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沅蘭受命與薛千山談判,兩人約在一間酒樓裏喝點小酒訴訴衷腸。女戲子幾乎個個練就一套陪坐對談舌粲蓮花的本事,尤其水雲樓裏走出來的女戲子,基本都是交際花的款式。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連捧帶吹的,竟然真被她饒來了兩個小戲子!與商細蕊表功,自然是大功一件。商細蕊把不爭氣的二月紅拋在腦後,摩拳擦掌等著新鮮的後生上門。


    因為二月紅懷了身孕,時候拖久恐怕就要顯懷了,到時候被人說先奸後娶,很不好聽。婚期在即,隻剩一個月不到的籌備期,薛千山自己也很著急,第二天就與四喜兒約在同一間酒樓裏軟硬兼施強索周香芸。四喜兒年輕的時候由於貌美而且出名,脾氣扭曲難纏可被視為一種獨特的滋味。用他老相好們對他的評論,叫做“有嚼勁”。如今年過半百姿色全失,這份脾氣就教人難以下咽了,嚼勁雖然還是嚼勁,然而是一塊皺巴巴騷哄哄的牛皮筋的嚼勁,嚼得人腮幫子疼。薛千山與他周旋半日口幹舌燥,最終賠掉好大一筆錢不說,還被他動手動腳地摸了個遍,差點慘遭誘奸。十分的委屈,十分的惡心,二十分的身心俱疲。


    周香芸大事定矣。另外一個被商細蕊看中的小戲子名叫楊寶梨。十七八歲的年紀,冷冷清清地專門在戲班子裏給人墊場,比周香芸的狀況好點兒有限,隻強在沒有一個四喜兒打罵折磨他。商細蕊愛看戲,閑時將全北平城犄角旮旯的草台班子都刨過一遍,除了捧角兒,就愛火眼金睛地撿出混在魚目裏的珍珠來賞玩一番。周香芸固然是經過校驗的一顆明珠,至今還有票友念念不忘,跟商細蕊打聽王昭君的底細。這一位楊寶梨以商細蕊看來,年紀小小,有模有樣,妥妥的也是可造之材。得到楊寶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薛千山掏了兩百塊錢,托人去傳了句話就辦成了。楊寶梨聽說是商細蕊指名要他,樂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他們在同一城裏幹著同一行,年紀也差不了多少歲,地位卻是有如雲泥之別。對楊寶梨來說,商細蕊就是神佛祖宗,是報紙電台上的人,偶爾從座兒上望他一眼,遠得連麵目都看不大清楚,就看見那戲服花團錦簇的,頭麵材料大概特別地好,在強光燈下動輒閃爍,燦若繁星。使得商細蕊就像個綢緞珠寶堆砌出來的虛幻的假人。楊寶梨從來沒有和商細蕊見過麵,談過話,有過什麽交情,不知怎會忽然之間好運當頭,居然被商細蕊欽點上九重天。


    楊寶梨哪知道商細蕊曾經帶著程鳳台看過一次他的折子戲。楊寶梨唱起戲來,嗓音裏天生含有一股哭腔,夾著鼻音,格外的軟糯淒美。受得的認為非常動人,比如商細蕊;受不得的就很聽不慣,比如程鳳台。


    那天程鳳台不停地吃著瓜子零食,吸溜吸溜撇茶葉喝茶,吧嗒吧嗒點煙卷抽煙。把商細蕊給煩死了,一拍桌子低吼:“你能不能安靜點!”由上至下瞥他一眼:“嘴就沒個停!像個女人!”


    程鳳台衝他一笑:“我說爺們兒,咱們起堂吧?這有什麽可聽的呢。”怕他不樂意,補一句奉承:“比商老板差遠了。”


    商細蕊的臉色果然由陰轉晴,搖頭晃腦:“那當然!不過他也不錯啦!”


    程鳳台道:“我看他不如小周子好,這唱得,太晦氣了。”


    商細蕊搖頭道:“你不懂。不是人人都能找著自己的風格,好多人唱一輩子戲,就隨自己師父的聲口隨了一輩子。找著自己的風格多難啊!楊寶梨小小年紀就能有自己的味兒,一千個人一萬個人裏沒有一個重樣的,我再點撥點撥他,絕對是個人才!”


    程鳳台盯著台上的人使勁品咂,還是看不出個好來。


    商細蕊望著台上一歎:“我最討厭泯然眾人啦!跟誰都不一樣,就是好樣的!”


    這麽一說程鳳台就明白了。楊寶梨未必真是有多好,勝在踩著了商細蕊的心縫兒。商細蕊台上台下,唱戲做人,就求個排眾而出,別具一格。


    周香芸與楊寶梨得了個好前程,各自滿心歡喜地辭別舊友打點行裝,預定在夏至那日一同拜入水雲樓門下。之前一天,二月紅穿了一身符合她現在身份的鮮亮打扮,靜悄悄的來後台告別。說是靜悄悄的,因為眾人覷著商細蕊的顏色,不敢多搭理她。有資曆的戲子們覺得這丫頭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也不特別漂亮,也不特別靈巧,想不到還沒出道就給自己找著人家了,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輕的戲子們則以商細蕊的觀念為準繩,一律對二月紅嗤之以鼻,將其視作水雲樓的叛逆。


    別人都會不理她,唯獨臘月紅不會。臘月紅勒頭了一半,愛惜地拉著二月紅的手,站在後台一角目光殷切地說話:“師姐要走也不急這麽一會兒,看完我的戲再走吧?”


    二月紅是突然地要嫁人,突然地有身孕,都沒來得及與臘月紅好好地唱一出作個紀念。二月紅剛要點頭,薛家派來接人的老媽子就探頭探腦地來催促了。二月紅對老媽子畏畏縮縮地小聲道:“能耽擱會兒嗎?我想看了今兒的戲再走,行嗎?”語態之中毫無姨娘主子的氣概。


    不等老媽子應答,沅蘭就在那裏高聲曳氣地道:“別介呀!十姨太快請吧!咱們這裏烏煙瘴氣的,哪敢多留您呐?您心意到了就得了!”


    二月紅知道這是要開始奚落她了,留下來最後還得受一場臉色,很沒意思,緊緊握了握臘月紅的手,對商細蕊道了一句作別就要走。


    商細蕊背對著她“恩”了一聲。小來代表商細蕊,拿出事先預備好的紅包想要遞給二月紅。這時沅蘭又出聲了,攔著小來,道:“十姨太,不是我挑您的理!您這可不對啊!水雲樓養活您這幾年,把您調理得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多招人喜歡的水靈靈一枝花骨朵。您如今一走了之,咱們也不指望有什麽報答了。好歹的給咱們班主磕個頭哇?”


    二月紅局促不安地紅了眼圈,給商細蕊跪一跪那是應當應分的,可是這麽被擠兌著跪,未免有點欺負人。臘月紅身形一動,準備如果師姐不願意,他就要衝上前為師姐打架,把師姐護送出去。商細蕊也沒想到沅蘭暗布此招,手裏的活兒全頓住了,心想你們擠兌就擠兌,怎麽又有我的事兒了呢。


    平心而論,以商細蕊的為人,雖不會待二月紅有多愛護多周到,然而一般戲班子裏班主的打罵刁難刻薄氣是從來沒有的。他對手下戲子更像是一位前輩同仁的態度,比較的大方隨和。遇到花言巧語會討好他的,他就說說笑笑親熱些;遇到嘴笨木訥的,他就事論事也不會難為人。可惡是沅蘭幾個仗勢欺人的最可惡。商細蕊的可惡,全在於不理庶務治下無方,使水雲樓始終處在奸佞橫行的情形中,是一個天真的昏君的可惡。


    二月紅念著商細蕊過去待她的和善,很端正地忍淚給商細蕊磕了三個頭。小來趕緊扶起她,把紅包塞進她手裏。商細蕊側過一點身子,扭頭望了她一眼,道:“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二月紅走了,臘月紅追出幾步去送她,一直看她上了汽車,車子開走了方才失魂落魄地回來扮戲。及至到了戲台上分了心,一個倒紮虎沒紮好,被座兒喝了倒彩,垂頭喪氣灰溜溜地跑下台。眾戲子都知道商細蕊的脾氣,今天是商細蕊的大軸,之前的戲要有什麽差錯,亂了場子,勢必對後頭的戲有所影響。這可是商細蕊的大忌!臘月紅可慘了!商細蕊果然就跟一門小鋼炮似的從遠處橫衝直撞而來,照著臘月紅的大胯就是一腳把他踹躺下了,接著炸開一串響雷:“你看你這犯的叫什麽錯!二月走了你就沒心唱戲了?沒心唱戲!你給她當陪嫁去!”


    程鳳台在門外麵就聽見他在獅子吼,推門一瞧,臘月紅五體投地,商細蕊橫眉立目地一腳踏在他背上,這原本該是個英雄的樣式。但是因為旦角兒的妝化了一半,打起人來水袖飄拂,鬢角珠花亂晃,看上去乃是一名悍婦。


    程鳳台笑道:“哈!商老板,您這是“武訓徒”呢,還是“武鬆打虎”呢?”


    眾人都笑了,商細蕊氣氣哼哼的放開臘月紅,轉身由小來替他別上一隻玻璃領扣。臘月紅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不用看,下腳的地方肯定青了一大塊。旁人安慰他道:“幸好你這錯沒犯在班主的戲裏,要和班主同台,你唱砸了戲,哎喲……”這話都沒法兒往下說了,教人連想都不敢想。臘月紅頓時覺得身上這點疼也算不得什麽了。


    眾人扮戲的扮戲,閑聊的閑聊。商細蕊扮完了戲,半垂著頭坐在鏡前發呆,一概雜事不理,一概雜言不應。商細蕊的這份發呆也不能叫發呆,得叫入戲。如此有個半個來鍾頭,就能上台了。期間程鳳台一直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待他唱完了下台來,往往票友也就追到後台了,身邊簡直沒有一刻清閑的時候。商細蕊與程鳳台剛認識那會兒,哪個大牌的票友他也不給傍,唱完了戲一定和程鳳台痛聊一番戲中長短,然後去吃夜宵。如今兩人年頭一長,商細蕊免不了恢複正常的交際活動,與票友一言一搭談得風生水起。程鳳台在旁也不吃醋,也不尷尬,自顧著喝茶抽煙看報紙,一邊琢磨著生意上的心事。商細蕊隻要眼裏看見他的人坐在咫尺之遙,就覺得內心非常安定,也不必多說什麽。他是有點怪,哪怕周圍人再多,再熱鬧,他也非得要程鳳台杵在那裏,好像除了程鳳台,其他的人都不算是個伴兒。但凡連著兩天不見人,再來就要同程鳳台發脾氣了。因此程鳳台隔三差五有事無事都來後台坐著,如同應卯一般。等到卸妝完畢,票友們請客吃夜宵,商細蕊預備赴約。程鳳台便把報紙卷吧卷吧插到茶幾底下回家睡覺了。新晉的票友們有不認識程鳳台的,很看不懂這一位先生是個什麽來曆,要說是票友吧,在票房裏從沒見過他;要說是劇院裏的管事吧,看這氣派又不像。老票友們都是知道這位二爺的,趁著程鳳台掐煙蒂收拾攤子的工夫,笑道:“程二爺這套捧角兒的路數,越來越像齊王爺了。”


    提到大名鼎鼎的齊王爺,在場的老一輩都笑了,覺得經這麽一說,還真是像!商細蕊也望著程鳳台發笑。


    程鳳台一麵穿西裝,一麵問道:“哦?齊王爺,認識!他是怎麽捧角兒的呢?”


    “他老人家捧角兒,從不上包間,就跟後台坐著抽大煙。待到輪著寧老板的戲了,齊王爺就扮個龍套上台喊一句道白,走個過場,完了接著回後台抽大煙。”


    拿齊王爺捧寧九郎來比方程鳳台捧商細蕊,這本身就含有一些曖昧意味了。這行裏難道還有誰不知道齊王爺對寧九郎是怎麽個意思?


    程鳳台笑道:“那我可比齊王爺用心。你問問商老板,我還是上包間的次數多。今天這出我看商老板演過至少八百遍,就懶得往前頭去了,聽得我都會唱啦!”


    票友們一齊起哄道:“不如二爺幾時也扮上,票一嗓子玩玩。您嗓子聽著是不錯,讓商老板教教您,一教就能出來!”


    程鳳台大笑:“他教我?他這脾氣,我可怕挨打!”他望著商細蕊:“我這就走啦,你們慢慢玩。商老板?”


    商細蕊點點頭:“明天也來。給你看我和小周子的《紅娘》。”


    程鳳台應聲對他笑笑。


    第二天因為是周香芸楊寶梨入班之日,同時拜入的另有兩位老生,兩位花臉,一位武生。一塊兒搓堆定在梨園會館寫關書拜祖師爺,照例有份熱鬧可瞧。但是這份熱鬧是不好開放給外人展覽的。程鳳台本來對這些戲子們的內務也不是多麽抱有興趣,純粹為了給商細蕊做個伴。商細蕊邀他觀摩,誰也不敢有意見。其他到場的閑雜人等,除了幾個很有聲望的梨園名票,前輩大拿,就是一個興致勃勃的杜七。杜七抱著手臂笑容欣慰,好像是自己家裏添丁進口了一般,這兩個小戲子,他也很看得中。


    周香芸和楊寶梨一人一身青布長衫,收拾得幹幹淨淨的,簽關書,按手印。楊寶梨有著一步登天的興奮,心中幻想了許多成角兒走紅之後的景象。周香芸心倒不大,隻覺得苦盡甘來,以後再也不用忍受朝打夕罵的生活了,按手印的時候淚盈盈的。等到拜祖師爺,周香芸規規矩矩磕了頭上了香,楊寶梨磕過頭,忽然一個轉身朝商細蕊跪拜下去,腦門碰在地上,清脆地又給磕了三個。眾人都略感驚異,不知他是什麽用意。商細蕊小小地往後退了一步,心道這兩天怎麽總有人趕著給我磕頭呢?


    楊寶梨口中道:“香案上的祖師爺是梨園子弟大家夥兒的祖師爺,商老板是我楊寶梨的祖師爺。祖師爺在上,受弟子一拜!”


    周香芸晾那兒都傻了。要他有樣學樣這麽著來一遭,他可來不了!雖然楊寶梨說的也是他的心裏話,但他就是學不來這一手!


    楊寶梨的這一手,使得確實有點兒張揚。外人心道有這麽個鬧鬼的東西擱在戲班子裏,不定還要出什麽幺蛾子呢!水雲樓的幾個戲子們因為同樣也是激流勇進的張揚作風,看見同類人就覺得有競爭感,趔他一眼,十分不屑。不管旁人怎麽看,商細蕊顯然對這一手馬屁功夫非常受用,笑眯眯地簡直要搖頭晃腦了,嘴裏裝模作樣謙遜了幾句,手上親自把他攙起來,徹頭徹尾一個昏君的狀態,看著教人恨得慌。


    儀式完畢,眾人前呼後擁地要去吃席,程鳳台肯定不會去,和商細蕊告辭。商細蕊在外人麵前還是很登樣的,裝犢子的譜兒一套一套,是個正經的場麵人,目不斜視客客氣氣地略作一番挽留,就不吭不哈地放了人。程鳳台回到家裏擦了把臉正準備吃飯,他的一個大夥計急赤白臉地前來報告,說北方的那批貨出大事了!


    程鳳台一聽,猜也能猜得到大概會是什麽情況,當即就皺眉問道:“貨現在在誰手裏?我們這邊傷了人沒有?”


    何止是傷了人,一共死了倆,傷了仨,死的還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幹將。程鳳台丟了一批天價貨物,還沒死了這倆夥計覺得心疼。來北平以後這幾年,他外有曹司令槍杆護衛,內有範家朝中有人,實在兩方都使不上勁的地帶,拿錢鋪路總沒錯!雖然處在一個亂世之中,程鳳台的生意是做得太順當了。然而這畢竟是一個亂世,意外層出不窮,防不勝防,亂得一點章法都沒有。閉門家中坐的好人都保不準什麽時候禍從天上來,何況是幹著火中取栗的買賣,江湖道上黑著呐!


    程鳳台很快鎮定下來,吩咐廚房上菜,留下夥計邊吃邊說。二奶奶看這夥計氣色不好,便坐到廂房內隔窗旁聽,聽得心驚膽戰。一早知道走貨危險,沒想到如今時局混亂,那便險上加險,軍隊荷槍實彈地押車,還有人敢明搶,而且搶起來跟打仗是一樣的。


    飯後程鳳台進屋裏與二奶奶商量付給倆夥計家人一筆安置費。兩位夥計出生入死跟了他十年,必須得有良心,他準備出一筆夠兩家老少吃喝一輩子的款子,而且還是好吃好喝,那就不是一筆小數目。二奶奶聽後,一句還價的都沒有,當即開箱取印章,張嘴嗬潮了蓋在支票上,一麵道:“這事你得親自上人家去,錢到情誼到,才顯得仁義。”


    程鳳台笑道:“哎!是了,我先去一趟姐姐家裏,晚了出城不方便。現在連誰下的手都不知道,這不是笑話嗎?如果不是姐夫他們軍方的人,還得另想辦法。你不用給我等門,今晚順道睡在範漣家裏,和他談談事。”又道:“支票你先收著,這錢不能一次性給完。普通人家忽然乍富,不是好事。”


    三少爺由乳娘護著跌跌撞撞地往屋裏跑進來,一把摟住程鳳台的腿。程鳳台站在櫃子前,絞毛巾又擦了一把臉,頭上都是汗,心裏都是事兒,抖了抖腿,一眼也沒有看他。三少爺扁扁嘴,很快被母親抱走了。


    程鳳台到達曹府,恰好曹府也正鬧得滿天星鬥。門外警衛員身子挺得板直板直,曹司令便是在不打仗的時候,也是一身戎裝。在大廳裏轉著圈兒狂吼,馬靴硬碰硬地跺在地磚上踢踢踏踏,仿佛隨時就要抬腿給誰一腳厲害的。幾個孩子怕得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程美心是不怕他的,麵上帶著一點悠然的笑意,立在一邊任由丈夫燎原之怒:“我他媽早就應該斃了他!狗日的!混賬東西!他媽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帶著老子給的兵!不聽指揮!不聽指揮就該斃!這他娘的就是造反!”


    程鳳台滿臉調皮地笑:“哎呦!這是要槍斃誰?我來得不巧,趕上姐夫發火!”


    曹司令氣急敗壞地瞪他一眼。程美心對他招招手:“沒你的事。你進來吧。”


    姐弟兩個並肩在沙發上坐了,程美心把緣由一說,原來是曹大公子在駐地多番受到日軍撩撥,一忍再忍,今天終於厚積薄發,自作主張與日軍交火了!雙方並不肉搏,隻是拉開架勢互相炮轟。參謀偷溜出來與曹司令匯報戰況,曹司令在電話這頭,就聽見那頭震耳欲聾的炮響。下達命令停火,曹公子不聽;喊曹公子來接電話,曹公子也不聽。第二個電話打過去,換了個一問三不知的小兵,通風報信的參謀已經被抓去挨軍棍了。


    曹司令被氣了個四腳朝天!日本人動手了,我方還擊一二,這大致沒有問題。但是無論如何不該先動手!曹司令自認雖是草莽出身,但是文武兼備,粗中有細。自家這一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大兒子,還進過洋學堂的,怎麽做事情一點頭腦都沒有!


    曹司令猛然頓住腳步,從腰裏拔出槍來查看槍匣裏的子彈,彈匣裏滿撲撲的,打死一頭牛都夠用了,一麵抬腳就往外走:“我他媽的!這就去斃了那個狗娘養的!”


    程美心其實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存心由著丈夫發急,急到一個地步,她的主意才叫是好主意。這時候急忙攔住曹司令,笑道:“親愛的,哎呀!放下!放下槍!自己家裏的孩子,用得著動刀動槍的嗎!這是你親兒子!”


    曹司令忍著怒氣被程美心奪了槍。程鳳台在旁看了,覺得曹司令是真愛他姐姐,隻有他姐姐能製得住氣頭上的曹司令。曹司令本人也覺得,他是真愛程美心,因為他從來沒有被誰下過槍,剛要咆哮兩句,程美心溫柔地止住了他:“你氣了這半天,坐下歇會兒吧!我有我的辦法,我的辦法要是不靈光,你上戰場愛槍斃誰槍斃誰,行不行?”


    程美心想必是經常為曹司令解憂,曹司令果真服帖地一屁股坐到程鳳台身邊,朝程美心一揮手,示意她快快出招。程美心不慌不忙地把三小姐從房間裏喊出來,唧唧咕咕附在她耳邊囑咐了一番,就見三小姐不斷地點著頭,一邊懼怕地一眼一眼瞥著父親。


    程美心問她:“寶貝兒,都記住啦?”


    曹三小姐點點頭:“記住了,媽媽。”


    程美心拿起電話掛去駐地:“哎!我是夫人,讓你們師長聽電話!就說是三小姐——他三妹妹打來的!快點兒啊!跑著去!”說完把聽筒遞給三小姐,三小姐等了片刻,那頭曹公子來了,她囁囁嚅嚅地說著方才程美心教給她的話:“恩……哥哥,是我……我還好……哥哥,你不要惹爸爸生氣。爸爸在家裏發火,要拿槍槍斃人,我和弟弟都嚇壞了。哥哥,你什麽時候回家?我有點怕……”


    兄妹倆說了幾分鍾的話,戰地通信不是太好,往後越說越費勁了。程美心索性拿過電話,和顏悅色地說:“貴修哇?是我。你這孩子,真是的!脾氣比你父親還要暴躁!”曹司令扭頭瞪她,她拋了一個媚眼還給他:“現在這時候,貴修,你可不該沉不住氣!你一衝動,你讓你父親怎麽辦?咱們曹家可不是嫡係!風平浪靜還有人恨不得給我們栽個贓呢,何況是落了實打實的把柄!你看去年的牛家,牛家是怎麽敗的?”那頭曹公子不知說了什麽話,反正肯定不是好聽的話,因為程鳳台看見程美心的神情變化了,臉上笑意不減,眼睛裏卻越來越冷,越來越狠,忽然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又是笑盈盈的:“是,我是一個婦道人家,打打牌管管孩子罷了,能有什麽見識,不比你們風裏來雨裏去,經得多嗬!”她眼睛一橫,看住三小姐,愉快中帶著點嚴肅地笑道:“你們男人家的事,我是不懂。我就是掛心你妹妹,所以覺得你這樣不妥。你妹妹明年要定人家了,就是那個林家二小子,你見過的,恩……對,就是他,斯斯文文的,人品也端莊。你說,這時候咱們曹家要是有個好歹,你妹妹怎麽辦?下麵兩個小子摔摔打打也能活,小姐家可受不得委屈啊!”那邊曹公子似乎是動搖了,程美心趁勝追擊:“你們娘就養了你們兄妹倆,她把你們托付給我的呀。你是男孩子,長大了我管不著你的。我就想著把你妹妹平平安安地嫁出去,職責盡到,對你們娘也有個交代。我一個填房都能這樣想,你當親哥哥的,就不能為了妹妹忍一忍?有什麽氣,等到三小姐出嫁了再撒,不行嗎?日本人在這多少年了,他們能跑得了?”


    三小姐聽見說她婆家,馬上含羞帶臊地上樓回房間去了。程美心在電話裏和曹公子談妥了事情,最後對曹公子表達一番關懷以後方才掛了電話。曹司令這時候已經消了大半部分的怒氣,知道不用勞他跑一趟大義滅親了,但是態度仍然是氣哼哼的:“你這什麽意思?三丫頭嫁了以後他就能胡來了?”


    程美心嗨呀一聲嗔笑:“當務之急先哄他聽話,剩下一年的時間,你這當爹的還治不了他?那這兒子算白養,真該槍斃了。”


    曹司令冷哼一笑。程鳳台看見這一出,不禁回想起少年時候程美心對他使用的同樣手段。至今他也沒有因為這個怨恨姐姐,隻是換個角度來看,覺得很有感觸,又很心酸。好像無形之中和曹貴修成了同一國的人,因為在曾經,他的弱點和處境與曹貴修是一樣的。


    曹司令此時終於有閑心想起他的小舅子了,一手拍上程鳳台的大腿,把他嚇了一跳:“你來什麽事!”


    程鳳台回過神,忙把原委說了。曹司令聽後,口中直呼媽了個巴子的,掛出幾通電話四處查探,一會兒懷疑這個,一會兒懷疑那個,他的仇家委實不少,稍一琢磨,滿天下的人都對他懷有二心。反正不管是不是不他們軍方的人,一時三刻也問不出個結果。程鳳台從曹家告辭出來,直奔兩位夥計家裏進行慰問,兩邊是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老的八十多歲臥病在床,小的還在繈褓裏吃奶。全家十幾口人全靠一人養家,當家的一死,簡直塌天。娘們孩子哭得程鳳台心亂如麻。這樣忙完一通,天已擦黑,晚飯也沒吃,坐在汽車裏直揉額角,他有日子沒像今天這樣勞心了。


    程鳳台歎息著問老葛:“幾點了?”他自己明明帶著手表,也懶得看上一眼。


    老葛一邊開車一邊抬手看了看手腕子:“七點三刻了,去範家?還是先找地方吃個飯?”


    程鳳台扭頭望了望車窗外麵:“哎!這是哪兒呀?去清風劇院順路嗎?”


    老葛道:“不順路,遠著呐!”


    程鳳台道:“那也去一次吧。”


    老葛無話可說,唯有領命調轉車頭。自從程鳳台和商細蕊搭上,老葛對他家二爺也有了一層新的認識。過去程鳳台找相好,十趟裏有九趟是衝著睡覺去的,還有一趟是為了給睡覺做伏筆。如今程鳳台找商細蕊,十趟裏未必能睡上一趟。商老板畢竟是商老板,商老板太忙了,私下的時候太少了。但還是要找,找著見了麵,說兩句話,不像是一個軋姘頭的程序。那是像什麽,老葛也不知道。老葛就覺得商老板太有本事了,二爺原來不愛聽戲的,對他就愛聽了;二爺原來很愛“睡覺”的,對他也肯略過了。


    老葛從他家二爺褲襠裏的那回事想起,胡思亂想了一路。程鳳台仰著頭閉目養神,心裏邊卻沉甸甸的。商細蕊現在對他是盯得越來越緊,簡直比過去的二奶奶還要厲害。如果說二奶奶盯著他,像是大人管束孩子,怕孩子闖禍,怕孩子玩野了心。那麽商細蕊就像貓貓狗狗盯著碗裏的肉,誰敢動,就隨時預備著咬誰一口,或者索性把肉都吃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話。


    水雲樓今朝收了新的戲子,商細蕊等不及要試用,挑了兩個垂涎已久的來配戲,也不用試驗調門。他們誰是哪個調子,商細蕊心裏記得明明白白,反正一般唱戲,都是他就和別人的嗓子。後台依然亂糟糟的。商細蕊穿著雪白的水衣,嘻嘻哈哈地和人聊天,空氣裏飄著甜絲絲的香氣,是有人用一隻小風爐子燉銀耳。


    十九向新戲子們高聲笑道:“要說我們水雲樓的規矩,別的都慢說,你們就得記著頭一條!咱們這兒有什麽好吃的,好喝的,先得拿來給班主嚐一嚐!”說著把一碗銀耳湯端到商細蕊手裏,銀耳湯熬製得稠而甜膩,十九再給他舀了兩勺櫻桃橘子罐頭拌在裏麵。


    商細蕊吞了一大口,皺眉道:“上台之前吃這個,鎖嗓子。”


    沅蘭在鏡前擦著胭脂笑道:“鎖嗓子才好!班主這調門高得呀,誰跟得上呐?把嗓子鎖一鎖,咱們才有活路!”


    商細蕊立即吃進馬屁,好滋好味地又胡溜了一口。他自己大快朵頤,卻不允許其他戲子們在上台之前吃這個,因為他的嗓子好,可以鎖;他們的嗓子不夠好,再鎖就完蛋了。想必水雲樓的第二項規矩,就是他們的班主對人對己永遠是雙重標準,絕不能把班主對己的寬容當成榜樣學習。


    程鳳台推開門,敲兩下門板,但是並不深入,站在門檻的陰暗處笑道:“商老板,過來說句話。”


    商細蕊看見他,覺得他今晚的笑容疲憊而溫柔,於是忽然就害羞了。而且有話不好好說,一定要當眾叫出去背著人說做什麽?引得眾人都望著他倆,商細蕊就更害羞了,訕訕地不肯過去。


    沅蘭還存心臊他的臉:“叫你呢!班主還不快去說句話?”把商細蕊拍拍打打地攆出去,還曖昧地替他倆關了後台的門,把他倆關在小黑巷子裏。小黑巷子裏一點燈光都沒有,商細蕊手裏還端著銀耳湯,程鳳台低頭看了看,道:“吃的呀?給我吃好不好?我餓死啦!”


    商細蕊很愛這一碗甜的,但是更愛這一個二爺,他看得出程鳳台是真餓了,憨憨地哦了一聲把碗遞過去。程鳳台三兩口就吃了精光,一抹嘴,道:“商老板,我有點難事兒,這兩天就不過來陪你玩兒了。”


    商細蕊心口一涼,頓時掉了臉子,很後悔出讓了一碗甜羹:“你有什麽難事兒?”


    程鳳台知道他這是要發作了,故作隨意地笑道:“說了你也不懂,都是生意上的事。”


    “你沒說怎麽知道我不懂?”


    “你肯定不懂,我自己都還沒鬧明白呢!你唱你的戲,我忙完這幾天就行了。”


    “這幾天是要幾天?”


    “用不著幾天。”


    “那也得給個數!”


    “四五天吧,至多七八天。說不準還得出城呢。”


    “到底是幾天!”


    “一個禮拜,準能辦完了。”


    “那你就不能來看我的戲了!”


    商細蕊從頭到尾口氣冷冰冰的,說到後來就惡狠狠的。程鳳台被擠兌得一句話都沒有了,嬉皮笑臉地招惹他企圖糊弄過關,心裏隱隱地察覺到了一個比生意更大的麻煩。這麻煩早下了種了,現在發芽了,以後或許還會開枝散葉,布成一張天羅地網。但是事情總該往好的一麵去想,商細蕊就是鬧鬧孩子脾氣,撒撒嬌也不一定的。直到程鳳台招數使盡,逗著玩兒地撩了一把商細蕊的臉,被商細蕊飛快地一巴掌拍開,兩人都沉默了。


    程鳳台就是脾氣再好,也被氣得毛掉了:“你怎麽不講理?至於嗎?我就幾天不來,還是去辦正事。”


    商細蕊拔高了嗓音:“怎麽不至於!每天來聽聽我的戲能費你多少時候?說好了來看我和小周子搭戲的!你有什麽難事兒也不能騙我!”


    程鳳台盯著他片刻,從他眼裏看到了一點瘋和狠的銳光。事到臨頭,落到自己身上,心裏刹那明白了很多事,什麽平陽,蔣夢萍,什麽商郎瘋病的傳說。程鳳台不認為商細蕊是突然發瘋,一直以來都太順著他了,慣得他水漲船高,得寸進尺。心裏有了定論,扭頭拔腳就走,走開一段路,想到手裏還捏著一隻碗,便把碗向地上一擲,黑夜裏清脆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商細蕊未料到程鳳台居然會敢有脾氣,盯著他的背影,就想一拳砸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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