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房門被推開一半,紀征站在門外朝裏看,臥室拉著窗簾,光芒黯淡,隱約現出趴在床上熟睡的一個人影。


    紀征看了看手表,現在是早上九點多將近十點,早已經過了理應起床的時間。夏冰洋從昨晚十點多回到家一直睡到現在,趴在床上臉陷在枕頭裏,姿勢一動未動。起初,紀征還擔心他這樣睡覺姿勢會造成胸悶和呼吸困難,試圖糾正他,糾正過來沒一會兒夏冰洋又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裏睡了。後來紀征和他一張床上睡了幾回,也就習慣了他這具有壓迫性窒息危險的睡姿,但是醒來時總是忍不住探探他的呼吸。


    今天早上紀征醒來後習慣性的去探他鼻息,夏冰洋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半,張嘴要咬他手指頭,紀征躲了過去,笑問:“醒了嗎?”


    夏冰洋往下一趴,把臉全埋在枕頭裏,甕聲甕氣道:“沒有。”


    紀征著實怕他把自己憋死,把他埋在枕頭裏的臉扭到一側,露出鼻子和嘴,隨後起床離開了臥室。


    三個小時後,紀征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床上的夏冰洋,見他有睡到地老天荒的架勢,他知道夏冰洋辛苦勞累,也知道夏冰洋被繁重的公務纏身,再讓夏冰洋這麽睡下去,這一天怕是要荒廢了。


    他蹲下身,把抱在懷裏的蛋黃放在地板上,然後把蛋黃往臥室裏輕輕推了一下。他是不敢叫夏冰洋起床的,如果他去叫夏冰洋起床,肯定會被夏冰洋拽到床上一起睡,所以隻能寄希望於夏冰洋的天敵。


    蛋黃回頭朝紀征看了看,然後邁著四隻走路無聲的肉墊小腳進了臥室,很是熟練的先跳上床尾凳,然後跳上了床鋪。在它踩著夏冰洋趴在床上的身體往床頭踱步的時候,紀征靜悄悄地關上了臥室房門。


    蛋黃從夏冰洋肩膀跳到了枕頭上,和夏冰洋臥在同一隻枕頭上,拿屁股對著夏冰洋的臉,軟乎乎毛茸茸的尾巴在夏冰洋的臉上來回撫弄。


    夏冰洋很快就醒了,一睜開眼就是蛋黃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白毛裏夾著黃毛的尾巴,幾乎是出於下意識反應,他像隻避貓鼠似的滾向床的另一邊,盡自己最大努力和蛋黃拉開了最遠的距離。


    ‘嗵’地一聲,他撞到了床頭櫃,疼的他咬牙倒吸了一口氣。


    蛋黃回頭看了看它狼狽又驚慌的主人,繼續臥在枕頭上晃它的小尾巴。


    夏冰洋一臉鬱悶地坐起來,皺著臉看著蛋黃:“你怎麽又進來了啊。”


    蛋黃聽到他的聲音,以為自己受到了召喚,乖乖地下了枕頭朝他走過去。


    夏冰洋見狀,連忙抄起另一隻枕頭扔到它身前擋住它前行的道路,迅速拿了一套換洗的衣服離開了臥室。


    紀征正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上翻一本雜誌,先聽到臥室門呼通響了一聲,然後看到夏冰洋一臉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他撐著額角朝夏冰洋笑道:“醒了?”


    夏冰洋徑直走向浴室,火大道:“我得把那隻黃耗子送走,這個家裏有我沒它。”


    他大步從紀征身邊走過,忽然又折回去走到紀征身邊,彎腰在紀征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又返身走向浴室。


    紀征看著他暴躁地拉上浴室磨砂玻璃門,隨即響起沙沙沙的水聲。他把雜誌合起來放在矮桌上,推開落地窗在陽台晾曬的幾件衣服裏取下一條洗幹淨的浴巾,把浴巾放在浴室門外的架子上,敲了敲浴室玻璃門,道:“冰洋,浴巾幫你放在門外了。”


    夏冰洋忙著洗頭,從鼻子裏拖長音‘嗯’了一聲。


    十幾分鍾後,他洗完澡,換了一身衣服從浴室出來,見紀征不在窗邊看書了,而在廚房裏忙活。


    紀征把眼鏡取下來放在流離台上,正在用一隻平底鍋煎雞蛋。


    夏冰洋走過去,把他的眼鏡拿起來戴在自己臉上,往鍋裏一看,道:“哥,是不是糊了?”


    紀征抬眼看他,先把他臉上的眼鏡摘下來放在一邊,道:“會近視”,然後把鍋裏焦黑的雞蛋倒進了垃圾桶裏,很淡定的重新熱鍋倒油,道:“剛才火太大了。”說著垂眸笑了笑:“我沒煎過雞蛋,今天第一次煎。”


    夏冰洋對他那副無框眼鏡很有興趣的樣子,又把眼鏡往自己臉上戴,但這次沒有架在鼻梁上,而是低低的懸在鼻尖,興致高漲地在廚台上拍了兩下,問紀征:“隻吃雞蛋嗎?”


    紀征很有信心地指了指邊角處的電飯煲,道:“我還煮了粥。”


    夏冰洋興衝衝地走過去:“我看看粥糊了沒有。”掀開蓋子一看,不稀不稠的白粥熱氣氤氳,立刻在他低低懸在鼻尖的鏡片上洇滿白霧,看起來滑稽又可愛。


    夏冰洋調頭衝紀征豎大拇指:“哇,煮的好棒!”


    紀征被他逗樂了,隻顧著看著他笑,忽視了鍋裏需要翻麵的煎蛋,於是第二顆雞蛋又進了垃圾桶。紀征多少有些受打擊,連續失敗的煎蛋激起了他的勝負欲,決意要煎出能吃的雞蛋,所以後來夏冰洋和他聊天打趣,他都有口無心的敷衍,或者索性把夏冰洋的聲音屏蔽,專心於鍋裏的第三顆雞蛋。


    夏冰洋在他麵前漸漸討不到存在感了,覺得沒意思,就離了廚台坐到紀征剛才坐的沙發上,看紀征剛才看的那本雜誌。


    十幾分鍾後,紀征把早餐端上餐桌:“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夏冰洋頻頻去瞄在他對麵的紀征,紀征則心無旁騖地吃飯,順便和他聊起了正事:“昨天我給你的那根頭發,比對結果出來了嗎?”


    那根在韋青陽別墅花圃裏找到的頭發,他趁閔成舟沒留意,揪下了一段,交給了夏冰洋。閔成舟在12年的司法係統中配比不到和從頭發中提取到的dna,那最後的希望就在18年的dna信息庫中。


    夏冰洋拿起手機查看了一遍信息,道:“還沒有,dna配比需要時間。今天晚上我們去看話劇好不好?”


    他說話頗具跳躍性,紀征反應了一會兒才跟上他的思路,抬頭看著他:“話劇?”


    夏冰洋咬著湯匙,向上翻著眼睛,邊回憶邊說:“好像是什麽戲劇節,門票還挺難弄的,你不是喜歡看電影嗎?覺得你應該會想看。”


    “你有時間嗎?”


    “和你在一起,當然有時間了,擠破頭也得擠出來。”


    紀征眼神一動,卻麵露猶豫。


    夏冰洋以為他對話劇不感興趣,道:“不想看嗎?那咱就不看了,咱們去看電影。”


    紀征依舊不說話,掩飾什麽似的垂下眼睛,但眼神裏的寥落已經跑了出來。


    夏冰洋忽然就懂了,慢慢放下湯匙,看著紀征問:“你待不到晚上?”


    紀征不太敢看夏冰洋的眼神,他很怕看到夏冰洋失望的表情,那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他拿著湯匙緩緩攪動碗裏的白粥,頓了片刻才道:“我......下午還有事。”


    夏冰洋不再問了,他也沒法再問了,紀征當然還有事要忙,紀征自己的事,紀征要幫他忙的事,或許等待紀征去解決的事項絲毫不比他少,甚至比他還要多。


    夏冰洋‘哦’了一聲,理性讓他就此沉默,但是感性讓他忍不住說了一句:“但是我才剛見到你。還不到一天。”


    這不是他們任何人的錯,但是紀征卻無由覺得愧疚,勉強笑道:“下次,下次我陪你多待幾天。”


    下次是什麽時候,他們誰都不知道。夏冰洋陡然察覺到此時的氣氛有些傷感,他討厭這樣,他不想把和紀征有限的時間用來傷春悲秋,他想打起精神,但是他已經有了後顧之憂,做不到及時行樂。他也不想做回在外人麵前假意奉迎,虛與委蛇的夏冰洋。他現在不高興,很不高興。


    所以他起身離開了餐廳,獨自站在落地窗邊,隨便找個地方看著,隻給紀征留了一道背影。


    紀征看著他,慢慢走過去,站在窗邊麵朝著他的側臉,道:“冰洋,你生氣了嗎?......對不起。”


    夏冰洋把頭低下,又把臉扭開,躲避他的視線,道:“沒有,這不是你的錯。”他不是在使脾氣,但卻很孩子氣,又說:我知道我不應該生氣,但是我很生氣,非常生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生氣。”


    從他的這幾句話裏,紀征聽出了自己的自私,打他答應夏冰洋和夏冰洋在一起時,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自私的事,隻是當時夏冰洋沒有意識到,現在他終於意識到了嗎?


    所以,紀征問:“你在生我的氣嗎?”


    夏冰洋看看他,眼神稚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不生你的氣,我知道你和我一樣。”


    紀征想說‘我不生氣’,但是看著夏冰洋好像壓抑著什麽東西的臉,和他隱約發紅的眼圈,他忽然懂了夏冰洋不是在生氣,夏冰洋是在害怕。


    他一次次的消失、出現、重逢、分別,這樣的變幻無常讓夏冰洋害怕了。因為夏冰洋是被動的一方,什麽都做不了,夏冰洋隻能等待,就算他再也回不來,夏冰洋也隻能接受。


    夏冰洋憤怒地盯著窗外,不知道衝著誰:“我很生氣,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這樣。”


    紀征說不出話了,徒然地看著他,心裏惘惘的,比剛才更愧疚。


    過了一會兒,夏冰洋好像自己調整好了情緒,閉著眼睛緩慢地吐出一口氣,但朝紀征轉過身時,神色依舊執拗又委屈。


    他朝紀征伸出雙手,說:“抱抱。”


    紀征現在完全是被動的,他剛才看著夏冰洋,好像被夏冰洋推遠了,現在又被夏冰洋拉近了,不過短短幾分鍾,他竟有種失而複得的欣喜,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走過去抱住了夏冰洋。


    紀征在心裏說;這個人,他死都不放,為他死了都行。


    夏冰洋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靠在紀征肩上時還在發怔,發了一會兒怔覺得自己應該專心點,所以閉上了眼睛。


    紀征現在像是在君主責問下蒙混過關的臣子,唯恐主宰他命運的人清醒過來判他斬立決,所以他不敢高聲語,謹慎又小心翼翼道:“冰洋,你給我點時間,我會找到原因。”


    他不敢把話挑明了說,但也不敢不說,所以隻好含混地說,他相信夏冰洋聽的懂。


    夏冰洋的確聽懂了,也沒有和他挑明,也隻含混地說:“好。”


    他要出門了,紀征站在玄關送他,遞給他車鑰匙和外套,笑道:“路上小心,晚上記得吃飯。”


    夏冰洋點點頭,穿好外套往外走,剛出了門,手腕就被紀征拽住。他停下步子,回頭看著紀征。


    紀征笑著,但眼神裏有些不安,請求似的看著他說:“別生我的氣好嗎?”


    夏冰洋也想對他笑一笑,但是擠出來的笑容卻有些苦澀:“哥,我真的沒有生你的氣,我不會這麽不懂事。”


    “......你不高興,我看出來了。”


    夏冰洋眼一霎,不再看他:“對。”他又看了紀征一眼,道:“但是這無所謂。”


    他乘電梯下樓,逃難般開車衝出小區,然後猛然驚醒似的把車停在距離小區大門幾十米的路邊,茫然地看著擋風玻璃發愣。


    他剛才在幹什麽?他雖然口口聲聲對紀征說我沒有生你的氣,但他的所作所為已然把所有的情緒丟給紀征承受。如果他現在不好受,那紀征則是加倍加倍再加倍的不好受,因為紀征比他細膩比他溫柔,紀征是他們兩人當中永遠包容的那一方。


    他想幹什麽?用這樣的方式告訴紀征他心裏有多難過嗎?用這樣的方式讓紀征內疚、自省、逼紀征盡快在他和過去之間做出選擇,找到解決問題的方式嗎?


    夏冰洋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過自己,他想調頭,想回家,想向紀征道歉。他想告訴紀征;他沒有關係,他很愛他,所以他願意等。他害怕紀征已經走了,帶著對他的失望走了。


    夏冰洋正要下車,手機忽然響了,是一條短信,紀征發來的。


    他忐忑地打開那條短信,以為是紀征找他爭辯,但是紀征隻發來了寥寥兩行字——我喜歡看話劇,也喜歡看電影,下次好嗎?下次看完話劇和電影,我們去棋江大橋散步,散一整晚。


    他看完短信,怔怔地抬起頭,然後,他透過車頭的後視鏡看到紀征從小區大門裏走出來了,紀征換回了昨天穿的那套西裝,沿著和他相反的方向,在晴空綠樹中漸漸走遠。


    他看著紀征在後視鏡中不斷縮小的背影,很突然地哭了,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哭,像個神經病似的瘋狂的流眼淚。


    他從來沒有這麽哭過,因為他從來沒有這麽傷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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