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趙佶的嘴巴歪了。


    不是氣的,而是被趙公廉的橫天雄心壯誌氣魄胸襟遠見以及困惑迷茫的質問震得目瞪口呆僵硬了。


    他知道大宋立國確實苟且小氣。


    從太祖立國之始,大宋就從未有漢唐那種拓疆萬裏,兵掃西荒大漠,威加遙遠四夷的雄心與目標。


    連眼皮子底下的大理國、安南國,大宋都無心征服和占領,何況是更遙遠更艱難的遠方世界。


    想收複燕雲十六州,那是顧慮缺了這片領土,大宋北方一馬平川,就缺乏了阻擋北方蠻子飛騎南下的山關險礙。太宗朝一戰慘敗,沒能達到戰略目標,以後就更沒能力了,收複燕雲也就成了嘴上說說的治國誌向。


    說說而已,連皇室都沒人較真,下麵安逸平安享樂的臣民又豈會盼著過勒緊褲腰帶提心吊膽緊張全力投入打大仗的日子,更沒人真會奮勇努力向這個目標去做。


    誰知天下真就有傻子,不但想這麽幹,而且真在為此而竭盡全力去努力。


    而這個傻子還居然正是被天下人隱隱約約公認為最聰明最有大智慧的那個人——趙公廉。


    生氣、羞臊、震驚、感動、嫉恨、惱怒……


    趙佶讀罷辭職奏折,呆坐在龍椅上很久,很久,心裏翻騰,情緒激蕩,也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而後卻是理解了趙公廉,但卻更恨了。


    更決心定要尋機處死以趙公廉為首的滄趙滿門,而不是幡然悔悟從此信任和重用。


    因為他就是喜歡糜爛享受的皇帝,既無心,也不支持征服遠方。


    他可無法忍受舉國投入大戰時必然的勤政勞神辛苦。


    他來這個世界就是縱情享受富貴安樂的,順便修修道,彌補一下道行根基,以後好飛升仙界重歸仙班享受永生仙福。


    他也清楚手下這些所謂忠君愛國的文臣武將擁擠朝廷,追隨他這個君王也隻是為了富貴榮華,更沒有威行萬裏的膽量和誌向。


    這種情況不是從他這一朝開始的。


    是在當初太祖杯酒釋兵權讓大家安享富貴時就文武皆無大誌,從此變成這樣的。


    包括能忍受艱難困苦生活的西軍在內,滿朝從上到下沒人真願意冒死殺出國門。


    吃不了那個苦。


    受不了那個罪。


    更沒人願意提著腦袋去為國家冒險。


    滿朝皆如此苟且富貴著,趙公廉獨自奮勇擔當,那就是不合時宜,不容入官場。


    舉國如此沉迷安逸富裕,唯獨滄趙家族和屬下想衝出國門氣吞萬裏如虎,那就是不合世情不容於社會。


    單單隻趙公廉竭盡心血整頓出滄北四軍州人馬有遠征壯誌,有威服四夷的膽略和熱血,這能頂什麽用?


    無朝廷支持,無舉國投入,甚至無其他地方的任何一人願意支持,趙公廉什麽也幹不成,想做的夢想隻會是個眾人在飲酒閑談娛樂逍遙時的笑料而已。


    質疑官員賣國資敵效忠的是異族,說天下的廣大統治階層是在為異族異國效勞,疑惑國朝是異族的傀儡政權……


    趙佶也恍惚疑惑過趙公廉所困惑的,但很快就清醒過來,一口否定了。


    大宋當然是獨立自主的堂堂正正大國。


    那些人一切所為全不過是為自己和家族享受安逸富有和富貴而已,非是暗中忠心追隨異族。


    現實就是如此。


    那麽與現實格格不入的趙公廉及滿門親族屬從追求和堅持的就是錯的。


    總不能滿天下都錯了,就他是對的吧?


    就是他對了又如何?


    很多事的對錯並不重要。再有遠見卓識,限於時局,不符合當代潮流,都會是沒意義的,是不識時務。


    不容於當時的國情和社會,特立獨行者的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舉世皆敵,必死無疑,而且是滿族皆滅,血脈無存。


    是死在憂憤無奈,還是死在被人排除異己的陷害,也就這點區別而已。


    趙佶的情緒迅速轉到趙公廉在奏折中展現的高傲和氣憤所激發他的羞臊惱恨中。


    一瞬間,他下了決心。


    既然清州軍跑了大半,守不住邊關了,趙公廉給大宋帶來巨大損失和空前的北關危害,惹下大禍,那正好問罪處死。


    他怒氣衝衝坐下,咬牙切齒提筆就寫聖旨。


    想命令鄭居中立即調滄州軍捉拿滄趙滿門及親信死黨下獄重刑審問伺候。若此過程中,趙莊人敢恃武反抗,那就一體問罪,格殺勿論,殺光趙莊人,殺死再多信奉和追隨滄趙的人也在所不惜。


    斷不容情。


    在憤怒激動甚至有點莫名其妙的亢奮中,趙佶文思泉湧,思路敏捷得厲害,聖旨一揮而就,立即送中書省通議下發。


    但,白時中等宰相級大佬卻轉眼帶著這份聖旨和滄北又一急報來了。


    清州東邊守著海的薊州軍不但沒能阻止和剿滅叛逃海盜的清州軍民,反而連自己的軍民也聞訊跟著大量瘋狂叛逃了。


    這消息已經夠讓大宋皇帝和權臣們震驚和驚恐不安了。


    想不到,薊州軍崩潰了,在清州西邊,離大海更遠的信安軍也聞訊立即暴發了同樣的叛逃災難,就更不用說夾在滄北和滄州之間就守著對遼邊關通著沿海的乾寧軍了。同樣都是州城縣城非務農,沒莊稼牽掛的百姓全部叛逃。


    而滄北四軍州的鄉下百姓還沒有發生大規模叛逃,也不是忠心大宋不想逃。


    據縣報,隻怕鄉民是舍不得丟棄辛苦侍弄數月眼看就成熟能秋收的莊稼才暫時留了下來。隻怕秋收一完,鄉民會不等糧食曬幹能收藏了就會果斷卷著一切同樣叛逃海盜。


    趙佶聽完白時中驚恐憤怒的奏報,驚得一屁股坐到在地,臉色毫無血色,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


    “怎麽辦?”


    “你,你們說應該怎麽辦?嗯?”


    “快告訴朕,說,怎麽才能扭轉這危機?快說,你們這些能臣幹將有什麽定國良策?”


    這些文武能有個屁良策。


    白時中就是個跟著蔡京升了官做事混富貴的應聲蟲,根本就沒有屬於自己的治國見識和政治能力,在曆史上早已證明他根本不是宰相之才,連貪腐卻有能力的蔡京一角都不如,充其量隻是個配合人做點事的佐臣,擔綱治理一州怕都不行。


    副相張邦昌就是個精通在官場不當老大當老二要訣,決不做出頭的椽子,決不做首當責任出事就是頂雷大頭的官油子。


    兵部樞密使等官員要麽是以文混武事用士大夫手段鉗製武官的,要麽就是被富貴淫樂弄壞了腦子的精明武夫官蟲。


    這些人都是捧著皇帝苟且混富貴的。


    若是要他們玩權力搞內鬥耍袖裏乾坤謀個私利害個誰,那有道有招,至於靖滄北?


    唔嚕嚕唔唔…….


    他們隻有拚命搖頭吐著舌頭甩口水,表示幹不了這個,請恕臣實在無能為力的份。


    當然,此刻他們決不能真這麽小醜白癡一樣在皇帝麵前露醜。


    吱吱唔唔,正琢磨怎麽應付皇帝的喝問呢,不想皇帝主意來得快,決心下得大,省了他們的事了。


    “哼。整個滄北都崩潰了,軍力沒了,東北邊關守不住了?好,好得很呐。以朕看,不如索性讓出邊關要塞,讓遼寇能順利殺進來把滄北滄州全禍禍了。反正那些刁民也不忠心大宋了,被遼軍殺光了搶光了也是罪有應得。”


    “下旨,讓那些還忠心王命的將士和官員撤出滄北邊關和縣城,全部集中到州城中做好防守。其它事不必管啦。“


    ”令河間府重兵布防在瀛滄交界處阻止遼軍侵入河間府。令高陽關路和山東一些州府的大軍在滄州外圍布軍,配合河間府大軍截斷遼軍可能趁機南下的通路。如此以大軍層層阻擊截斷,把遼軍局限著隻能在滄北滄州行凶,作惡完了滿意不滿意都隻能回去。”


    眾權臣一聽這個就明白了,皇帝這是想借遼軍的屠刀把趙公廉家族以及所有追隨滄趙的滄北滄州百姓順勢全部除掉。


    如此殺了趙公廉,除掉了威望巨大的滄趙家族,大宋沒了這個強大家族帶來的巨大政治內患威脅,一勞永逸,大宋天下的百姓痛惜趙公廉,為滄趙家族不平,卻還不能怪皇帝和朝廷冷酷無情。那是遼寇作的孽,不是朝廷容不得滄趙而殺了這一家。天下人有怨有恨,想為滄趙做點什麽,也隻能衝著遼國去,隻能更恨遼寇。這個結果完全對朝廷有利。


    計是好計,手段是好手段好魄力,稱得上深具權謀的高招。


    可是,真能那麽幹嗎?


    皇帝的妙策中有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圍堵遼軍的那些宋軍能不能擋得住人家的鐵騎大軍悍然飛馬南下。


    皇帝在深宮安樂著,不知天下事到底是怎麽個樣子,天真的以為兵多,又是以有心算無心,以逸待勞周密布置嚴陣以待,應該能成事。可這些權臣心裏還是大致能清楚大宋軍隊是個什麽爛樣子的。


    且不說鬧得囂張的田虎、王慶,宋軍怎麽也收拾不了人家,調了西軍中那些根係不深,關係簡單,還可被朝廷試著放心調用內地一把的大將以及幹脆沒任何背景,隻憑能力和戰功出頭的年輕勇猛骨幹小將加入領兵,才堪堪堵住二賊的擴張地盤步伐。單說在青州坐大的二龍山那股強盜毛賊,山東宋軍以那麽多兵力財力物力,下那麽大功夫和時間也奈何不了人家半點。山東軍還不是天下軍隊中最差的。由此就可知內地宋軍的戰鬥力到底怎麽樣了。


    青州桃花山強盜比二龍山賊寇聽說弱不少,官兵也照樣奈何不了人家半點,還是南下送死招惹了梁山才被剿滅了。


    這些宋軍以優勢兵力和裝備卻連強盜毛賊都對付不了,還敢指望他們能擋住凶悍驍勇善戰比山賊強不知多少倍的遼騎?


    更可怕的是那樣的官兵還是夏季國難前擁有的訓練有素也比較忠心朝廷能指揮得動的,現在的官兵是什麽?


    軍中根基主體全是軍痞兵油子,打仗貪生怕死,決不會奮勇向前,逞強鬥狠欺負老實的袍澤禍害百姓倒是一個頂三。


    剩下的則是強征新補充進軍營的。


    都是些什麽人?


    地痞惡棍、罪犯、黑幫分子、毀滅的官僚豪強家無處存身吃飯的爪牙惡奴……


    真正是烏合之眾,甚至可稱為穿著官皮的匪軍,又剛剛組軍,訓練時間太短,軍心尚且不定,誰敢指望他們打遼寇?


    到時候沒截住遼軍怎麽辦?


    遼軍肯定會一鼓作氣殺到東京城下,威脅朝廷。


    獅子大開口敲詐勒索也就罷了,就怕胃口太大連大宋政權就勢一口吞了。


    聽說遼國正被金國小邦打得狼狽不堪,快支持不住了,正想躲避鋒芒,本應該是向苦寒的西部逃避的,如今有了機會怕是會趁機大舉南下占領宋土重新立國,把北方廣大苦寒地域徹底讓給金國盤踞。


    金國人口太少了,地盤一大就必然無力繼續擴張了。遼國最少最少怎麽也能在大宋的領土上獲得足夠喘息的機會。


    想扭轉這場災難,西軍動不了,京城禁軍靠不住,怕是還得指望人家滄趙出力。


    俗話不也說了,解鈴還需係鈴人。


    這個時候怕是殺不得趙公廉。


    ……


    可無人願頂著皇帝的興頭和得意算盤否定這個借刀殺人的妙計,白時中這個宰相無處可推,卻是隻能硬頭皮頂上。


    “陛下,此策怕是不可行啊。”


    趙佶興頭被掃,眼睛頓時一瞪,死盯著白時中怒問:“朕的決策怎麽就不可行了?”


    白時中隻能拿天下剛剛經曆大亂,人心不穩,軍隊新編戰鬥力不足來說事,委婉點醒皇帝,你那軍事計劃隻是白日做夢。


    ……


    沒招了。


    趙佶反複考慮後也怕萬一搞砸了被遼軍趁機殺到東京讓自己的江山寶座坐不成。


    但離秋收還有段時間,遼軍應該不會立即南下搶掠並威脅到他,又很不甘心讓趙公廉如此放肆的作派後卻不僅沒獲罪處死反而還能得意。於是雖然聽了白時中等的建議下旨招撫趙公廉趕緊返回清州鎮邊,給的好處卻是仍在繼續糊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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