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後生跟著誇張恭維應和——


    “素聞沈相書法一絕,比之書聖亦不遑多讓。”


    “我等今日若有幸得見,也算不枉此生。”


    銀朱想再怎麽說她父親也是沈雲亭的恩師,今日又是她父親的壽宴,老師開口向學生求墨寶,當著這麽多後生的麵,沈雲亭就算再傲,也總該給她父親一點麵子,提幾個字而已,他應當不會拒絕。


    她正這麽想著,卻聽到沈雲亭道:“老師說笑了,老師的字比之思謙更為綺麗靈動,不若老師親自替令千金題字。”


    周遭忽地一靜,明白人都聽得出來這是婉拒。被當中下了麵子江太傅麵色不佳,當即甩了袖子,氣氛陡然落至冰點。


    說出這話,不止周遭之人,沈雲亭自己也怔了怔,同樣的場景,上輩子他隨了恩師的意題了字。


    腦海裏劃過嘉禾的臉,沈雲亭閉眼晃了晃頭,靜默片刻,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下,起身離席。


    沈雲亭走出蘭苑,銀朱追了出來。


    一身朱紅在瑩白積雪映襯下更顯得她豔色無雙。


    她走至沈雲亭跟前:“爹爹也是愛女心切,他就那固執的脾氣,沈相不必掛懷,回頭我好好勸勸他便沒事了。其實題字一事是我求爹爹幫的忙,希望你別介意。千萬別因為我而傷了師生間的和氣……”


    銀朱話未說完,便聽沈雲亭冷著臉道:“你沒那麽重要。”


    “知道前朝名將駱勇因何而死嗎?”沈雲亭留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走遠了。


    銀朱站在原地,看著沈雲亭的背影,指尖扣緊了手心。


    前朝名將不敗戰神駱勇,死於“自作聰明”。


    *


    過了許久,壽宴差不多快開席了,銀朱才回到了女賓席。


    她一臉歉意對女賓席眾人道:“諸位久等了,實在是有事耽擱了,招呼不周還請諸位多多擔待。”


    “這樣吧,我自罰三杯,以表歉意。”銀朱飲盡三杯梅花酒,臉上起了一絲微醺後的薄紅。


    唐露芝笑道:“我看你這不是自罰,而是貪杯吧。誰不知道太傅府的梅花酒壇壇都是佳釀。”


    銀朱笑了笑,順勢提議道:“壽宴還未開始,難得美酒當前,不如大家來行酒令。當是提前熱鬧熱鬧。”


    閑著也是閑著,客隨主便,銀朱提議行酒令,眾人都沒什麽意見。


    嘉禾隱隱有些惴惴,莫名想起了上回在玉箏公主壽宴上的那場行酒令。隻眼下氣氛正好,她也不便多說什麽。


    第一輪,以壽宴的“宴”為題對詩,詩句必須帶有“宴”字,必須押韻公整。排在後邊的人對的詩不得與前麵人出現重複的字,否則罰酒三杯。


    投擲骰子決定從那處開始。


    由程令芝先開頭,她思忖了一番,開口念道:“宴樂寧知白日短,時時醉擁雙蛾眉。(注1)”


    程令芝對得上算通順。接著輪到岑雪卉,她精通詩詞,隨口便道:“宴坐小池畔,清風時動襟。(注2)”


    岑雪卉對完,緊接著輪到唐露芝、銀朱……輪了一圈最後輪到嘉禾。


    前麵之人已幾乎將詩句說盡,用字不能重複著實有些難,嘉禾頓了許久沒對上來,罰了三杯酒。


    她本就酒量不好,三杯酒下肚,臉就紅了一圈。


    連著來了幾輪,題目出得難,骰子又好像跟嘉禾作對似的,回回都是從程令芝開頭對詩,嘉禾連著罰了幾輪酒,喝得頭暈暈乎乎的。


    第五輪以“悵”字為題,依舊是從程令芝開始。她對道:“憑闌惆悵人誰會,不覺澘然淚眼低。(注3)”


    “羞看稚子先拈酒,悵望平生舊采薇。(注4)”岑雪卉緊跟著接上。


    這題頗有些難度,輪到唐露芝,她沒對上來,自罰了三杯。


    唐露芝之後輪到銀朱,隻見銀朱指尖托腮若有所思,朝眾人笑了笑,沒對詩,直接舉起酒杯自罰三杯。


    見此,席間眾人不由麵麵相覷。


    唐露芝快人快語忍不住問道:“雖說這題的確難了點,可以你的學識,怎會對不上?”


    銀朱淺笑著搖搖頭。


    程令芝一臉懵懂地跟著附和:“說的正是,銀朱姐姐怎麽會對不上這個“悵”字,遠的不說,就說前不久玉箏公主壽宴上姐姐作的那首長詩《雲間夢》裏頭不就有……”


    言及此,程令芝忽然頓住,捂著嘴手足無措地朝嘉禾看了眼。


    不止程令芝,女賓席上但凡去過玉箏公主壽宴的人目光皆有意無意地掃過嘉禾。


    也難怪這些人會如此。


    那首《雲間夢》詩句淒婉動人。講的是窮書生愛上官家千金,官家千金雖心中也有他,卻礙於種種原因沒能與窮書生得成眷屬,後來窮書生飛黃騰達,卻與別人定下了婚約,兩人終究有緣無分。


    明白人一聽便知,這首詩中那個讓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別人指的便是是嘉禾。


    銀朱麵色微紅為難道:“那日玉箏公主壽宴,我多飲了些酒,一時迷糊做下了這首詩,還請大家口下留情,莫要再提此詩了。”


    她這一番話,明著打圓場,實則告訴眾人,她酒後一時迷糊,所以吐了真言。


    嘉禾微微垂眼,該來的果真還是來了。


    銀朱執起酒杯走到嘉禾跟前,誠懇道:“這杯酒我敬夫人,祝夫人與沈相新婚愉快。也望夫人莫要為了那首詩的事介懷。”


    此言一出,席間立時多了許多竊竊議論之聲。


    嘉禾行酒令罰多了酒有些醉了,看著酒杯裏的酒水在眼前晃啊晃的。迷迷糊糊間聽到周遭之人議論紛紛。


    “她成親了?沒聽說啊。”


    “就是,怎麽連喜帖也不發一張。”


    “怪不得她一個罪臣之女還能過來赴宴,原來是有了靠山。”


    “從沒見過有人成親不辦喜宴的。”


    “令芝,你可知道她成親的事?”


    “啊,這……我不知此事。不過我猜三姐姐不是有意瞞著不聲張的。”


    “她當然巴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她嫁了,那是人家沈相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裏,不想讓人知道娶了她罷了,哈哈哈哈。”


    “誒,你看程嘉禾腰間那個銀色鏤空香囊小球,是不是跟銀朱的一模一樣?”


    “她從前就這樣,銀朱怎麽打扮她就怎麽打扮,以為這樣就能抓住沈相的心。”


    “娶妻之事關乎終身,思謙一向慎重,若非他願意,絕不會冒然娶妻。再者思謙與弟妹早有婚約,成親也是順理成章之事。還請各位慎言,切莫胡亂臆測。”


    這些議論跟那段記憶中的多有相似。


    嘉禾腦袋脹脹的,銀朱手中的酒杯還在她眼前晃,一副非逼著嘉禾喝下她敬的酒的架勢。


    從年少時起,銀朱便是這樣,三言兩語總能讓她難堪,逼著她抬不起頭來。


    從前她總沒底氣回應這一切,可現在她有了。


    隻不過沒等嘉禾自己動手,從半空中伸出一隻大手,越過她奪走銀朱手上那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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