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興悲憤衝動撲到了趙嶽麵前,手中劍拔出了半截,卻又生生停住了。


    眼前的花花臉麵具不可怕,可怕也嚇不著邊關血戰出身的趙世興。趙世興卻就是沒敢真把劍拔出來斬去。


    他就感覺,麵前的這個神秘蒙麵人散漫隨意站在那,一點不可怕,渾身沒有任何危險氣勢,雖然瞧不見臉,但目光沒任何凶惡殺機,卻隻要他一把劍拔出來指定就會立即沒命。這個人就象一隻蜘蛛,安靜不動不危險,卻已張網等著獵物撲來。這個人如此凶殘輕鬆殺掉一員國朝有數的勇將重臣,太令人驚駭,殺完了卻如此人畜無害的樣子繼續設坑.....這簡直是魔鬼....


    趙世興在血腥邊關的歲月可不短,也就是調到京城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


    在對外敵的一次次戰鬥中,他見過很多成名甚至成名太久到威名赫赫令人喪膽的敵我勇將是如何突兀死在戰場上的,有的是遭遇了比他更厲害的高手,驟然被對手借助戰場的混亂恐怖環境增強的凶威氣勢所懾,心一怯,反應稍慢或無力了些,被對手瞬間幹掉了,有的則是凶狂自信,霸威氣勢無邊,極盛到仿佛隻憑恐怖的氣勢就能吞噬人命,任何人都莫當其鋒,結果卻輕易死在了寂寂無名,看著半點沒可怕威勢,盔甲馬匹武器等標致的身份太普通,偽裝得實力太尋常太猥瑣膽怯沒用太沒殺傷力的人手裏,在想當然的自信大意或什麽被對手成心琢磨透了的弱點下,用性命和久戰積累起的威名墊定了又一個軍中新人的傳奇崛起。老馬失蹄;大海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代新人換舊人。沒有不敗不死的將軍;上了戰場,誰也不是安全的,都可能意外卻並非意外的死......而眼前的這個蒙麵人比戰場殺名將揚威的那兩種可怕的人可怕一萬倍。


    還有,文官就是這麽文雅平靜殺人的,甚至是在滿麵春風笑容中悍然殺人。


    多少勇將功臣強者,沒死在恐怖到令人發指的戰場上,沒死在敵人的刀下,百戰餘生,卻死在文官的文雅平淡甚至隨意的笑容中。


    眼前這個蒙麵人就象是那笑容殺人的文官.......在激烈瞬息湧過的眾多念頭中,一想到文官,趙世興這才想起了歐陽珣。短短時間內發生了這麽多事,這個蒙麵人竟然敢公然直接殺害國朝大將,就在這中軍大帳中,就當著監軍、驃騎大將軍的麵擅自動手,這也是死罪,性質比兄長所為更惡劣,可是,事情發展到至今,坐在上首的那三位卻始終無一人發聲......


    趙世興衝動的腦子一驚,恢複了些理智,霍然轉首看向帥案那.......權威十足的監軍太監麵孔扭曲難看的坐在那沒動;驃騎大將軍坐在遠遠一側,眼睛發直瞅著這邊,似乎是在發呆,或者是在置身事外冷眼旁觀。本該正大怒滿臉不善盯著這的大帥歐陽珣竟然身子鬆散地靠後(癱)倚在椅子背上,微歪著頭閉著眼,蠟黃憔悴灰暗無光的臉上麵無表情,一動不動......若不是壓在案子上的那隻手的食指在若有若無的不斷點著桌麵,發出輕微的奪奪聲,會讓人不禁以為大帥已經氣死了......


    這一看,驚得趙世興猛的竄出一身冷汗,渾身頓時如生滿了蟲子一樣難受,臉上更是密布了細微的汗珠,匯成大滴,滾落......口中也發幹發苦.....緊握劍柄的手下意識就把劍插了回去。


    歐陽珣無疑是在悄然立威,怕是就在等著他這樣的敢主動跳出來奉獻首級祭旗......文官掌軍曆來就是這麽殺將立威的。


    趙世興悲憤卻尷尬地僵硬在那,不知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也不知自己麵臨的將會是什麽下場。


    統帥殺人立威,殺誰其實是不需要理由的。


    因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想殺你,隨便什麽都可以是理由。軍中有五十四斬,你什麽行為都可以和這個強扯上關係。扯不上,也能隨便個慢軍什麽的借口行軍杖責罰,卻是活活打死你。統帥想拿你祭旗,叫你死,你就有必死的理由。


    趙世隆和趙世興都是邊軍老人了,不是不懂這個。


    趙世隆敢囂張耍橫胡來,是他覺得權威更大更有軍中執法決定權的監軍太監會護著他沒事。至多是被監軍裝模作樣訓斥幾句而已。趙世興把已經半出鞘的劍和報仇殺機硬生生壓回去了,是他覺得監軍太監不會保護他,甚至根本護不住他。


    蒙麵人卻已開步走開了,仿佛他隻是個虛無的人像,甚至根本就不存在,蒙麵人靜靜從他身邊走過,腳步發出輕微而似乎有某種奇特韻律的聲音,在滿大廳急促的呼吸聲中卻有一種令人恐慌的力量。


    趙世興就感覺是死神悄然退了,感到渾身猛的一輕,憋住的那口氣終於能輕輕吐出來。


    蒙麵人如同一個無聲無息的陰影幽靈從左右兩側站著盯視(敵視)的眾將中悄然走過,又回到了歐陽珣身後側輕輕坐下,又如同隻眼珠子會動的雕像一樣安靜不動,如前。


    驃騎大將軍在蒙麵人經過麵前時,盡管還遠隔著段不下兩米的距離,卻仍然心頭一寒,禁不住一哆嗦,鎮靜從容威武不可侵犯的高大形象垮了,開始坐立不安如坐針氈,隻感覺自己離這個蒙麵人實在是太近了太危險了。


    這個人難道是個現世的魔鬼嗎?怎得如此滲人......


    歐陽珣食指叩擊桌案的聲音猛然大了,頻率卻慢了,在此刻的環境中奪奪聲如一聲聲炸在心頭的雷鳴,驚得滿大廳的人不禁把目光從蒙麵人身上立即轉移到帥案這,都在盯著歐陽珣。


    歐陽珣緩緩睜開了眼睛,身子未動,仍然癱了一樣依歪在椅子背上,平靜的目光緩緩掃視了一遍神情各異的眾將,又瞅了瞅正扭著臉緊盯著他的監軍,卻沒看驃騎大將軍,目光最終落在滿頭大汗孤零零僵硬在大廳中間的趙世興身上。


    “趙世興,你,很悲憤,很想報複殺人?”


    歐陽珣的聲音不大,顯得虛弱無力,坐那的架式也毫無威儀可言,食指還在有一下沒一下的叩擊著桌麵。八個節度使老鬼卻立即靜靜坐下了,後麵的韓世清、姬文康、孫培芝反應也半點不慢,緊跟著坐下,隨後是全體坐回。


    太尉歐陽珣,和以前那些領軍的文官一樣狡詐,一樣的對丘八將領軍漢凶狠。他要戰前殺大將立威,正在立威.....看清了這點,在這個當口,眾將沒傻子,沒人會頂風而上流露支持趙世興的舉動。顯然,監軍太監不一定頂用......


    如此,趙世興就由此前的有很多將領各懷心思地無聲支持他,淪落為真正的孤獨無助。


    趙世興心中一緊,下意識瞅了蒙麵人那一眼,卻見蒙麵人正微闔目定住了一樣坐在那不動,他卻並沒感到輕鬆,轉眼又看向正黑臉轉過頭的監軍太監,卻再不敢對這個閹人抱什麽希望,惶恐急忙撩戰甲跪下,伏首悲聲道:“末將不敢。”


    “不敢?”


    歐陽珣嘿然笑了一聲,“好個不敢。好。本太尉理解你的心情。那,你說說,你兄長趙世隆該不該死?”


    趙世興心中一陣悲憤苦澀,悲聲道:“軍法威嚴。趙世隆.......該死。隻是,大帥又何必咄咄逼人呢?您要接著殺我立威,盡管下令好了。別再以此折辱我。我趙世興在邊關血戰多年,為國為民立過功。請太尉容末將死得能體麵點。”


    “嗯。”


    歐陽珣這淡淡一應,如同炸雷響在眾將心頭。


    這是直接承認了殺就要殺盡趙世隆兄弟,免留後患,就是要順勢拿衝動了的趙世興立威啊。


    趙世興心頭大震,臉色一白,卻隨即咬牙昂首挺起胸道:“多謝大帥成全末將這點顏麵。”


    說著,動手摘下腰間佩劍放到一邊,又摘下頭盔放在劍上,伏首在那默默等著中軍衛士拉他出去行刑......


    眾將的目光又集中到歐陽珣身上。


    監軍太監扭臉瞅著病歪歪依那形象很不雅觀的歐陽珣,突然開口了,“太尉大人,且慢發虎狼之威呀。趙世隆將軍並沒問錯呀。本監軍也極好奇,這位,蒙著麵,還能傲然坐在中軍大帳旁聽軍國大事的,他到底是什麽人呐?”


    這家夥總算回了神了,立即就報複咬上來,說話拿腔拿調陰陽怪氣的,卻也沒敢象趙世隆那樣囂張地指著趙嶽喝問這是誰。盡管他相信這個蒙麵人絕不敢象殺趙世隆一樣殺他這個監軍。


    鬥起來了,鬥起來了,監軍終於開始發威了。


    眾將都越發緊緊盯著歐陽珣,看看這位太尉大帥會如何反應。


    歐陽珣不是皺眉不悅,而是似乎很感意外。


    他瞅著監軍太監這張恢複了肥白細嫩的大臉,端量著這個死太監蓄勢準備暴發十足權威的強橫陰險架式,看清了監軍是要和自己叫板,詫異的表情卻仍然沒轉為憤然對抗,而是笑了,食指還在有一下沒一下的隨意敲打著桌麵,笑得很輕鬆,就那麽笑著端量了監軍好一會兒,看到死太監強硬對視毫不妥協,他越發笑得輕鬆開心,緩緩的語調淡淡地問:‘監軍,你是想教本太尉如何治軍?你想製止本官立威整頓好軍伍?“


    監軍太監的肥臉一沉,張嘴剛要代表神聖的皇權,威嚴,底氣十足,理直氣壯,正大光明,卻是再次陰陽怪氣的強硬回應,歐陽珣卻哈地歡快一笑打斷了他要出口的話,身體也不癱軟無力了,很利索地起身一讓,”來,來,監軍大官,您坐這。您想怎麽地就怎麽地。這,您說了算。來,快快坐這。本官病重,正感覺自己難以勝任這次的差使,怕是辜負聖恩呢,有人肯奮勇頂上。此,求之不得啊。“


    監軍太監愣了,沒想到名動天下的奇才體麵士大夫歐陽珣在如此嚴肅的場合居然耍無賴。


    他的大臉蛋子瞬間越發陰沉了,三角眼陰毒光芒閃爍,張嘴要說,卻再次被打斷了。


    歐陽珣讓到一邊,歡快笑著說:“監軍大官,您若是感覺自己沒領兵打仗的能耐,坐不了這個位子,想取代我的統軍權威,卻不敢坐過來。沒關係呀。這不還有威望足會打仗的驃騎大將軍在嗎?大將軍在這就是準備隨時接替我的。監軍大官和大將軍都身體倍棒,正當年,精力充沛,活力十足,都有一身的使不完、也沒地使、隻能將就著使在本官身上的勁,可沒有本官這種病危無力之難之危之恐之憂。您倆聯手統軍定能大勝。本官就輕鬆解脫沒心事了,可以回京辭職養病。”


    “你,“


    死太監氣得激動憋得猛地站起來。


    驃騎大將軍也駭然色變,站了起來,不當旁觀的隱形人了。


    歐陽珣詫異了一下,笑道:“哦,我明白了。是啊。監軍大官統軍也要立威呀。那,請斬吾頭祭旗。來,請出你懷揣的密旨來斬了我。來,快快拿出聖旨斬我。本官願意為壯軍威一死。反正我隨時會病死,我不介意監軍大官借我人頭一用。真不介意。早死也早點能從病痛折磨與抗天一樣的壓力憂慮中獲得解脫。本官不會恨你殺我,相反會很感激......“


    歐陽珣瞅著監軍太監,滿眼的期盼和熱情。


    死太監瞅著歐陽,滿臉的陰鬱憤怒狠毒卻憋屈,臉陰得能滴下水來。


    驃騎大將軍則是滿臉的驚恐焦慮與無辜樣......歐陽珣這麽說,等於是把皇帝朝廷對他的陰毒無恥用心當眾揭開了麵紗,盡管但凡有點腦子的參戰京官將領都明白是怎麽回事,都知道監軍必有斬殺歐陽珣的密旨,驃騎大將軍就是準備取代......但,不幹我事啊。驃騎大將軍暗暗叫苦,我很乖的,我沒想奪軍權。我就是在這當個擺設。我是打醬油的.......真的啊。請相信我啊。歐陽大人,皇帝戒備你,對你不懷好意,這個死太監對你暗懷歹意,那與我無關呐,您別把我扯進來頂雷.....


    監軍太監不愧是能從皇宮地獄混上得意位的,機變之能超強大,露了把變臉的高級本事,臉上瞬間由陰毒等一切不良化為陽光燦爛春風拂麵,嗬嗬笑道:”太尉大人呐,咱家早知道你機變百出,詼諧愛玩,但也得分個場合,得論事吧?“


    他想如此化解尷尬被動,擺脫被將住的僵局。


    可惜,歐陽珣卻不讓他下台,接口笑道:“大官說得對。您看,我這是病重得都控製不住不堪的性子了,把軍國大事都能當玩笑遊戲,這如何能擔當了重任?而且論罪該死。請斬我頭以正軍法國威。千萬別客氣。我真的願以死救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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