀征坐在陽台往下看,那輛黑色轎車依然停在老地方,徹夜未動,隻是熄了車燈。


    “我......路過而已。”


    他掛了閔成舟的電話,坐在陽台遙遙地望著樓下的轎車,就像轎車裏的人正在向他凝望一樣。


    半個小時後,他坐好早飯擺上餐桌,自己卻沒吃,隻喝了一杯牛奶。他回房間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時,江護工恰好到了。


    他一如往常般叮囑了江護工幾句,然後出門上班了。到了公司,他沒有像以往一樣把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換成白大褂,而是站在辦公室窗前憑窗下望,果然看到了那輛從小區樓下跟到寫字樓下的黑色轎車。


    辦公室門被敲了兩下,隨後,小薑推開門,抱著紀征的白大褂走了進來:“早上好啊紀醫生,你的衣服袖口沾到了一點墨水,我幫你洗幹淨了......紀醫生?”


    小薑看著紀征站在窗前的背影;紀征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雙肩呈‘一’字打開,他的腰背和他的雙腿一樣筆直,身上那層西裝麵料在晨光的照拂下飛出一層金色的光霧。她沒看到紀征的臉,卻從紀征身上看出一股冷厲。


    她覺得自己想多了,因為紀征很快回過身,朝她溫柔一笑:“是嗎?辛苦你了。”


    她又覺得自己沒有多心,因為她看到紀征蔚然深秀的眉宇雖然一如往常般溫柔又凝澹,但卻像是瘋狂過後的平靜。


    紀征從她手中接過白大褂,換下身上的西裝外套,係著扣子問:“那條手鏈還給秦了嗎?”


    小薑幫他把衣服掛在了門後的衣帽架上,笑道:“還回去了,秦還請我喝下午茶了呢,我們聊了很久。”


    紀征有口無心地問了一句:“聊了什麽?”


    小薑笑道:“不是你們男人感興趣的話題。”她沒有沒有明說,但她下句話就暴露了她和秦璟聊的話題:“秦說我的新發型很漂亮,很適合我。”


    小薑摸了摸垂在胸前的發尾,喜滋滋道:“我對她說,紀醫生說我現在像奧利維亞。她也覺得很像。”


    早間的閑聊很快過去,紀征換好衣服上樓開會,兩個小時後,會議結束了,紀征回到辦公室直徑走到窗邊,再次向下眺望,那輛黑色轎車停過的車位此時停著一輛藍色越野車,黑色轎車不見了。


    紀征盡可能地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搜索那輛黑色轎車,沒有找到。他返身走到門口,換下身上的白大褂,沒有同小薑或者任何人打招呼,乘電梯下樓了。他開著車行駛在公路上,在兩個要去的地方猶豫了片刻,選擇通往北郊金石倉儲園的那條路。


    白天的山巒和層林比夜晚要好看太多,這次他不需要隔著老遠棄車,一直開著車爬到了山巔。山上起風了,山風吹的叢林樹葉嘩嘩作響,像是在下雨。紀征在晴空綠樹間穿梭,剝開一簇簇擋在身前的枝葉,繞過地上虯結交錯的樹根,依靠自己不俗的記憶力和方向感找到了那顆藏於密林的珙桐樹。


    這次,他在珙桐樹下看到了一片翻動過的土壤,那片土壤呈矩形,像一口棺材。


    紀征站在樹下,先仰頭朝珙桐樹看了一眼,掠了滿眼青蔥濃豔的綠色生機,這姿態秀美的生機就像從林葉間篩下的陽光一樣,耀眼的讓人炫目。他蹲下身,右手手掌輕輕按在翻新過的鬆軟的泥土上,掌心觸到泥土的潮濕和溫熱,還有層層土壤之下的屍體的冰涼。


    他轉過頭,看著密林的另一個深處,以前埋葬著楊澍的地方,才知道他什麽都做不了,他隻是一名曆史的見證者,不是曆史的締造者。


    他從層層環繞的山巒間驅車返回,思想留在了那片林子裏,等到他乍然回神時,才發現他把車停在了吳崢租賃的畫室門外。他已經去過林子了,並且看到了珙桐樹下的屍坑,所以這間畫室大可不必來了,因為吳崢的屍體已經被某個人從這間畫室搬運出來埋在了珙桐樹下。


    即使如此,紀征還是下車了,朝房門緊閉的畫室走過去。


    被他踹破的鎖此時掛在門上重新閉合了,似乎從來沒有被人破壞過,這次他隻需要握著鎖頭稍稍用力往下一拽,鎖就開了。他走進去,滿目一派整潔,血腥味已經消失了,地上那隻黑色挎包已經消失了,所有痕跡都已經消失了,還有內室地上的血泊也消失了。


    紀征站在門口,好像站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裏,周圍什麽都沒有,他隻能聞到沾到他褲腿和袖口上的清冽的草青味。他在這間畫室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往外走時瞥見了一張扔在門框下的名片。他把名片撿起來,看到名片上印著的是一間首飾店。


    午後,忽然下起小雨,晴空萬裏的天色忽然陰沉了下來,整座城市被一片灰靄籠罩。


    一間裝裱店的店門被推開,任爾東胳膊裏夾著一張被油紙包裹的裝裱好的畫,他站在門口往外張望了一眼,然後低著頭縮著脖子衝進雨幕裏,小跑鑽進停在路邊的銀色越野車。


    郎西西坐在副駕駛喝奶茶,看到任爾東頭發上汪了一層水珠,肩膀也被打濕了,笑道:“大東哥,我都說讓你把我的傘帶上了。”


    “誰知道這麽一小會兒就下起來了。”


    任爾東抹掉臉上的雨水,開車回到警局大院,沒有和郎西西共用一把傘,淋著雨跑進辦公樓。


    郎西西先撐開傘,然後才不緊不慢地從車裏下來,關上車門正要進樓,一個錯身間忽然在警局門口看到一個相熟的人影,那男人站在樹下,頭發和衣服已經被雨水濡濕,正在低頭看手機。


    郎西西從保安室借道,撐著傘小跑過去,笑道:“紀醫生?”


    紀征抬起頭,見是她,放下手機笑道:“郎警官。”


    郎西西不習慣被人稱警官,連忙擺了幾下手,問:“你站在這兒幹嘛?”


    紀征的眼鏡因為沾了水霧,被他取下來放進胸前口袋,此時他把眼鏡從口袋裏取出來,用紙巾擦拭著潮濕的鏡片,微笑不語。


    郎西西眼一眨,懂了:“哦,你來找夏隊吧?他在裏麵呢,你跟我進去吧。”


    紀征把眼鏡戴好,笑道:“那就麻煩你了。”


    紀征從她手中接過傘,和她共有一把傘,從保安室進入警局大院,他經過大院時看到了一輛檢察院的車,所以辦公樓門前停住了,道:“我在這裏等,不進去了。”


    郎西西也朝檢察院的車看了看,道:“那好吧,這把傘給你用。我上去告訴夏隊你在下麵等他。”


    紀征道:“不用告訴他,我不趕時間,等一會兒也沒關係。”


    郎西西進樓了,紀征撐著傘走下台階,站在院子裏環顧一周,在西邊一溜警車裏看到了夏冰洋的那輛銀色越野。他朝越野車走過去,試著拉了一下車門,果然拉不開,於是他隻好撐著傘站在車頭邊等。


    等了大概十幾分鍾後,他看到辦公樓幾十層台階之上大堂玻璃門內有人影晃動,足有七八個人。領頭的是夏冰洋,夏冰洋穿著一件黑色襯衫,襯衫領口不齊不整,掛在脖子裏的圓珠銀鏈露了大半截,左肩搭著一件夾克外套。


    紀征聽不到他在說什麽,隻看到他擰著眉,嘴裏不停地說話,夾著煙的右手偶爾向後指一下,看起來像是在分派任務,又像是在訓斥下屬。紀征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從夏冰洋身上移開,看著走在夏冰洋身邊身穿檢察官製服的女人,是他在夏冰洋辦公室見過一麵的唐櫻。相比夏冰洋,最先看到紀征的人是唐櫻。唐櫻雙手插兜,身姿颯爽,清清冷冷的雙眼和紀征隔著一層玻璃門對視。


    紀征看著她,不知為何,從她眼睛裏看出了冷冰冰的略帶敵意的審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兵者在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斑衣白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斑衣白骨並收藏兵者在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