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太太居住在上修堂。


    栽種著梨樹的寬敞庭院裏,婢女們滿臉驚慌的跪在地上。


    “我們昨天伺候老太太睡下還好好的,怎麽一轉眼就……若是老太太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們一定會被趕出蘇府!我家裏還有弟弟妹妹要養,這可怎麽辦啊!”


    “往年老太太也偶爾四肢乏力,可也從沒有到下不了地的程度!真是中了邪,先是少奶奶險些滑胎,現在老太太又病的下不了地,壞事一樁接著一樁……”


    各種牢騷苦水之中,二太太房裏的夜鶯尖聲道:“定是因為她回來的緣故!她出生那一年,府裏死了三個主子!高僧說她是孤星命,要克死身邊所有人,才將她丟到廟堂裏壓住煞氣,現在她一回來,府上就麻煩重重……”


    她一臉亢奮、唧唧歪歪的說著話,全然沒留意到身邊所有人的額頭貼上了冰冷的地麵,滿臉的惶恐。


    聽到腳步聲從身後響起,伴隨著恭敬的“見過七姑娘”,她才驚惶的趴下磕頭。


    蘇阮不急不緩的邁著優雅端莊的蓮步走進拱門,踩著細碎的梨花一路走來。


    她好似並沒有聽見任何閑言碎語,目不斜視的往前走,路過跪在地上的侍婢身邊,腳“不經意”的踩過饒舌的夜鶯之手,一腳落下去,用力,旋轉,滿意的聽見骨頭破碎的哢嚓聲,悅耳至極。


    夜鶯失聲慘叫,頓時軟癱在地,驚恐的麵部都扭曲了:“姑娘饒命……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蘇阮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眼睛不瞥她,足下也毫不停頓,徑直就往老太太的寢居推門而入。


    蘇老太太的居室樸素而寬敞,裝飾皆是昂貴而低調的紅木。


    裏麵滿滿的擁擠了十幾個人,二太太、蘇德、蘇修……都聚攏在老太太的病榻前,圍的水泄不通。


    蘇阮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目光往床榻那看去,卻因圍的過攏而看不到半點模樣。


    春桃斟茶,小聲:“大老爺請了禦醫,正看著。”


    蘇阮頷首。


    “老太太,如果您感到疼痛,就說出來。”


    年邁的禦醫神情嚴肅的坐在床前,雙手在蘇老太太下半身關節處反複按壓,揉捏,捶打。


    蘇老太太半臥在榻上,眼神渾濁不堪,呲牙咧嘴:“輕點……麻麻的……哎喲,大夫,我這把老骨頭到底是怎麽啦?不會以後都下不得地吧?”


    禦醫耐心的把她所有的關節確認一遍,鬆口氣:“算是走運,並不嚴重,軀體現在還有感覺,隻是使不得力氣。以藥膳治療,配合食補和充分的休息,應該能恢複如常。”


    守在母親床前的蘇溫鬆懈了嚴肅的神情:“那就好。到底是什麽病?”


    禦醫道:“好像是中風之症,但是又不太像,具體還要再考量。不知平日裏可有腰酸背痛之感?”


    蘇老太太道:“老婆子我現在還能下地種菜,哪來腰痛?這怪病一下子就把我害得起不了身,大夫您一定要救我啊,我家裏鄉下還有幾頭豬等著我開春回去自己喂,若是耽擱了時間,豬要餓瘦的……”


    蘇溫道:“娘,那些您就別記著了,如今我和二弟是什麽身份,哪需要您還回去養豬!”


    蘇老太太強辯道:“可是那幾頭豬仔我都養了那麽多年,丟了可惜……”


    “您可以賣給他人繼續養啊!”蘇溫的聲音不由大了幾分,“好了,您就在這裏安心的歇著,我隨禦醫去開方,既然禦醫說了能治,就一定能治,無論是多好的藥材,兒子都不會虧待您。”


    蘇老太太不做聲了,臉上明顯有些抗拒。果不其然,等蘇溫走了,她就開始唉聲歎氣:“大兒子就是白養了,連養幾頭豬都要看他的臉色!還是老二好,什麽都聽我的。唉,琳玉啊,你有沒有寫信給老二讓他回來?”


    二太太皮笑肉不笑的恭敬道:“娘,媳婦一早兒就寫信去了,您放心。”


    ――至於你的寶貝兒子能不能收到,就另說了。


    默然坐在一邊的蘇阮將二太太詭異的表情收進眼底,她對倆婆媳的明爭暗鬥無甚興趣,起身:“二姨娘。”


    眾人皆回頭來,這才發現蘇阮回來了。蘇老太太很不客氣道:“她來做什麽?!”


    蘇阮安然的抿了一口茶:“姨娘,每次你叫我來都沒什麽好事啊。”


    蘇老太太立即把矛頭轉向二太太,破口大罵:“又是你叫她來的?你安的什麽心!你忘記她是什麽妖怪啦?當初要不是她出生,我三閨女不會病死,她娘也不會血崩而死……”


    蘇阮聽她說別的都沒感覺,唯獨聽她提起母親,心裏就空落落的有些疼。


    傷感歸傷感,還是懶得爭辯。


    蘇老太太剩下的十年時間,都隻能挨著這塊木板床過日子。頭些年還有人供她使喚,後來二太太的權力越來越穩固,她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最後活活餓死――據說,蘇老太太被餓死之後,二太太故意將她的屍身在靈堂長時間攤放,導致她的屍體完全腐爛變臭,讓前來吊唁的人無不惡心……


    二太太被蘇老太太罵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尷尬道:“娘,我叫阿阮來是有正事的,您先聽了再說。”


    她轉頭看向蘇阮:“阿阮,新年才剛剛開始,家中就連接發生兩件不好的事,實在是有些不太吉利,所以,我有兩個打算,一是請幾位高僧來家中做一場法事,清除府上的汙穢;二是在靈泉寺修建一座金身佛像,為全家積功德。請僧人我這邊我比較熟悉,一手操持;金身佛像的修築之事,我想請你去辦。你自幼在那邊長大,應該對那畢竟熟悉吧。”


    做法事、修金身……清除汙穢?不是正衝著她的“災星”之名來的嗎?!


    蘇阮從二太太的眸子裏看到了明目張膽的挑釁,卻隻是淡淡一笑:“二姨娘說的是,府上的妖魔鬼怪的確太多,有些鬼怪在身邊,有些鬼怪在心裏,連一向溫良恭順的五姐姐都會被鬼迷了心竅,頭腦發昏的去偷竊――嗬……”


    蘇阮一聲意味深長的輕笑,直接就令二太太白了臉。


    “偷竊?”蘇老太太板起臉,“什麽情況?!我堂堂蘇家,還出了小賊?!”


    事情過去已有一個多月,府上的人忌憚二太太,誰也不敢再提,風聲早已銷聲匿跡。二太太也將此頁翻了過去,才會肆無忌憚的又對蘇阮出言挑釁,結果嘛……


    “娘,那……就是一件小事……雪兒她……”


    “雪兒偷竊?!你給我清清楚楚的說明白!”


    “姨娘,您交代的事情我會辦好的,我這就先走了。奶奶好似還有話要問你呢。”蘇阮笑語安然的離開。


    蘇老太太還拍著床沿大怒:“偷竊?好啊,家裏發生這麽大的事情還想瞞著我?沈琳玉你教的好女兒啊……”


    ……


    接下來幾日,蘇府都忙得不可開交,府裏緊鑼密鼓的安排準備,府外聯係僧人,派人去接。


    蘇阮也不得不推遲和周夫人的見麵,留在家中協助安排法事。


    五日之後,從玄音寺請來的幾位得道高僧終於風塵仆仆的趕到了帝都。


    大清早,蘇阮就在秋娘的鞭促下拖拖拉拉的來到蘇府門前等候。


    剛站穩,蘇老太太就被輦轎抬著來了。


    那日禦醫開方之後,蘇老太太藥喝了不少,身子卻不見好,還是下不得地。


    她也不著急,一心把希望押注在法事上,就指著僧人們替她驅除疾病。


    蘇老太太被輦轎抬著經過蘇阮的身邊,蘇阮不由撩起眼皮掃了她一眼,這一看,卻是心口一跳。


    蘇老太太的臉是昏沉的黑青色,雙目比上一次見麵之時要更加的渾濁,幾個豆子大小的白點在眼球上,若這白點再擴大幾分,她恐怕就要失明了。


    蘇阮轉開視線,默默的平視前方。


    很快,僧人們準時抵達蘇府。


    蘇老太太被抬到最前頭,畢恭畢敬的雙手合十:“恭迎大師。”


    她的聲音較之五日前已是低了大半的氣焰,氣若遊絲。


    僧人回禮道:“施主既然身體抱恙,便不必出來迎接。心到即可。”


    蘇老太太道:“這是應當的……咳咳……”


    二太太一臉溫柔的為婆婆撫背順氣:“娘,既然累,就不要勉強了。你們,先將老太太送去禪房。”


    蘇老太太被送走,僧人道了聲阿彌陀佛:“府上的準備做的如何?”


    二太太道:“您列的清單上的東西都齊了,請隨我來。”


    二太太引著和尚們往府內走去,蘇家眾人在其後跟著。


    蘇阮和歐陽氏跟在後頭,蘇阮迫不及待想走了:“法事到底要做多久?”


    歐陽氏輕聲:“至少三個時辰。”


    蘇阮道:“嫂子以前也參與過嗎?”


    歐陽氏壓低聲音:“家母信佛,家中也偶請僧人做法。”她較之前幾日看起來氣色要好了許多,又提醒道,“小姑稍安勿躁,既然是全家一同清修,任何人都缺席不得,還是忍耐片刻吧。”


    歐陽氏雖然懦弱,卻心思細密,這幾日關於蘇阮的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她也大致了解情況了,這不,在拐著彎提醒蘇阮呢。


    蘇阮點了點頭。


    為這場法事而臨時安置的禪房內,一尊一米多高的佛像莊重的被供奉著,佛像前擺放著新鮮的水果和花,左右兩側是小臂粗的香燭,嫋嫋青煙纏繞,馥鬱的檀香味把廟堂緊緊包裹其中。


    眾人踏入禪房,在僧人的指引下依次上香。


    輪到蘇阮上香時,她接過香燭,隻象征性的彎了彎腰。


    一陣清涼的春風絲絲繞繞的糾纏而來,卷起幽然的暗香在虛無之間浮動,迷離的香味闖入了她的鼻尖――蘇阮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氣,目光悄然的斜過兩旁的香燭,清澄的眸色如流水微微潺動,這是――


    “小姑?”


    歐陽氏上完香,看見蘇阮還捧著香站立,偷偷用手肘撞了一下她。


    蘇阮回過神來,目光也恢複平穩如常:“佛像威嚴,我不自覺陷了進去。”她微微笑著。將香穩當當的插入香爐,轉身走到一旁,與眾人一同跪在在蒲團上。


    “老太太來了,邊上讓讓。”


    蘇老太太再度被輦轎抬了進來,轎子搖搖晃晃,落在禪房的大門前。


    僧人們紛紛站起,其中一位身披紅色袈裟、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人自佛前供奉的聖水中用小瓷碗取了一碗水,又從袖中取出一張類似於符紙的東西揉成一團,溶入水中,然後走到門前,將碗雙手遞到蘇老太太手上:“施主。”


    “法事中有這一步嗎?”


    蘇阮皺眉。用符的多是道家做法,佛家做法哪有用符紙的?


    歐陽氏小聲道:“小姑有所不知,有些偏門的寺廟,是道佛兩家混雜,法事的流程也是互相糅合的。我想,這家玄音寺就是如此。”


    蘇老太太蒼老的雙手捧起碗,將聖水一飲而盡,嘴角還殘餘些許黑色的痕跡。


    “這也敢喝……真虔誠啊……”蘇阮哼了一聲。


    蘇老太太體弱,做完供奉之後就被抬離禪房,不再參與法事。


    僧人們各自歸位,他們盤坐在兩側的蒲團之上,熟練的一下一下敲著木魚,嘴裏喃喃的念著地藏經。


    頓時整個耳邊都是如水的禪語,禪室更為肅穆莊嚴,所有人都閉上了眼,聆聽著佛音的洗滌。


    蘇阮也跟著喃喃的念著,眼睛一刻不停的在僧人們身上轉來轉去。


    很快,她的目光捕捉到之前給蘇老太太喂符水的紅袈裟僧人,他似乎地位頗高,坐在最前頭,雙目緊緊的閉著,手裏捧著一隻紅色木魚,兩片嘴唇頗有規律的一張一合。


    蘇阮盯著他的唇盯了半晌……終於確定下來,沒錯,他念的根本不是地藏經!


    在廟裏住了那麽久,大多數佛經她都爛熟於心,光憑嘴型就能判斷出來對方念的什麽經文。這個僧人念的不是任何一本佛經,隻是在毫無意義的一張一合而已!


    “啊……”歐陽氏忽然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蘇阮攙住她:“嫂子?”


    “不知道為何,一踏進這裏就開始腹部隱隱作痛……”歐陽氏的臉上沁出了密密的汗水。


    “許是檀香味過重了。”蘇阮道,“我送你回去。”


    “不要……小姑,你不要離開的好……”歐陽氏擔心蘇阮因此受責,“讓我婢女送我吧……”


    蘇阮遲疑了一下:“也好。凝煙,扶你家小姐回去休息。”


    向二太太說明情況後,歐陽氏被攙扶著離開禪房。


    目送著歐陽氏的背影遠去,蘇阮的心裏這才真正地確定:這間禪房,這場法事,都大有蹊蹺!


    從她踏進禪房開始就感覺到異樣,至佛前奉香時才明白問題出在哪――


    佛像左右的兩隻巨大的黃色貢香,燒出來的香氣和廟堂裏的香氣稍有不同……


    雖然隻是很細微的詫異,一般人無法聞出區別,長居廟堂的她卻也能輕易分辨。


    燒香燭不比熏香,沒有摻東西進去這一說法,這香,是被人動了手腳。


    而孕婦對香表現出來的敏感更能確定這一點。


    一屋子的和尚,除了紅袈裟僧人,另外還有一個倒三角眼的僧人隻是動動嘴皮,這兩個人,是假和尚。


    既然他們的身份可疑,那麽給蘇老太太喝的那碗水又是什麽?!


    突然重病至不能下地的老太太、身份叵測的和尚、動過手腳的香――


    好似一張無形的網,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施展開來,牢牢的將所有人禁錮其中。


    上一世她並不曾介入此事,也不了解來龍去脈,卻知道此事的結果。


    蘇老太太癱瘓、失明,一直被婆婆死死壓製的二太太終於揚眉吐氣,翻身成為了蘇家的女主人。


    毫無疑問,此事是二太太對蘇老太太出手!


    將自己支開,是怕她壞事!


    有趣!


    到日暮之時,才結束一整日的法事。


    “阮姑娘,我回來了。”


    一身黑衣緊身夜行衣的綰綰從窗口一躍而入,輕巧的落在地麵上。


    半闔著眼倚靠軟枕打瞌睡的蘇阮慢慢的睜開了眼,聲音慵懶而性感:“東西帶來了嗎?”


    “是,按您的吩咐,這一瓶紅色的是供奉的香燭殘骸,這一瓶藍色的是蘇老太太飲過的仙水。符水被老太太飲盡,取不到了。”


    綰綰從衣襟中掏出一紅一藍兩隻瓷瓶,攤開在蘇阮麵前。


    蘇阮淡淡嗯了一聲,先將紅瓶拿起,塞子拔開,取來一張白色宣紙,瓶口小心翼翼的傾斜著倒出一部分黃色的香粉,又將油燈拖來,照著香粉仔細觀察。甲套在香粉中撥弄幾下,就翻出了一些黑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將黑色的部分全部用銀針細細挑出,收集入另一個瓶中。


    再將藍瓶打開,倒出一些液體打濕手帕一腳,油燈輕輕一點,嘩啦――


    手帕吱吱吱的燃了起來,劇烈的異味令人幾近作嘔。


    “這就是老太婆今天喝的東西啊……”


    蘇阮想起蘇老太太那麽幹脆的舉杯一飲而盡的畫麵,搖了搖頭,不作,就不會死……


    好歹也是在王府裏混了十五年的女人,女人之間下毒的伎倆她一清二楚,處理方法也自有一套。


    她將瓶蓋牢牢的蓋好,收起,下一步,就是拿去給大夫們看看這是什麽東西了。


    “阮姑娘。”綰綰站在一邊,猶豫,“您要查此事嗎?”


    蘇阮聽出她話裏有話,抬起臉:“嗯?”


    “奴婢白天的時候也留心觀察過那幾個僧人,他們其中有兩個不是一般人,行走的腳步極其穩健,踩到樹葉上卻能不留痕跡,內力深不可測啊……”


    “你說的兩個人,是不是一個倒三角眼,一個紅袈裟?”蘇阮立即想起自己留意到的兩個和尚。


    “對對,姑娘也注意到了嗎?他們兩個人絕對不是一般角色,來頭不小!奴婢憑一己之力恐怕也難以護您周全,還請您不要貿然行事。”


    蘇阮想了想,道:“我不會貿然行事。但此事是我扳倒二太太的把柄,我絕不能放過。”


    綰綰急道:“您可以等主人回京之後再商議此事,他定有辦法。”


    “這些瑣碎的宅門之事,我不想麻煩他。而且,他也不知道何時才回,介時此事恐怕早已塵埃落地,我的機會也就失去了。”蘇阮搖頭拒絕,“你不用過於擔心,二太太一介女流,還不至於做買凶殺人之類的事情,她若有這能耐,早將蘇老太太毒死了事,何須這麽複雜的謀害?她的目標瞄準的是蘇老太太,我小心行事,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綰綰見勸不動她,又知道蘇阮的性子,隻能作罷。


    接下來幾日,蘇阮都假裝對家中的事情一無所知,一麵跟著蘇府眾人們每日做法事,一麵籌備著金佛之事。數日之後,法事結束,蘇阮也動身前往靈泉寺。


    二太太將蘇阮送出城,在護城河邊,突然看見兩個僧人在遠方徘徊。


    “我想自己吹吹風,你們就在這裏呆著。”二太太隻身往偏僻的地方走去,走到徹底無人之地,才道,“拿了錢也辦了事就該走了吧?外頭的規矩我也是懂一些的。”


    倒三角眼的男人嘿嘿笑道:“蘇太太不要誤會,我們哥倆過來,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要告訴你,這個消息,保管你喜歡。”


    二太太道:“什麽?”


    “日前我們在帝都裏瞎晃悠,在一家藥店附近碰到了蘇七姑娘,”男人道,“她在詢問藥材的事情,好似隱約聽到她問了‘碧仙草’三個字。”


    二太太眼皮一跳:“訛我吧?她怎會知道碧仙草?!……就算她知道碧仙草,又能如何?”


    另一個男人道:“信不信由你,我們也知道你沒有殺人的準備,也就這麽一說。我們馬上就走,絕不壞你的事。”嘴上這麽說,卻不動腳步,就等著二太太發話。


    熟料二太太果斷的一轉身,道:“你們知道就好。我先去了,勸你們也趕緊走。”


    二太太走開之後,兩人男人呸了一口:“堂堂蘇家女主人,居然這麽小氣,女人還是膽小啊,明明那麽想要那個女孩的命,也不敢下手,嘖嘖……”


    二太太沿著護城河岸慢慢的走回去,進入城門,消失在人潮。


    護城河邊。


    “你們看……河麵上飄來了什麽?好像是個人!天啊,快把他撈上來!”


    “那邊還有一個……兩個人!”


    “唉,已經死了!”


    馬不停蹄地一路策馬狂奔,總算趕在天黑之前抵達驛站。


    “萬幸,雖然不幸迷路了,還是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客棧,不必露宿野外!”


    穿著輕便男裝的綰綰長長籲了口氣。不用露宿,就意味著要安全許多。


    她跳下馬車,又來攙扶蘇阮。在蘇阮低頭之時,聽見她輕聲道:“我們被人跟上了。”


    綰綰一驚,卻見蘇阮麵不改色的大步向驛站走去,便也裝作若無其事,緊跟隨著蘇阮的腳步。


    “住店,一間上房,掌櫃,再上幾個好菜。”


    蘇阮挑了間靠角落的桌子坐下,隨手給小二幾塊碎銀。小二忙不迭去了:“好叻――”


    桌上有壺清茶,綰綰替蘇阮倒茶,眼珠子左轉右轉的注意著周圍的情況:“姑娘確定?”


    她的功夫不差,無論聽覺和視覺都是一流,倘若被人跟蹤,她應當比蘇阮更快察覺!


    蘇阮微聲道:“出城門的時候沒有人跟著,是後來追上來的。剛才我謊稱迷路,讓你跟著我繞了一個圈,是為了觀察地上的閘印。凡是我們走過的地方都有兩道閘印,必定有人跟著我們。”


    她雖不比綰綰那麽好的功夫,也有保護自己的方式,那就是機敏的頭腦和判斷力。


    綰綰努力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蘇阮之前一直“迷路”的用意:“不知這客棧裏有沒有埋伏……”


    蘇阮道:“沒有。這地方是官方的驛站,動手會惹大麻煩,他們不敢。”


    若他們有這個膽,早在之前的路上就把她們捕殺了,何須等到這裏。


    從這個驛站再往前走,就是千峰嶺――


    千峰嶺內裏有大大小小的山脈十幾座,靈泉寺、念慈庵等幾十個廟宇也皆在裏頭。


    這片山地廣袤無邊,內裏地形複雜而又盤根錯節,是殺人越貨的良處。


    “他們下手的地點,恐怕是千峰嶺裏頭。”蘇阮的手指輕輕扣擊桌麵,冷靜的分析當下的局麵,“對方的馬車閘印很寬,是大馬車,人數至少有五人。現在我們如果往回退,他們肯定會立馬下手,我們可能會喪命;若我們待天亮之後再出發,就恰好如他們所願,可在千峰嶺區域內將我們誅殺;唯有等會趁夜出行,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趁夜出行?!在外最避諱的便是如此……”綰綰抿緊唇,猶豫不決,“夜裏難以查探對方情況,極為危險。”


    蘇阮冷靜道:“不,走夜路是我們的優勢。我在念慈庵長大,這片山嶺也跑了個遍,對這兒的地形非常熟悉。進入千峰嶺區域之後,山路難走,我們換馬匹,單槍匹馬,我有把握甩掉他們。隻要趕三個時辰的路,在天亮之前進入寺廟管轄的區域,我們就安全了。”


    “若是路上有伏擊……”


    “有伏擊又何必派人跟蹤?若隻是為了掌握我們的動向,派出一至兩人即可。隻怕這事是二太太一時起意,想要將我趕盡殺絕。真失策……她是自己也不想活了嗎?”


    當朝設有“皇城司”,由三皇子把持,負責帝都的安全。該機構以嚴明和神出鬼沒聞名,近十年來,但凡在帝都、以及帝都周邊發生的命案,無一不破案,所以,整個帝都的命案率都相當低。


    綰綰見蘇阮已將此事想的透徹無比,臉上的神情鬆懈不少:“想不到姑娘身居內宅,在外行走也如此冷靜沉著,令人刮目相看。”


    蘇阮無聲的笑了笑,她的確身居內宅,但是,宅內之事在她的生命裏大抵隻占十分之一,她與宋瑾扶持著走過的那一路,才是她生命裏最耀目最步步驚心的時候。被人跟蹤追殺之類的事情見怪不怪,她雖然沒有出眾的身手,也有卓越的騎術和慣用的暗器,一般人想殺她不容易。


    目前身上隻攜帶了一樣暗器……是墨宸出征之前拿過來的,就安在她的戒指上。


    “你就別嘲笑我了,這次是我大意,回去定要好好反省。我們趕緊吃飽喝足要緊。”蘇阮道。


    “好……”綰綰的眼底浮起一抹堅定的光芒,“但是,姑娘你聽我說……”


    夜色如墨。


    驛站的後門緩緩打開一條縫隙,漸漸拉開一條大門,一輛馬車悄然奔馳而出,融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隱藏在黑幕中的幾個身影等了片刻,也飛快的跟了出去。


    萬籟俱靜之後,又一個騎著馬的身影鑽了出來。


    駕馬,揚鞭,狂奔而去。


    千峰嶺前行的羊腸小道上,蘇阮的馬如發了瘋似的,牟足了勁撒腿狂奔。


    沐浴在深不見底的夜色中,揮灑著如晶珠般的汗水,暢快淋漓的以最快的速度奔跑。


    一旦他們發現她不在馬車上,就一定會馬上掉頭來找她!所以,蘇阮不敢有半刻放慢馬蹄。


    兩個多時辰了,馬明顯已經吃不消了,不複之前的速度,而時間,進入夜色最深的時候。


    蘇阮不由放慢馬步,微微的喘著氣,這一路實在是跑得太快,她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


    腳步一放慢,月光就將影子拉的老長,婆娑的樹影在地上描繪成畫卷,隱約,透出一些異樣的姿態。


    蘇阮好似並沒有發現異常,她慢慢的駕著馬,從腰畔取下水袋,仰起脖子咕嚕嚕喝一大口水。


    收起水袋時,手指一滑,水袋掉到地上。


    蘇阮試著彎腰勾了勾,奈何勾不著,隻得翻身下馬,半蹲下身拾水袋。


    手指觸到水袋,突然反手,右手淩空射出一枚黑色暗器――


    隱匿在黑暗中的人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發起攻擊,來不及閃躲發出一聲慘叫。


    你的影子暴露了你!


    蘇阮心道,迅速翻身上馬,“駕!――”


    “唔!”她感覺右邊肩膀一痛,險些摔下去,咬咬牙,雙腿一夾馬肚子,絕塵而去。


    肩膀上的傷口應該不深,她用手捂著傷口,慢慢,血就止住了。


    隻是這山路顛簸,跑來跑去,傷口裂開,血又往外流,她索性不管了,硬撐著往山裏走。


    闖進寺廟的區域時,天色已經不像之前那麽黑暗了。隻不過此地叢林密布,放眼望去隻見宗山峻嶺,寺廟巍峨,不見任何人跡,完全沒有劫後餘生的感覺,反而像是再入龍潭虎穴。


    在主山腳下的分叉口,又數十個路牌引路,蘇阮在此地踟躕了半晌,向和尚們求救嗎?


    腦子裏一閃而過的是數月前那個試圖強暴她的光頭,無論如何,還是覺得和尚一點也不可靠!


    蘇阮漸漸覺得支撐不住了,她抬頭看著指路牌,一一看過去,最後落在一塊破舊的牌子上。


    西北方是蔥嶺。


    蔥嶺?


    ……好耳熟……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破雲層,映照入思過崖的山巔之時,辯機就會起身讀書。


    他披一襲月白色冰月錦繡袈裟,以座禪的姿勢端坐在懸崖邊緣,層層嫋嫋的青煙纏繞在四周,金色的陽光扶照在他的周身,宛如一座坐在蓮花之上的金佛。


    耳邊,是百鳥早春的啼鳴;腳下,是堅硬的岩石;身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而手中,是一本厚厚的《六韜》。


    文韜――論治國用人的韜略;


    武韜――論用兵的韜略;


    龍韜――論軍事組織;


    虎韜――論戰爭環境以及武器與布陣;


    豹韜――論戰術;


    犬韜――論軍隊的指揮訓練。


    ――此乃君王必讀之書!


    ……


    呼……呼……呼……


    厚重的腳步,紊亂的呼吸……


    血腥味傳入鼻尖,他也隻是皺了皺如遠山般的清秀眉頭,明澄若淵的眼睛不離開書本一刻。


    這世間的種種,至少在這一刻,還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那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踉蹌……辯機這才慢慢的抬起頭。


    這一抬頭,卻是心口一動,身影如龍瞬間遊竄至數十米開外的蘇阮身前,一把將從馬背上翻落的她接住:“……阮姑娘?”


    聲音隱隱含著不可置信。


    蘇阮一路挺著傷硬撐著要到這裏,真的扛不住了,眼前的世界在天旋地轉,連他是誰也看不清。


    “幫我一把,給你好多好多銀子……”她半闔著眼喃喃。眼睛一閉,就昏了過去。


    “銀子?”辯機不明所以的反問一句,低頭看她。


    蘇阮眼睛緊閉,雙唇發白,呼吸微弱不堪――


    辯機抱起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盤旋在峭壁上的小路一躍而下――


    穩當當的落在一處落腳點之後,再度一躍――


    如此不過七八下彈跳,他就帶著她來到了在懸崖半山腰上的穴居。


    這是他思過的地方,也是他學習的地方。滿滿當當的書,一卷一卷,把小小的穴居堆砌的無處容身。


    辯機一腳掃開出一條路,書籍咕嚕嚕順著懸崖翻滾了下去。


    又掃飛床上的書本,將蘇阮她放上去――


    方觸到床板,蘇阮就是一聲痛呼,他忙又將她抱起,檢查傷口,才發現她背後被射入了一枚飛羽,紮的不深,還少許淌著血。


    他將內力匯入指尖,兩指按住傷口附近,眼見著血就止住了。


    趁著她昏迷不醒,他索性一下把飛羽拔出,倒刺勾住肉,蘇阮痛醒,幽幽睜開眼睛,怨憤道:“你好狠……”


    辯機方要解釋,卻又見她眼睛一閉,又失去了知覺。


    “你……”辯機啞口無言,一手替她飛快的包紮傷口,一手把上她的脈搏,確認她沒有別的問題之後籲了口氣:“怎會弄的這樣狼狽……”


    ……


    蘇阮朦朦朧朧撐開眼睛,眼皮好似有千斤重,隻能勉勉強強睜開一半。


    眼前是一片迷蒙溫暖的橙色微光,慢慢融成一個男人模糊的剪影,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卻隻是一個挺拔可靠的背影,她認不出這個背影是誰,隻本能的喚道:“……哥哥?”


    嘴唇動了動,卻未能發出聲音。她渾然不覺,又顫巍巍的向著他伸出發顫的手:“墨宸……”


    辯機回過身,見她眼簾微微張開,還以為她醒了,卻見她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已經好幾次了,醒來又昏過去――


    辯機探手撫上她的額頭,目露擔憂,自語:“為何以我的內力還不能讓她退燒?”


    “哥哥……”


    伏下身,貼到她的唇邊,終於聽清她模糊的囈語。


    他的瞳中,閃著異樣的光芒。


    “還是得去弄些藥草來。”


    蘇阮醒來之時,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冷風呼呼呼的從四麵八方擁入,四周亂成一團。


    她方大夢初醒,嚇得往直往裏頭縮,直到背脊抵上冰冷的石壁,曲起雙膝抱攏:“什麽鬼地方……”


    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一個人影忽然就飄了進來。


    蘇阮倒不害怕了,愣愣的抬起臉看著他,見他的衣袂被風吹拂鼓起,飄飄如仙,好不真實。


    辯機俯腰,點亮居室內的燈燭,小心嗬護:“燈火被風吹滅了,施主受驚了。”


    橙色的光芒一閃,美如天神的麵容就在瞳仁裏慢慢清楚,蘇阮仍舊是怔怔的看了半晌,才探尋的問道:“辯機?”


    辯機雙手合十,客氣道:“蘇施主,此地是貧道的閉關之地,你不必害怕。”


    蘇阮放鬆了一些。


    辯機又道:“若你現在可以行走,我即刻護送你下山。”


    “下山?”蘇阮腦子裏的記憶這才慢慢的回來,“對……我被人追殺,綰綰讓我一個人逃了,我來到蔥嶺……你救了我……我睡了多久?”


    “一日而已。”辯機道。用他的內力治療,她才能康複的如此快。


    “才一天?”蘇阮抬手摸背後的傷口,已經沒有任何感覺,“那麽,現在是天黑了?”


    辯機點頭,不知她這樣問何意。


    “追我的人……”蘇阮舔了舔唇,“會不會趁著天黑又追上來?”


    辯機道:“這,貧道並不知曉,貧道白日沒有下山,也不清楚山下的情況。姑娘可在此歇一晚,明日――”


    他突然停了口,也就同時,蘇阮聽到了整齊有序的腳步聲,來了好多人!


    “陰魂不散啊……”蘇阮籲了口氣,“看來這事兒已經不是二姨娘能鬧出來的了。他們會發現這兒嗎?”


    辯機不語,眉頭緊縮成一團。


    蘇阮看他毫無辦法的樣子著急:“那你會武功嗎?”


    他搖頭。


    腳步聲愈來愈近。


    “完了。”蘇阮哭喪著臉,“我不要跟你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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