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莊的管事也在迎接的隊伍之中。


    憨態可掬的掌櫃從撩起的車簾看到蘇阮,笑容滿麵道:“是蘇姑娘啊!上回您妙手回春的事情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嗬嗬,您近來可好啊?”


    蘇阮露出一個平易近人的微笑,客氣道:“管事您好,我一切都好。”


    她示意秋娘給賞。


    秋娘下車,從袖中掏出幾錠厚實的銀子,納入管事手中。


    蘇阮道:“辛苦您這麽熱的天來接我們,這些銀錢就拿去給大家買茶喝吧。”


    管事歡喜的接下,還用手顛了顛,好重的分量!蘇家人果然闊綽,連大小姐都出手如此大方。


    “多謝蘇大小姐!”他高興道,“蘇大小姐請咱們喝茶,這段時日好好伺候著,聽明白了嗎?”


    眾婢恭敬道:“是。”


    管事又問道:“不知蘇大人為何沒有隨行?”


    秋娘解釋道:“大人和王爺們都上朝,女眷們先行前來,他們夜間到。”


    管事點頭:“好好好,大小姐這邊請,客房已經安排妥當。”


    秋娘道:“不勞煩掌事,留幾個婢女給我們引路,我們慢慢走過去,坐車一日也累了。”


    管事忙不迭的應了,派幾個侍女陪同:“請自便,我就不打攪了。”


    “姑娘出手真大方。”春桃咋舌,“奴婢一年的工錢就被您打發去啦!”


    “不差錢。”蘇阮坐在車廂裏,慢條斯理道。


    既然要在山莊小住,就要和山莊的人打好關係,銀錢開路無疑是良好交往的第一步,指不定還有用得上人家的地方呢,就算用不上,交個朋友也不錯。


    秋娘攙蘇阮下車:“春桃,注意儀態,小心說話,別這麽小家子氣。”


    春桃吐吐舌頭,不做聲了。


    主仆幾人下車步行,蘇阮今日穿著輕薄的淡紫色羅裙,盤著流雲發髻,斜插一枚銀簪,清新淡雅,好似一朵丁香花在風中搖曳。她舉目望著前方長長的階梯,神色微微恍惚。


    春桃嘀咕:“姑娘興致不高啊。”


    蘇阮輕聲:“不久前,奶奶還在這裏小住,轉眼已是天人永隔了。”


    蘇阮和蘇老太太感情不深,到最後蘇老太太留給她大筆遺產時才算祖孫倆的心貼近了些,現在看見昔日舊景,免不得勾出心底的一絲緬懷。


    秋娘安慰道:“姑娘,您在老太太麵前盡了最後的孝,已是問心無愧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莫要傷感了,好不容易出來玩樂一番,就放寬心吧。”


    蘇阮點點頭,環顧一圈四周:“上回來的時候太遲,沒仔細看,這裏的風景的確宜人。”


    避暑山莊依山而建,依照皇宮的布局設計,嚴格的以千級階梯為中軸線,左右工整的對立。


    她們所在的位置是正前方的大門,門前兩根巨大的白玉盤龍柱,大氣磅礴。進入大門便是大塊大理石鋪就的空曠平地,左右是兩偏廣袤無邊的花海,往前是數千級的階梯,階梯的兩旁栽種著高大的樹木,沿著階梯往上走,左右會有不少的分岔路,從岔路走上前,是賓客們休息的住房。


    這裏常年溫度適宜,花開的格外好,空氣亦分外清新,上到高處會有層雲嫋繞,若人間仙境。


    秋娘道:“是啊,花海很美。姑娘安心在此休息一段時日,奴婢帶了好些藥材來,可日日為姑娘熬補身的湯羹,等這個夏季過去,指不定姑娘還能胖上一圈。”


    蘇阮嗤笑一聲:“你這是詛咒我呢,還是詛咒我呢?想要我變成胖子嗎?”


    當朝追求的美乃是楊柳纖腰,弱質纖纖,可不是以胖為美。


    秋娘道:“哎呀,姑娘,別人胖一圈叫胖子,您胖上一圈還是瘦子。太瘦了,老生病。”


    蘇阮知道她是好心,笑而不語。


    秋娘忽然偷偷湊到她耳邊:“而且,宸少爺抱怨您抱起來咯骨頭。”


    “什麽?!”雖然隻是主仆倆的耳語,蘇阮還是在她手臂上擰了一把,嗔道,“別亂說話!”


    秋娘笑道:“是是是,奴婢不說了。我們上去吧,別光站門口了。”


    幾人方要往前走,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幾輛紅鼎豪華大馬車踏著厚重的灰塵飛馳而來,門簾上火蓮圖案在風中搖搖曳曳,頗有氣勢。


    不過眨眼的時間,車夫勒馬,馬車在大門前停下。


    侍女們趕忙去通知掌事,道:“恭迎平王府的貴客。”


    春桃曉得蘇阮和平郡王府的女眷關係差得很,小聲道:“姑娘,走吧?”


    蘇阮卻停了腳步,立在原地等待對方下車。


    不論來的是誰,接下來有一段時間都要共處,看著別人來了拔腳就走,一是失禮、二是露怯,可不是她蘇阮的作風。


    宋家的馬車停下,撥開車簾,少婦裝扮的暮郡主第一個下了車。


    蘇阮不久前才見過她,那時候她還是衣著豔麗、妝容精致,這會卻看起來風塵仆仆、衣著淡雅了。


    這女人成了婚,果然是一眼就能看得出。


    似乎感覺到她的眼神,暮郡主也向蘇阮看了過來,微微蹙眉。


    世子妃紀晴明、平王爺的幺女宋音也隨後下車。


    最後,一身珠翠的平王妃才被攙扶下來。


    她頭戴耀目的流蘇蝶翼步搖,腳踩四海珍珠繡鞋,脖子上懸著大串的珍珠項鏈,貴氣逼人。


    侍女們險被她華麗的裝扮亮瞎眼,齊齊跪下:“恭迎王妃、世子妃、郡主。”


    平王妃一抬手,暮郡主就殷勤的攙扶住婆婆的胳膊。


    “誒?那是——”平王妃稍稍活動筋骨,舉目往前方一望,看見蘇阮,臉色微變,“哈,我沒眼花吧?那個商戶人家的女兒怎麽也來了?王爺不是將避暑山莊給包下來了麽,你們倒給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會讓這種下等人進來?”


    她愈是出言不遜,蘇阮就愈是大氣從容:“王妃,不巧,接下來可有好長的時間要相處。”


    “你也配與我同住一個屋簷?”平王妃對蘇阮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她平日裏對外人也算端莊大氣,奈何被蘇阮一而再再而三的踩了痛腳,看到蘇阮就控製不住情緒,“到底怎麽回事?!你們管事的呢!”


    管事從遠處腳步匆忙的跑過來:“來了……”


    “你是管事是吧!”平王妃抬手指著蘇阮,“怎麽回事?那個商戶之女怎會在此?”


    “呃……王妃,這個……蘇姑娘也是……”


    “把商戶之女給我趕出去。”平王妃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同時惡狠狠的瞪蘇阮一眼,“她什麽身份,我們什麽身份,她配跟我們一起嗎?”


    管事為難道:“王妃,這,我們也不好做,不能平白趕客人走啊……”


    平王妃囂張道:“這次的行程是王爺做東,要誰來,要誰滾,都是我平郡王府的一句話!馬上讓她滾!”


    “平王妃是要將我一同趕走嗎?”


    一聲帶著質問的輕喝突然傳了過來。


    在他們吵吵鬧鬧的時候,幾輛馬車悄無聲息的停了下來。


    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跨下馬車,他身著暗紫色紋龍華袍,腰上一塊耀目的黑玉,往人群掃了一圈,目光落在蘇阮身上。


    蘇阮淡淡一笑示意。


    平王妃立馬換了一張和藹的臉:“肅親王哪的話,您是我平王府的貴客,哪能趕您走。”


    肅親王不冷不熱道:“是嗎?”


    平王妃陪著笑臉道:“自然如此。”


    “我看王妃的表現可不像。”肅親王壓根不拿正眼瞟她,“蘇阮姑娘是我邀請同行的貴客,您若要趕她走,也就是將我也一並趕走。”


    肅親王怎會幫蘇阮說話?平王妃一頭霧水,心裏氣的半死,麵上還得賠笑:“本王妃不是不知道麽,王爺別動怒。”


    肅親王淡淡道:“那她可以留下嗎?”


    平王妃道:“既然是肅親王府邀請的貴客,自然也是我們的座上賓。”


    蘇阮這才道:“那就多謝王妃盛情款待。”又衝著肅親王一福,“參見王爺。”


    肅親王見她端莊有禮,目光中露出些許欣賞之意,點了點頭。


    “阿阮姑娘!”


    禮王府的馬車也到了,禦景蘭率先輕輕一躍落到地上,笑吟吟的快步向蘇阮走來。


    “蘭郡主。”蘇阮也招呼道。


    前不久在宋瑾的婚宴上她們有打過招呼,不過因為當日太混亂,未曾細談。


    “哈哈,來的路上我還在想你會不會來哩!這可好,咱們能作伴。”禦景蘭三兩步跑到蘇阮跟前,親昵的拉住蘇阮的手,“你跟我住一塊兒,好吧?”


    雖隻有數麵之緣,但幾番談話都甚是愉快,兩人誌趣相投,心裏上很是親近。


    蘇阮喜歡禦景蘭爽快直接的性子,也樂意與她住一起:“這住房安排——”


    禦景蘭馬上道:“把我們安排住一塊!”


    管事忙不迭答應道:“是,我們這就去安排。”


    平王妃的臉色可用難看來形容了。


    蘭郡主一過來眼中就隻有蘇阮,把她這個長輩的臉麵置於何處?!可是對方是禮王府的人,她也不便多說什麽,隻能忿忿的咬牙,迎頭向馬車走去:“禮王妃?”


    車簾掀開,一位尊貴的婦人在下人的左右攙扶下慢慢下了馬車。


    那婦人身材微胖,滿臉富態、衣著奢華異常,耳上兩顆熠熠光芒閃爍的夜明珠,脖頸前懸著一刻碧藍通透、珠圓玉潤的寶石,左右手上戴了滿滿的各色戒指,簡直猶如一件珠寶展示器皿。


    她神色嚴肅,不苟言笑,平緩的目光中透出幾許威嚴,作為禮王府的女主人,氣勢了得。


    哪怕是平王妃,看見禮王妃也是點頭嗬腰,畢恭畢敬:“禮王妃。”


    “平王妃。”禮王妃用居高臨下的目光掃了她一眼,聲音十分蒼老。


    她是禮王爺的發妻,年已過六十,不過因為平日裏非常注意保養和打扮,看起來也就五十出頭的模樣。


    禮王妃平日鮮少露麵,這一出場,把所有人都給逼的不敢吱聲,侍女們紛紛跪下請安。


    蘇阮也望著那邊,卻不是望禮王妃,而是她身後的另一個女人。


    在禮王妃的身後,一個三十多歲模樣的女子也下了車,那女子衣著不俗,耳朵上懸著兩顆碩大的明月璫,衣服是質地極好的金絲棉,她微微的低著頭,一臉謙恭的模樣,看模樣既不像是奴婢,也不像主子,但身上透出一股與眾不同的氣息,很是引人注目。


    蘇阮很想看看她究竟長成什麽樣,奈何她一直低著頭,也看不清楚,隻能作罷。


    蘇阮也上前與禮王妃行禮,寒暄一番,一齊向內裏走去。


    山莊裏準備了豐富的晚餐招待貴客,因為考慮到舟車勞頓,這一餐就送到各個別院,單獨用了。


    “圍馬場、蹴鞠場、棋牌室、比武館、書畫館、藏書閣、追風樓、曲藝館、攬月樓……”


    蘇阮幾人共坐一桌用膳,春桃捧著山莊的地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亢奮不已:“還真是一應俱全,在這裏呆上一年也不會悶!姑娘,你想去哪兒玩?,樣貌出奇的秀美,雖然沒有施任何粉黛,卻有種驚世駭俗的美麗。別說藏書閣!家裏看的書已經夠多了!”


    “我自己帶的書就夠看了。”蘇阮道,“還有什麽有趣的地方?”


    “長香樓——”


    春桃的指尖點住一處,突然飛跑到蘇阮身後遞給蘇阮看:“姑娘,這不會是……那種地方吧?”


    “有什麽大驚小怪,避暑山莊內設有青樓,供男人取樂,多年如此。”秋娘道。


    春桃道:“秋娘,你不是第一次來啊?”


    “以前陪……主子來過。”秋娘沒敢說是陪嵐瑛郡主來過,“男人多狎妓,山莊為滿足客人的要求,特設長香樓,內裏都是才貌雙全的女子,客人若看上了誰,可以帶走,納進門的也不在少數。”


    春桃想了想,道:“也是,在這裏一住一個月的話,沒有女人玩,那些大老爺們哪受得了。”


    蘇阮微露不屑之色,抬手把地圖推開。


    她最見不得夫君把青樓女子往家裏帶,整個就是拉低檔次外加傳播疾病。而且那些女人都是人精,一入府就會鬧的雞飛狗跳。她上一世跟宋瑾的時候,宋瑾也帶回來過一個,不過很快被她收拾了。


    “咱們老爺是絕不會去那種地方的!”春桃躍躍欲試,“姑娘用過晚膳去哪兒玩?”


    “哪兒都不去。”蘇阮啪的敲了一下她的頭,“就知道貪玩!我和蘭郡主約了去說說話的。”


    ……


    禮王府的住處就在隔壁,走幾步腳就到了。


    蘇阮來到禦景蘭的住處時,禦景蘭不在。


    侍女把蘇阮帶到禦景蘭的房間,熱情道:“蘇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吧,郡主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她剛被王妃叫了過去,臨走之前特地囑托奴婢們好好款待您呢。”


    “嗯。麻煩了。”蘇阮客氣道。


    侍女道:“您就在這裏等等,奴婢去為您端茶水和點心。”


    “有勞。”


    蘇阮自個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起了身來,在房間裏隨處走走看看。


    這間房就喝民居差不過,臨窗擺放著大梳妝台。不過,台麵上沒有擺放首飾,而攤著一大堆書,亂七八糟的堆放著,看樣子是剛從行李裏麵拿出來,還未來得及整理。


    蘇阮隨手翻了幾本書看,多是些晦澀難懂的古書,皆是兵法,講的都是行軍打仗之事,還有一些武學的指導書籍。


    “郡主可真是把自己往將軍的道路上栽培啊。”蘇阮笑著搖了搖頭。


    蘭郡主今年十八,稱得上是大齡未嫁女,就因為她喜好舞刀弄槍,帝都都沒有哪個男人敢娶她,否則也不用屈尊降貴的要將周天麟招為上門女婿了。


    “蘭郡主這樣兒怎麽嫁得掉。”春桃唧唧歪歪,“整天看些這東西,哪個男人會喜歡。”


    “他們有眼無珠而已。”蘇阮放下書本,踱步到她的兵器架前,隨手拿起一柄長槍,“男人多喜歡百依百順、沒有反抗力的女人,好縱容他們的一切行徑,滿足他們自我的虛榮心。若是女人強過他們,他們的顏麵往哪擱?若蘭郡主這般有思想、有人生目標的女子,他們隻怕是見到就想躲。”


    春桃聽的一愣一愣:“姑娘,奴婢聽不懂。女人本來就依附夫君而活啊。在家靠父,出嫁從夫,曆來都是如此。”


    “若兩者都靠不住呢?”蘇阮隻在心中道,和春桃說這些,她也不會懂。


    侍女端著銀盤入內,盤上擺放著幾樣紅紅綠綠的高點:“蘇姑娘,點心來了。”


    “嗯。”蘇阮道,“郡主還未回來?”


    “說是王妃那邊不讓走……”侍女的神色憂心重重,“唉……”


    蘇阮立馬聽出她的話裏有話,順勢問道:“郡主和王妃關係不好?”


    “一言難盡。”侍女歎氣,“今晚郡主可能要很晚回來,蘇姑娘若嫌等著無聊,可先行回去。”


    蘇阮料想蘭郡主恐怕是在被禮王妃為難,道:“不如我去拜訪禮王妃一番。既然住的近,我又是晚輩,不去一趟也說不過去。”她起身來,“春桃,回我房裏去把那支玉如意拿來。”


    侍女感激道:“多謝蘇姑娘,您若能替郡主解圍,就再好不過了。”


    蘇阮來到禮王妃門外,讓侍女通傳一聲,便入內了。


    避暑山莊內的客房多設計簡單,入門也沒有玄關,一眼望到頭。


    蘇阮一踏進去就看見蘭郡主。


    換了衣袍、卸去珠翠的禮王妃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背脊筆挺,姿態優雅,風度不言而喻。


    一個侍女半蹲在地上為她洗腳。


    而蘭郡主,就站在禮王妃旁邊,靜默的看著侍女。


    蘇阮也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那侍女,突然發現她就是白日跟在禮王妃身後的女子。這麽近距離的看她,也終於能看到了她的臉,那是一張沒有施任何粉黛的麵容,五官標致無比,透出一股清新淡雅的書卷氣息之美。不過她的臉色,似乎是一種病態的蒼白,這,是一個惡疾纏身的女人。


    “禮王妃、蘭郡主。”蘇阮問好道。


    禮王妃充耳不聞,閉目養神,而禦景蘭竟也沒有理會蘇阮,隻死死看著那侍女。


    氣氛有些不對。


    禮王妃一臉享受和愉悅,禦景蘭一臉的隱忍和陰霾。


    雖然沒有任何人說話,但是,整個廳堂都好像冰封,壓的人喘不過氣。


    蘇阮祥裝沒有察覺任何不對勁,仍舊是笑吟吟道:“臨出門前,家父說知道王妃喜歡收集如意,讓小女給禮王妃帶了支玉如意,望王妃笑納。”


    春桃就將玉如意托了上來。


    禮王妃這才慢悠悠的睜開眼睛,示意將禮拿到麵前。


    一隻無暇的羊脂白玉如玉。


    禮王妃仔細的看了幾眼,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你父親有心了。坐吧。上茶。”


    蘇阮在客位坐下。


    “蘇老爺這支如意是打哪兒淘來的?玉質上佳、水色正好、雕工絕美、我收納了那麽多支如意,也沒有哪支比得上這支。”禮王妃捧著如意愛不釋手,看得出來,她是真喜歡。


    蘇阮笑道:“這是家父在別國經商之時偶然覓得之物,來頭也說不清,但能博王妃一笑,也算好事。”


    在為禮王妃洗腳的侍女也抬起臉看了一眼如意,目光卻突然在蘇阮身上定住了。


    禮王妃感覺到一直在給她按摩的雙手停住了,突然一抬腳,嘩的一聲,腳盆翻了個圈,水花四濺,正為她洗腳的侍女被濺的滿頭滿臉的洗腳水,黑色的頭發全部濕了,黏糊糊的黏在臉上,又被洗腳水嗆的咳嗽不止,狼狽的趴在地上:“王妃……”


    蘭郡主的臉色變了變,終於是囁嚅著嘴角,什麽也沒說。


    禮王妃冷眼盯著侍女:“玉娘,水涼了,換熱水來。”


    侍女弓著身端起腳盆正要走,禮王妃又道:“向把地麵擦幹淨。”


    “妾身去拿抹布來。”


    蘇阮聽她自稱妾身,才明白她是禮王的妾室,做妾做到這份上,連個婢女都不如!


    “就用你的衣服。”


    “是……”玉娘默然的用自己的衣服擦幹淨地麵,然後端著腳盆出去了。


    蘭郡主的目光追隨著玉娘的背影直到消失,悵然失神。


    很快,玉娘又端著腳盆、拎著兩隻銅水壺來了。她蹲下身,把熱水倒一半進腳盆,又倒一部分涼水,用手試試溫度,托起禮王妃的腳放入水中。


    “燙!”禮王妃突然飛起一腳往熱水壺柄上一踢,熱水壺一歪,滾燙的沸水就向著玉娘倒去,一瓢熱水就這麽淋著玉娘的小腳,玉娘慘叫一聲,連滾帶爬的往後退去。


    禦景蘭身子一顫,咬牙不語。


    那玉娘被燙的慘不忍睹,不住的掩著嘴低聲嗚咽,卻不敢哭大聲,美麗的雙眸溢滿了淚水。


    “笨手笨腳!”禮王妃反而大罵,“燙傷了我,我非要剝了你的皮!”


    “妾身知錯……”玉娘試圖站起身,可是一站起,又痛呼一聲,重重摔到地上。


    她被燙傷了腳底板,根本無法直立行走。卻仍舊堅持著爬起身,一瘸一拐的再度向禮王妃走近,每走一步,腳底下都是鑽心的疼痛,一直走到禮王妃跟前,跪了下去,咬著牙,忍著淚,再度為禮王妃調配溫水。


    蘇阮看著她,不知為何想起了自己,在平郡王府之時,不知道這樣被平王妃折騰過多少次。


    這華麗的居室,這空氣裏的清香,這外表的浮華和端莊,都是虛的。


    這裏,就是人間地獄。身邊的這位禮王妃,就是閻羅。


    人心,從來不是靠外表來裝潢的。


    哪怕和她沒有絲毫關係,蘇阮仍舊感到於心不忍。


    動了惻隱之心的她,忽然輕輕一笑:“禮王妃,這位也是王爺的姨娘嗎?”


    禮王妃幾乎都忘了蘇阮的存在,被她這一插話才收斂怒容,不動聲色道:“蘇姑娘有何見教?”


    蘇阮抬眸,便對上禮王妃那雙近乎脅迫的眸子。真不愧是禮王府的女主人,即便是客客氣氣的說話,眼中的威懾力仍舊足以令人膽戰心驚。蘇阮無畏的迎上她的目光,盎然笑道,“禮王府的姨娘如此賢德,竟會替主母洗腳,傳出去肯定是一段佳話。”


    禮王妃的臉色微微一變,手一鬆,玉如意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碎片飛濺,跪在前方的玉娘再度被碎片紮傷了手。


    她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愕然的抬起臉,望著突然出言說話的蘇阮。


    禦景蘭動容,在心中道:“阿阮,多謝你……”


    廳堂裏鴉雀無聲,誰都知道,蘇阮點燃了這位禮王妃的怒火。


    春桃嚇白了臉,為什麽阮姑娘老是說這種語出驚人的話啊!明明是得罪不起的人!


    凝固的空氣,厚重的呼吸……蘇阮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漫不經心道:“摔碎了無妨,改日我再從家裏拿一支來便是,這種東西,我家裏一打一打的。”


    禮王妃持續的以沉沉的目光盯緊了她,施壓卻被蘇阮的淺笑化於無形。她終於失聲笑了起來:“蘇姑娘雖是女兒身,卻有俠義心腸,令人欽佩,但願,這份心腸能陪伴著你走到最後。”


    蘇阮假裝聽不出她話語裏的譏諷之意,淺笑道:“人心向善,我也希望我能一直秉持這顆心。”


    禮王妃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來人,把玉娘帶下去。”又道,“時間也不早了,蘇姑娘請回吧。”


    蘇阮起身,微微一福:“好,再見,禮王妃。”


    “蘭兒也退下吧。”


    “是,母妃。”


    從禮王妃處出來,心神不靈的禦景蘭和蘇阮一並回屋,一進屋就扣上門,抓著蘇阮的手落下淚來:“阿阮,謝謝你,玉娘是我的生母,我卻不能為她做什麽,我……”


    玉娘竟是她的生母。蘇阮不解的望著她,她持續哭泣道:“我被王妃一手帶大,從小到大和她也沒見過幾麵,可她畢竟是我的生母,看到她一直受王妃百般折辱,心裏總歸是……”


    蘇阮擦掉她的眼淚:“你並沒有錯。血濃於水,任何人看見生母被人淩辱都不會坐視不理,王妃欺辱你的生母,還讓你在旁側看著,實在是太過分了。”


    “可是我,我沒有勇氣為她做任何事,說一句話……”禦景蘭似乎還有許多難言之隱,哭的傷心極了。


    蘇阮隻能依依的安撫著她,待她平靜些了,問道:“有燙傷藥嗎?”


    禦景蘭抬起淚跡斑斑的臉:“阿阮,你……”


    “我去替你看看。”蘇阮拍了拍她的手,又用錦帕擦了禦景蘭的淚水,“別擔心。”


    玉娘在山莊內亦有單獨的別院住處,不過裏裏外外就一個侍女,百無聊賴的靠著門打瞌睡。


    若是自家婢女,隻怕是一腳踩死得了。


    但畢竟是禮王府的人,蘇阮也不便教訓,隻繞開了去,走進房間:“玉娘?”


    房間裏沒有聲息,一片死寂。


    蘇阮暗道不好,快步衝進裏間,便見玉娘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玉娘?”


    玉娘雙手捂著胸口,臉色泛出不正常的潮紅,好像是一口氣喘不上來,全身都在戰栗。


    蘇阮忙扶起她,替她撫背順氣:“這是怎麽了?!”


    玉娘緊閉著雙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全身抖的厲害無比。


    “哮喘嗎?”蘇阮畢竟見多識廣,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病情。


    春桃隻想趕緊走:“阮姑娘,別管她了,要死她死了賴你怎麽辦啊……”


    蘇阮沒空理會她,探手在玉娘身上摸出一個藥瓶子,也顧不上是否對症下藥了,倒出幾粒就給玉娘灌了下去。又取出攜帶的銀針,往玉娘後背的幾個關鍵穴位紮下,試圖給她通氣。


    數針下去,又靜待了片刻,玉娘的呼吸終於順暢,她病歪歪的靠在蘇阮肩上,不住的喘著氣。


    蘇阮知道這哮喘是撐過去了,暗鬆口氣。


    玉娘死裏逃生,疲乏的半睜開眼睛,視野裏模模糊糊看不清人的影像,唯有一支銀色發簪入目而來,像是一團焰火點燃了她心中的光芒。她的眼中亮起一抹華彩,呐呐:“這、這是……”


    蘇阮隻聽得她模模糊糊的囈語,攙著她靠下去躺著:“還好嗎?”


    玉娘的指尖顫顫巍巍的指點她,執拗的呢喃:“簪子——”


    蘇阮聽了半天才聽懂:“簪子?”抬手把發簪取了下來,遞給她,“怎麽了?”


    玉娘握住發簪,全身都篩糠似的戰栗起來,眼中水光蕩漾:“這……這是哪兒來的……”


    蘇阮皺眉:“你認得這枚簪子?”


    玉娘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搖頭,把發簪遞還給她:“不認得……”


    痛苦不堪的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沁出。


    蘇阮接了簪子,心中很是奇怪,不由也低頭看了看。


    是墨宸送給她的銀簪。


    心裏雖然有些異樣的感覺,她此刻也無暇多提:“我來替你上藥吧。”便讓春桃脫了她的鞋襪,看見她的腳板上燙傷了一大片。蘇阮替她上了藥,道:“這段時日恐怕你都不能出門了,這裏很快會長水泡出來,到時候我再來幫你挑破水泡,然後就要等傷口愈合,這一來一去,估計得大半個月。”


    玉娘痛苦的蜷縮著,一言不發。


    春桃道:“你這人,應該沒事了吧?連句道謝也不會?”


    “春桃!”蘇阮喝止了她的出言不遜,“我們走吧。”


    ……


    夜色濃重,蘇阮托著下巴坐在窗前,掌燈,把玩著銀簪。


    這支發簪的材質非常普通,設計也極其簡單,就是大街上隨隨便便可以買到的那種,一根筆直的發簪,沒有任何多餘的雕飾。


    她曾經不明白為何墨宸會將這樣一支簪子送給她。而且,在她歸還過一次之後,他硬是又將這枚發簪送了過來,後來也就想明白了,這支簪子對他而言有特殊含義,他才會一定要交給她。


    她將發簪緩緩的在眼前旋轉,借著昏暗的燭光,忽然發現發簪在後半部像是被什麽包裹著。她立馬動手把後半段使勁的刮了刮,漸漸,一層塗層被刮開,露出一抹凹凸不平的痕跡。


    她對著發簪上的題詞念出聲來:“滿城煙水月微茫,人倚蘭舟唱。常記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雲望斷空惆悵。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


    “在念情詩?”墨宸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還以為你睡了。”


    蘇阮無語的放下發簪,起身開門:“你在門外守多久啦?幹嘛不敲門……”


    他饒頭,露出孩童般的神情:“沒多久。”


    蘇阮拉起他的手,回到窗前坐下,把發簪遞給他看。


    “我以前倒未曾留意。”墨宸的手指輕輕拂過發簪上的雕刻,“是男子的刀工。”


    “這也能看出來?”


    “蒼勁有力,幹脆利索,一般而言是男子。”


    “嗯……”蘇阮想了想,“這支簪子什麽來頭?”


    “留在我繈褓裏的物件,應該是我母親的東西。”墨宸低聲,“我的父母應該是很貧苦的人家。”


    大富人家不會戴銀簪,多是金簪。


    蘇阮想起玉娘那一瞬間的反應,道:“阿宸,若能找到你的親生父母,你願意回他們身邊嗎?”


    “當然不。”墨宸的眼神堅決,“從他們拋棄我的那一刻起,我跟他們就沒有關聯了。”


    “是嗎……”蘇阮握住發簪,眼睛直直的望著他,“那你為何還要如此寶貝這枚簪子?”


    “一個念想罷了,至少證明我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的聲音冷了幾分,“不要談此事了。”


    蘇阮見他如此果決,也不便多言:“嗯。”心中卻暗下決心要查清此事。


    墨宸和伯父的關係一直不好,家庭的溫暖對他來說一直都是奢望吧!玉娘看起來很有苦衷,這事情說不定還有迂回。


    “這麽晚,還不睡?”墨宸放緩了語氣,伸手撥了撥她落下來的劉海。


    搖晃的燭光落在她的麵上,她臉頰微紅,像是飲醉了一般。


    他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輕輕一吻。


    蘇阮忙往後躲,心口咚咚亂跳,嗬斥道:“不要亂親!”


    墨宸反正也已經得逞了,坐直身子,懶洋洋道,“又不是沒親過,還害羞……”


    “你才是不知羞吧?”蘇阮麵紅耳赤,“說來也怪了,你上輩子不是老光棍嗎?這親親摸摸的事情哪學來的?”


    “需要學嗎?”他笑的有點賊,眼睛彎彎成兩道月牙兒,閃著明亮的光芒。


    蘇阮瞪著他:“你肯定和別人試過,是不是?”


    就算沒娶妻,也不代表沒碰過女人,這世道對男人太寬容,少爺們在府上就有通房丫環、長大後有青樓可供狎妓,成婚後也可以隨便在外頭找女人,納妾,或者養外室。


    墨宸誠摯的搖頭:“沒有。”


    “沒有?”


    “真沒有。”他篤定。


    “也就是說,你活了三十幾年,還是個雛——?”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不是掙了……難怪你親親的水準那麽爛……”


    “還笑!”他忽然有點惱了,蠻橫的咬他的唇,“還不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蘇阮噗嗤一笑,舌尖拂過他柔軟的唇瓣,嬌聲,“那,小雛男,這種事還是我來教你吧……”


    ……


    夜色漸深,蘇阮依依的躺在衾被中:“幾大王府的人都來了,帝都無人坐守怎麽行?”


    “還用你說。”他坐在床畔,手指溫柔的撫弄著她的臉龐,“幾位王爺會輪回回京坐鎮,明日肅親王就會返回,誰也不想在這節骨眼上被皇族給奪了勢力。”


    “哦……”蘇阮道,“大老爺們真不容易啊,出來玩也不安心……”


    他吃笑:“我看你比他們更操心,又擔心這個,又擔憂那個,王府你掛心,宮裏還有人惦記,嘖嘖,蘇大小姐,心可大著呢。”


    “哪有!我就是無聊隨便問問……”蘇阮不滿的撇開臉,“明兒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雖然是想要休閑的心情,好像總是忍不住會去想接下來的事情,可能這生活過的太不平穩了吧。”


    “你就是操心太多。”墨宸撫著她的臉,手指不安分的順著麵頰滑到她的頸上,從她的衣領裏伸了進去,蘇阮一個激靈,卻未躲開,悄悄紅了臉。


    “宋家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他的語氣鎮定如常,“這幾日宋家恐怕要生變,遠離他們。”


    蘇阮抬起臉看著他:“你獲知到了消息?”


    “略知一二。”他注目著她,眸光清澈,“別多問,與你無關。”


    她咬了咬唇:“……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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