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九


    入冬之後是候玉魁的冥誕,商細蕊與候玉魁忘年好友,這個場合不能不出席,便是一個天然的台階。其他幾家歇戲的戲班想必也會借此重新開張。這天商細蕊回到水雲樓後台,準備複出事宜。過去大家成天見麵那會兒,想方設法地欺瞞他,糊弄他,哄騙他,好像跟他離心離德似的;日子久了見不著,還真是想他想得慌!回憶起來全是商細蕊有意思的地方,沒有他在,這後台就不好玩兒了。因此商細蕊一回到後台,大家是真心實意地把他團團圍攏,說長道短。


    沅蘭像小時候那樣站在商細蕊椅子背後,將他的腦袋抵在自己胸脯,倒著臉嗔怪說:“為了一個橫死的小丫頭,素昧平生的,孽是日本人造的,你替她傷什麽心?把我們晾的是有上梢沒下梢,你再不回來,我們年也別過了,隻能去討飯!”


    商細蕊笑道:“師姐別賴我,我不在,你們才好唱堂會發財呢!”


    十九在旁叫道:“你聽聽,蕊哥兒學會頂嘴了!”


    沅蘭順手摸了摸商細蕊的下巴,說:“現在是誰在替你刮臉?瞧這紮手的!回頭一化妝,茄子上麵抹石灰,看你怎麽上台!”


    在家的時候看不出來,等到後台化妝鏡的高倍燈泡一照,下巴唇上還真是有著淡青的影子,都要怪程鳳台手藝不利索!於是這一下午,商細蕊用兩枚銀元當鑷子夾胡茬,不斷地發出嗒嗒的聲響。這個後台,隻有他能這麽囂張。後半晌人都到齊了,商細蕊手不閑著,仍舊嗒嗒地拔著胡茬開會,一麵翹著二郎腿,歪著身子,做派難看極了。


    任五現在是水雲樓的秘書,大到謄記賬目,小到寫水粉牌,沒有他幹不了的。此時公布開戲之後的戲單,上來先報商細蕊的兩出折子戲,一部全本戲,分別是《打金枝》,《坐樓殺惜》和《釵頭鳳》。商細蕊聽了,斜歪歪地笑說:“我怎麽那麽倒黴啊!不是被丈夫打,就是被丈夫殺,最後還要遇見惡婆婆!”


    說得大家都笑了,任五紅著臉說:“對不住班主,是我欠考慮了。”商量著把《坐樓殺惜》換成《遊龍戲鳳》,商細蕊便說:“告訴顧經理,李鳳姐我上戲園子裏唱。”此劇諸多狎昵,放在熙熙攘攘的戲園子再合適不過了。確定眾人戲目,就要散會,打雜的忽然告訴說來了兩個日本兵。商細蕊不願出麵敷衍日本人,也是料定了兵痞子的那一套,教任五任六拿點錢把他們打發走,叮囑道:“就說我不在,不知道上哪兒玩去了,後台歇假,沒有做主的人,有事找顧經理說。”


    後台為了偽裝出一個空曠的狀態,人人噤聲,瓜子也不敢嗑,也不敢吸溜喝茶,隻有商細蕊那兩隻銀元咳咳嗒嗒還在響。過了會兒,就聽見門外麵任六拔高了嗓音:“要了親命了!真不懂人話!咱們賣藝的和你們皇軍作哪門子的對?咱們班主這是封喉,封喉懂嗎?嗨!就是飯館子修灶!唱戲的一年到尾嗓子開著火,天幹物燥受他就不住!也得和灶頭似的歇幾天!——飯館子聽不懂?米西!米西知道吧?對嘍!灶頭就你們造米西的玩意兒!”


    大夥兒在屋內哭笑不得聽著任六給日本兵說單口相聲,商細蕊笑了兩聲,心想任六這是過的什麽癮,對牛彈琴嘛!接著就聽見任五喊了一聲:“哎!太君!有話說話!別動手啊!”不用問,日本兵被任六那張千刀萬剮的嘴皮子叨叨煩了,要揍人了!


    十九眉頭一皺,與沅蘭對望一眼,就要出去理論。他們水雲樓一向是陰盛陽衰,姑娘比漢子有勇有謀,遇到大事小情,全靠幾位師姐妹頂門立戶拿主意。但是這一回,商細蕊經過商門董氏的遭遇,絕不敢讓自家的姑娘落在日本人眼裏,一把將十九攥住拖回來,朝自己身後搡過去:“小來帶著師姐們到更衣室裏待一會兒!我去說!”


    已經來不及了,說著話日本兵就衝進來了,倒是沒有配槍,應當是文職,見到商細蕊,先行了一個軍禮,眼睛就往女戲子身上掃過去。商細蕊頭皮發麻,胸膛一挺擋在師姐們身前,非常戒備地牢牢盯住日本兵的舉動,心想如果他們敢犯渾,這裏人多,會功夫的更多,先把他倆打個半死再說!其實日本兵並非是起了歹意,沅蘭十九等人冬天裏仍然著的苗條緞麵旗袍,高跟鞋再那麽一蹬,看上去比他們高出半個頭,教人好生沮喪。日本兵遞一張文書到商細蕊手裏,商細蕊看都不看,轉手往任五那一傳。任五接過來眼睛飛快掃過,警惕的盯一眼日本兵,附耳在商細蕊旁邊嘀咕一陣。日本占領北平,勒令商家盡數開業,維持市場穩定。文藝界之中,水雲樓是首當其衝的。


    商細蕊兩塊銀元捏在手裏翻來覆去,心裏也翻來覆去,活像被人當麵甩了一臉大鼻涕,還沒理明白頭緒,任五便低聲說:“班主,咱可不能應這個聲兒!回頭外間人不說您為什麽歇的戲,倒要議論您為什麽開的箱,多惡心人啊!”商細蕊點點頭,絕不受這份惡心,對日本兵說:“知道了,二位請回吧!”


    日本兵從衣袋裏掏出一杆筆,不依不饒要商細蕊在勒令書上立時簽字。這是逼人白紙黑字的當順民,商細蕊深吸一口氣,冷下臉來:“我不會寫字!”這日本兵便掏出一方印泥,要商細蕊按指紋。商細蕊置若未聞,把頭一偏。他那樣子,給不知底細的人看起來,很斯文很溫吞,確實像女孩似的單薄無力。日本兵便去捉他的手推他的背,訓狗似的吆喝了幾聲,試圖把他摁在桌上強迫他撳下指印。商細蕊登時大怒,想也沒想,反手就給了這日本兵一肘子,把他眼鏡都打飛了。另一個日本兵見狀,大喝一聲,抓過手邊道具迎頭向商細蕊劈過來。後台這樣狹小,商細蕊側身一翻,碰壞了一盞瓷燈,自己也摔得夠嗆。


    事情到了這景象,根本不用人招呼,師兄弟們擼袖子嚷嚷說:“小日本鬼子!什麽玩意兒!敢和班主動手!”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扯衣裳的掐脖子的。任六忿忿地衝上前打了好幾下太平拳,打得日本兵殺豬般的嚎。眼看就要闖大禍了,沅蘭十九她們是急得不得了,盡力拉著架,但是她們有什麽力氣拉開男人們,隻把自己弄得鬢發紛飛。不過多會兒,顧經理聞聲而來,見到水雲樓居然在群毆日本人,嚇得肝膽俱裂,忙指揮手下把他們分開,對著日本兵點頭哈腰的。日本兵剛才完全被打蒙了,現在看到顧經理,才找著北,想起自己的身份,壯起自己的膽氣,麵孔馬上就凶了,聲稱要逮捕這裏所有人。這哪能夠!顧經理躬身虛心談價錢,求太君高抬貴手。水雲樓這邊猶在罵罵咧咧,日本兵更咽不下這口氣了,當場就要捉人,商細蕊當之無愧的首禍,但是他們目光剛剛碰到商細蕊,商細蕊一拍桌子,麵孔比他們更凶,要咬人。日本兵順手一指,指了個臉熟的:“你!走!”


    任六指著自己鼻子說不出話來。


    跟著日本兵一走,非得褪一層皮不可,再回來可就難了!任六說什麽也不走,哭爹喊娘的,一會兒抓顧經理擋在前麵,一會兒又躲在商細蕊身後,正是亂得一團糟,杜七懶洋洋地敲了敲門:“爸爸還沒來呢!你們就搶著壓歲錢!”


    後台眾人都停住了手腳向他望去,杜七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帽簷壓得低低的,圍著一條厚圍巾,戴著眼鏡。不用杜七開口,他先走到日本兵跟前說話,原來是雪之丞。雪之丞亮出一本證件,嘴裏低低地說著日本話,語速簡直飛起來了,唯恐人聽了去似的。日本兵狼狽得要命,整整衣帽立定敬禮,腦袋一點一點,十分恭敬的樣子,末了又朝雪之丞九十度鞠上一躬,什麽都沒說就走了。他們一走,眾人隻愣愣的盯著雪之丞瞧,雪之丞清清嗓子,似有難言之隱,滿麵羞澀地說:“沒有大不了的事,這文件,歇業商家人手一份,不是針對商老板的。”


    沅蘭眼風一動,向雪之丞欠腰笑道:“這位日本先生像是說得上話的!勞您大駕,向皇軍回稟,咱們梨園行論資曆,論名望,當是薑家的榮春班為首,歇戲也是他們起的頭。師大爺不開張,當侄子的不好越過這輩分呀!”


    雪之丞很認真的一點頭記下了。杜七說兩句話的工夫,手閑得將頭麵擺弄整齊,一麵對商細蕊道:“聽孩子們說你今天來後台,可把你堵著了!忙完沒有?忙完了跟我們走!聽戲去!”商細蕊答應一聲,把他拔胡須的兩枚銀元朝任六順手一拋,頭也不回說:“壓壓驚!”銀元拍在巴掌裏,任六眉花眼笑,跟在他屁股後麵喊:“謝班主的賞!”


    這一趟結伴聽戲,雪之丞不像原來那麽話多了,他坐那專注聽戲,可是這戲很平常,他的專注就顯得悶悶不樂,商細蕊與他說話,他也像沒聽見。杜七胳膊肘捅捅雪之丞,冷聲冷氣地說:“喊你出來是散心的,商老板麵前,你還要拿臉子嗎?”


    雪之丞立刻誠惶誠恐的朝商細蕊點點頭,答了話,轉頭卻又沉默下來,著實不是他往日的作風。直到晚上吃飯,飯店小包間裏,雪之丞不得不摘了圍巾和帽子,那臉嚇人一跳,左右兩邊腮幫子紫痕未消,嘴角也裂了。根據商細蕊多年動武的經驗,這是被抽了十幾趟嘴巴子,不禁驚悚地望了杜七一眼,杜七麵上隻有憐憫神色。雪之丞捂著臉,眼神閃爍向商細蕊一瞟:“商老板見笑了,我這樣麵目,不應該出門見朋友的,哎!”


    商細蕊正色道:“你是遇見什麽難事了,和我說說,我替你平事!”


    杜七一揮手打住他:“別攙和了,人家裏哥哥打兄弟。”


    商細蕊聽了,哦一聲點點頭,無限理解地說:“哥哥打弟弟,那不能叫丟臉。”看來他小時候也是沒少挨哥哥的打。


    雪之丞愛好戲曲詩歌,本業則是昆蟲學。他們三個幹著鏡花水月空中樓閣的營生,離現實生活本來很遠,聊什麽也聊不到政治上去。可是現在是這樣一個時局,雪之丞畢竟又是一個日本裔,喝了點酒,說來說去,躲不開眼麵前的事。杜七講到戲園子時常被日本兵衝撞,戲班出城的時候,居然還要開衣箱搜查,戲班的衣箱是能隨便動得的嗎?那裏頭有多大的講究呀!開了衣箱不算,還要一件件拿出來翻動。王小平王老板不服這個理,與日本人爭執了幾句,當場挨了打,到現在還橫躺著。杜七心裏很把雪之丞當朋友的,說起來卻是免不了責難的意味,管日本人,都是叫做“你們”。商細蕊和雪之丞沒有那麽熟,不好跟著杜七一起埋怨,默默的低眉垂眼吃著菜,嘴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要不是雪之丞今天來的湊巧,要不是來的兩個文職兵,後台這一場亂子不知道要如何收拾,當真是改朝換代了,照顧水雲樓的達官貴人跑了個七七八八,兩個小兵蛋子就敢來水雲樓大肆叫囂,打砸吵鬧。曾經所以也不怪杜七這樣說話,不到危急關頭,還意識不到國家和個人這一層榮辱與共的關係。戲子操的賤業,在這一層上,體會的又比常人深刻得多了。


    商細蕊這邊受了委屈還沒說什麽,雪之丞反而哇的一聲,趴在桌上痛哭起來了!口口聲聲說對不起他們,自己是罪人。杜七和商細蕊驚詫的對望一眼,到底不落忍,拍拍雪之丞的肩膀說:“我這話並不是存心說給你聽的……嗨,得了得了,我自罰三杯!”


    杜七三杯酒下肚,雪之丞仍然淚水滔滔,嘴裏的話改成不想活了,死了算了,然後開始嘰裏呱啦**國話。


    商細蕊朝他一努嘴:“這是醉了?說什麽呢?”


    杜七吃一口菜:“醉了。念詩呢。”


    商細蕊問:“什麽詩?”


    杜七側耳聽了片刻,給翻譯:“我愛想起那些**的時代……太陽愛撫著他們的恥骨……她用自己褐色的**……喂養著整個宇宙……”


    商細蕊大驚失色,連聲擺手叫停:“快打住吧七少爺!日本人也太浪了!”


    杜七瞥他一眼:“這是一首法國詩!”


    商細蕊不理,湊在雪之丞麵孔旁邊,自顧咂舌:“好家夥!他還想給老天爺喂奶!多大的能耐!”


    外人醉暈了,商細蕊脫下文靜的假麵具,滿嘴溜胡話。杜七放聲大笑,捧過商細蕊的臉親了一口,兩個人貼著摟著,粘得跟蜜一樣,都有幾分醉意了。下午在後台,日本兵推搡起來掐掉商細蕊手背上一塊皮,那傷口,鮮紅的落了一抹胭脂似的。杜七就握著他那隻手,說:“蕊哥兒,咱不受他媽小日本的冤枉氣!我帶你去美國吧!”


    商細蕊搖搖頭:“不去,我要去法國,法國話聽著有山東味兒,我容易學。”他望著雪之丞這麽說,杜七便向雪之丞啐道:“放屁!他說什麽話都有山東味兒”又說:“好,我們就去法國,我有一棟海邊小別墅在那呢!”


    商細蕊一猶豫:“法國沒有百老匯。”


    杜七說:“美國有百老匯。”


    商細蕊說:“可是美國沒有香山,沒有天橋,沒有正乙祠,沒有廣德樓……”商細蕊在杜七耳邊喃喃地數著,好像有點傷心,杜七也覺得傷心了。


    回家的路上,汽車裏一顛,那點酒勁全上來了。商細蕊撐著門板,在雪地裏站了一會兒才進去。屋裏頭,推拿師傅給程鳳台按著背,程鳳台趴在沙發上打電話:“我去不了,受傷了,腰疼……去你媽的!回頭再說!先把子晴平平安安接去飯店,那混小子見了他姐就乖了!”掛了電話,他向商細蕊解釋:“盛子雲這小王八蛋,畢業了還不回上海,他姐姐來逮他了。”商細蕊沒反應。程鳳台接著和推拿師傅說話,師傅笑眯眯地說道:“程二爺還信不過我?這傷真沒事!那年上海薛老板在天蟾翻‘三張半’,座上有女客不懂規矩,扔彩頭也沒個節骨眼,把他驚得!肩膀給摔塌了一塊!”


    程鳳台道:“喲!後來呢?”


    推拿師傅說:“後來我就跑了一趟上海,把他治好了唄!您這點傷,要能落了後遺症,您來砸我招牌好不好?”


    商細蕊坐在他們對麵看了一會兒,忽然起身,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凍得冰涼的手塞進程鳳台脖子裏。程鳳台通了電一樣,一下彈跳起來,利索得跟猴兒似的。商細蕊對推拿師傅說:“他就是疑心病太重了!勞您多跑一趟!”


    推拿師傅滿麵堆笑,很好脾氣地收了診金,又向商細蕊臉上看了看,慢悠悠地說:“商老板喝了熱酒,手倒這樣冷,悠著肺腑積傷,好生暖暖吧!”


    程鳳台趿拖鞋披衣裳,很關切地走過來握住他的手:“不是馬上就要開箱了嗎!怎麽還敢喝酒!”推拿師傅見了,替他倆害臊,立刻告辭了。商細蕊手上的傷口被程鳳台捏得發疼,但是不敢暴露,怕程鳳台要多問,抽出手喊小來兌一杯香醋水過來解酒。程鳳台又發出意見:“不是說喝醋醃嗓子嗎?喝點蜂蜜!”然而他不敢使喚小來,隻得親自去替商細蕊調蜜糖水。


    商細蕊有著和多數男人一樣的脾氣,回到家裏,反而不願談到外間的事業。有時候寧可找茬和程鳳台拌嘴打架撒撒性子,也不會吐露哪怕一個字。程鳳台端來蜂蜜,商細蕊眨眼工夫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等他模糊醒過來,蜂蜜涼透了,程鳳台捧著他的手在擦紅藥水。商細蕊不聲不響,疲倦地半睜著眼望著程鳳台。程鳳台做事多細致,譬如在做外科手術:鑷子,棉簽,抹了兩層藥,貼了橡皮膏。


    商細蕊看夠了,啞著嗓子開口說:“我上台那天要洗不掉這紅藥水,你就要挨揍了。”


    他忽然出聲,程鳳台嚇了一嚇,然後認命地說:“好心沒好報嘛!還知道自己要上台?喝的跟醉貓一樣。床上去睡!”


    商細蕊朝程鳳台伸出手。程鳳台坐過去把他拉起來,抱到懷裏搖了一搖,他渾身無力的耷拉著,悶聲說:“我在園子裏唱戲,你得來。”


    程鳳台輕聲笑道:“你在哪兒唱戲我都來。”


    商細蕊又睡過去了。


    商細蕊這人,最要緊的一點好處就是心大,梨園行教人憋屈的事情太多,心不大的活不到今天。和日本兵有過衝突這件事,第二天睡起來就過去了七八成,到開戲那天,再要問商細蕊日本兵來後台幹嘛的,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後台當然也沒人提這茬,都在亂得粥一樣準備著戲裝。程鳳台倚著化妝桌看商細蕊勒頭,礙手礙腳,多嘴多舌:“你給我的什麽位子!又靠前,又邊角,我不坐那!鬧哄哄的!看台上都看不全!”


    商細蕊端正著腦袋,斜眼看他:“說你是個外行,你還別不認!跟著範漣個棒槌,就知道二樓訂包廂,顯得你們有錢是吧!這叫千金難買下場門!知道不知道?”


    程鳳台真的沒聽說過這句話,千金難買早知道,千金難買老來瘦,千金難買的,想來都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程鳳台嗤笑道:“票太搶手賣光了,在這哄我吧?我今天可是招待客人呢!”


    沅蘭在旁插嘴:“這是真的,二爺,下場門都是角兒給貼心人留的座!”說著,挑挑眉毛,拋出一個曖昧的眼神。程鳳台便笑了。


    後台要上戲了,開始往外轟人,程鳳台也被轟了走。臨走商細蕊特意喊住他,叫他“豎起耳朵,仔細聽戲”,程鳳台答應著去了。下場門那邊,範漣和盛子晴盛子雲姐弟坐了一桌,聊得熱絡。盛子雲看見程鳳台,臉上笑容登時就收了,自從那次在上海見麵之後,他就有點避著程鳳台,有怒不敢發的鬧著別扭。學校畢業了不讓住宿舍,也不說來程家借住,與同學合租了亂七八糟的房子在外麵,靠著給報紙寫稿和伸手向家裏要錢活著。家裏一開始催得厲害,等到上海淪陷,倒也就不催他了。程鳳台一眼就看穿盛子雲對商細蕊那份窩窩囊囊不上台麵的心思,根本沒把他當個人,與盛子晴卻是非常親熱,喊她子晴姐姐。盛子晴是程鳳台老同學盛子夜的胞姐,在國外多待了幾年,終身大事被學業耽擱久了,至今也沒有結婚。最近聽說他們老爺子身體不大好,盛子晴在家裏日子越發難過起來,因為在這種舊式家族,一旦提起分家的話,未婚的女兒是要和兒子平分家產的。盛家老太太和太太偏愛兒孫,怕女兒多分了去,將來全便宜了女婿,統一意見對盛子晴百般刁難,一定要逼她立時結婚。盛子晴難過極了,索性跑來北平假裝逮弟弟回家,其實姐倆都不準備回去了。


    程鳳台知道這些事情,表麵上當然什麽也不會說,盛子晴也絲毫不露愁容,和程鳳台他們談笑如常。她從包裏掏出一遝信,足有半塊磚那麽厚,說:“這是元貞給你的。”程鳳台一聽是趙元貞,饒有興致的當麵就拆開讀起來,範漣也探著頭看。信裏首先掉出幾枚菩提子似的珠子,程鳳台攥在手心裏,慢慢讀信。這一遝乃是許多封信的合集,好一篇東拉西扯,雞零狗碎,說到新的電影、日本飛機投炸彈、士兵當街捅穿了中國人的肚子、靜安寺住了一個會算卦的道士、誰和誰在鬧離婚、上海買不到鎮痛藥等等。有幾篇是毛筆字的,也有幾篇是英文寫的,署名蓋了口紅吻痕。其中有一封信說程家的櫻桃樹枝椏夠到趙家來,開花結果,叫趙元貞給摘了吃了,口味比較一般,不是很甜,吃剩的這幾枚櫻桃核特意留給程鳳台看個新鮮。程鳳台笑著罵著,把手裏攥的櫻桃核丟掉,用力擦手,對盛子晴笑道:“你說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千裏迢迢做這麽惡心的事情!”


    盛子晴笑個不停,說:“她就是這樣的呀!”


    商細蕊的大軸上台了,《遊龍戲鳳》,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勾兌了李鳳姐。商細蕊的名字在全中國都很響亮,盛子晴根本不用人介紹了,笑說:“年前商老板來上海,票價炒得上了天,一隻瑞士手表換一張票,還是有價無市,我娘她們費了大工夫去看了。”提到她無情的娘,盛子晴笑容一下悻悻然的。範漣連忙接嘴:“別說是在上海客居,就是在北平也一票難求啊!這幾天榮春班雲喜班都開張了,按說戲界該寬裕了吧?商老板的票還是緊張。我們今天全是托了我姐夫的福呢!”盛子晴驚訝道:“鳳台和商老板認識呀?”


    程鳳台含笑瞅了一眼範漣,警告的意味,範漣不敢多嘴,打岔打開了。商細蕊歇了這段日子,再一露臉,那勁頭可是繃足了,下麵的座兒也都識貨,看見他一亮相,叫好的扔彩頭的沸沸揚揚。盛子晴大開了眼界,說了一句什麽,範漣也沒有聽見,盛子晴隻好扯開嗓門,喊著說:“觀眾太吵啦!”


    範漣湊在她耳邊說:“都是太想他了!等他開嗓就好了!”


    果然等到商細蕊一開嗓,座兒就逐漸安靜下來了。《遊龍戲鳳》本就對白多,原小荻過去誇獎商細蕊當得起千兩道白四兩唱,靜心一聽,商細蕊的尖團音確實韻味濃厚,壞戲把人唱睡,好戲把人唱醉,底下這就醉倒了一片。商細蕊讓程鳳台豎起耳朵好好聽,程鳳台不敢不聽,也不聊天了,盯著台上像上課一樣認真。


    台上,正德皇帝問商細蕊:“這梅龍鎮上,是這等酒飯不成?”


    商細蕊:“有三等酒飯。”


    正德帝:“哪三等?”


    商細蕊:“上、中、下三等。”


    正德帝:“這上等的呢?”


    商細蕊:“這上等的酒菜,專為程鳳台程二爺所用。”


    在座的都給醉夢裏炸醒了。


    程鳳台打了個激靈,似乎聽見自己被點了名,隻是不敢相信,直到發現範漣和盛子雲像見了鬼一般盯住了他。其他座兒也都嘩然了,聽懂的人倏然變色,聽不懂的人被聽懂的一告訴,也都懂了,接下來足有好一會兒,座兒的心都不在戲上,都在議論商細蕊嘴裏的程鳳台程二爺,淅瀝索羅,人心浮動。商細蕊早料到在台上出幺蛾子就是這樣的結果,自己刨坑自己埋,艱難的把壞菜的戲往回拉。


    盛子雲死死盯著程鳳台,麵色如土:“是你強迫他這樣做的嗎?”


    盛子晴嗬斥他:“不許對二哥這樣說話!”


    盛子雲含著眼淚,悲愴地衝程鳳台吼道:“我就知道!你要毀了細蕊了!”說完,到底也沒敢對程鳳台動手,隻把桌上茶杯往地上掃了幾隻,沒頭又跑了。這孩子,孬就孬在這裏了,受了刺激受了氣,就一跑了之,留下老娘被老虎吃了他都不管。


    盛子晴很抱歉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事,我去問問他,鳳台,我們過天再約。”便去追盛子雲。她一個女青年,在這人聲鼎沸的戲園子簡直舉步維艱,程鳳台要護送她,被範漣按住了。範漣拍拍他的肩,搖頭跺腳的樣兒,像是五體投地,又像是痛心疾首,仿佛要給程鳳台磕個響頭才痛快,最後說:“姐夫,你當年土匪窩裏轉一圈囫圇回來我都沒服你,今天我服了!真的!”範漣手指朝台上一點:“能讓他為你糟踐戲,你可不是凡人!姐夫,憑這份拿人的本事,打天下都夠了!”說完兩手抱拳朝程鳳台一拱手,念白道:“主公稍待!末將前去追那……”他沒想好詞兒,閉嘴去追盛子晴了。


    程鳳台也是懵的。他想起那天商細蕊說要替他找補回來,原來是這麽個找補法!商細蕊給他預備的這頓上等酒席,開誠布公,廣而告之,可真要氣死戲迷了!程鳳台受寵若驚,主要還是驚的,後半場也沒有怎樣留神聽戲。落幕去後台,有兩個人已經先到了。這頓酒席,也把杜七噎的夠嗆,抱著手臂在那朝商細蕊連譏帶諷,說他“算是掉進墨缸子裏了”“遲早被人潑硝鏹水”,整個後台都是他的聲音。商細蕊卸妝換衣服,全當沒聽見。杜七氣得要命,一腳把一麵鼓給踢破了,出門撞見程鳳台,惡狠狠瞪了他老大一眼。這倆人平時雖然不對付,也就是互相無視,互相忽略,他們好歹沾著弟親家,惡形惡狀是沒有的。今天杜七盛怒之下,實在忍不住了,程鳳台卻不接他的茬,側過點身子讓他走。杜七走過幾步,猛然停下一回頭,又是惡狠狠的樣子往地上啐了口吐沫。


    鈕白文見到程鳳台,仍然是客客氣氣的,沒有多餘的表示,打過招呼之後,繼續和商細蕊說話:“老候冥誕,連唱三天大戲,旦角兒戲你得頂一出吧?”一麵從袖管裏抽出一張紙箋,上麵幾出戲碼:《斷橋》、《詩文會》、《打金枝》、《擂鼓戰金山》,紅線劃去了《詩文會》,旁邊寫了個薑字。鈕白文覷著商細蕊的臉色,低聲道:“按規矩,榮春班先擇了一個。”


    商細蕊點頭,說道:“今年旦角戲怎麽少了許多呢?”《打金枝》這些天剛唱過,唱戲的都不愛唱這回籠戲;《斷橋》犯了他的忌諱,隻剩《戰金山》了。商細蕊用化妝的朱砂筆勾了名目,在旁寫了個商字。鈕白文笑道:“得嘞!你預備著,我去找下家。”他吹幹了墨跡,折紙塞回袖子裏,忽然一頓想起了什麽,特別為難地結巴說:“商老板,就有一件,老候活著的時候什麽脾氣你是知道的,到那天唱戲,咱可不能……啊?商老板!咱可千萬不能!”


    鈕白文是怕了他今天的大幺蛾子了,商細蕊挺不耐煩的說:“知道知道,到那天我一定照著本唱!師兄快去忙你的吧!”


    鈕白文走了,後台氣氛古怪,孩子們呆頭呆腦的望著商細蕊。平時商細蕊給他們上課的時候,規矩理論一套一套,不許飛眼風,不許唱粉戲,得端住嘍!怎麽到了自己身上,就敢開這玩笑呢?商細蕊也覺得今天的事情需要作出一些解釋,他清了清嗓子,從鏡子裏瞄一眼小戲子們,說:“有些事,許我幹,不許你們幹,你們還是得乖乖照著本唱!聽到沒?”這就是他的解釋,小戲子們被迫接受了。


    等到回家的路上,程鳳台有機會和商細蕊獨處了,便要表達一番感動。商細蕊不由分說,先往程鳳台肚子上搗一拳,叫嚷道:“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要後悔了!你這個紅顏禍水!”程鳳台握住他的拳頭,一點也不在意,笑道:“商老板替我出氣,我要謝謝商老板。”程鳳台這樣一說,商細蕊反而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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