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什麽時候提審錢宗甫?”曹半安問。


    “眼下不急。”傅元青一邊籌謀一邊對曹半安道,“肅清朝野的奏疏,陛下批了紅蓋了印,在司禮監放著。明日一早開始,便讓賴立群按著名錄來審。”


    “是。”


    “此時朝廷動蕩、人心惶惶,再不好起旁的波瀾。錢宗甫的事一旦掀起,就是更大的波濤,大端朝的大船也要起伏。再等等。”


    “老祖宗思量周全。”


    “錢宗甫關係重大,無論如何要讓他活著。”傅元青道。


    曹半安點頭:“是,他抵京城時就極隱秘,少有人知道他已被抓。侯興海的前任乃是衡誌業,中午人最多的時候入了德勝門,現在京城內應該無人不知他被抓了。”


    傅元青淡淡笑了:“你做事總是這般縝密。”


    曹半安得了表揚也不見得多欣喜,端起參湯遞到傅元青麵前,說:“老祖宗喝些參湯便是對小的最大的嘉獎。”


    傅元青接過參湯,在自己手裏捂著。


    傅元青靠著曹半安,膝下有了軟墊,又有碗暖參湯捂手,比剛才精神了一些。


    說完這句,曹半安又想起什麽來:“老祖宗可知道東鄉書院?”


    “東鄉書院……”傅元青沉思,“衡誌業被削職後,回無錫辦的那個書院吧。他當年做文選司郎中時,也算直言敢諫,可六年前查出貪墨舞弊之事,便削官為民了。再然後由嚴吉帆保舉,侯興海才接替他做了文選司郎中一職。”


    “衡誌業當年在朝中屢屢諫言,出言頂撞老祖宗也不止幾次。被您削官,回了老家後把涉嫌貪墨舞弊粉飾成了您排除異己強加之罪,被一群士林推崇為清正剛直的儒家師範。這幾年,士林學子紛紛前往東鄉書院聽他講習學問,但凡是東鄉書院開講必定盛況空前,衡誌業因此反而威望起,就算朝中大員也有許多與其交好的。”


    “自古未見關門閉戶,獨自做成聖賢之人。自古聖賢,未有絕類離群,孤立無與的學問。群天下之善事講習,既天下之善皆收而為吾之善,而精神充滿乎天下矣。衡誌業的《東鄉壇講》我亦讀過。算得上有見地……【注1】”傅元青道,“隻是說得出賢語,並不一定是賢士。”


    曹半安笑了一聲:“衡誌業以東鄉書院為根基,講學時辱罵您是媚上敗類,朝廷禍患。與您為伍之人,如我、方涇、賴立群等都歸為一類,喚作閹黨。而聽過他講學的,與他為友的,則私下密交,自稱東鄉黨。”


    傅元青點點頭:“東廠密報,從前幾年開始,若在東鄉書院學習,拿著東鄉書院的舉薦信就可以得到朝中大員保舉,走恩選,入朝廷。這些入了朝廷當差的,黨同伐異,恐成禍患。”


    “什麽事兒都瞞不過老祖宗……這些東鄉黨原本也不足畏懼,不過是些標榜清流的文人們。”曹半安隱隱有些擔憂,“可這次恩選要開,許多人都拿著東鄉書院的保舉信入了京城,巴望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侯興海貪墨安一事耽誤了他們的前途,禮部安置到了,順天府各家書院和國子監……我這兩日在京城裏,聽到不少謠言。”


    傅元青的眉毛緩緩皺了起來:“看來……恩選停辦之事,我還是遲了一些。”


    “老祖宗……”曹半安安撫他,“您太自苛了……”


    前麵又一波大璫從裏麵出來了,兩人抬眼去看,方涇已經站了起來望進去。畢竟還年輕,沉不住氣,回頭瞧他時帶著明顯的焦慮,又瞧見了曹半安在一旁,這才安心了一些。


    “方涇才二十二歲,麵嫩瞧著隻有十幾歲的模樣,皇上就讓他做秉筆、提督東廠……”曹半安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傅元青沒有回答。


    做奴才的,是福要受,是禍也要受。


    並沒有什麽不同。


    即便膝下墊了軟墊,依舊難受的很,他撐著地麵微微躬身。


    “老祖宗……”曹半安隱隱擔憂了,剛要去攙扶傅元青,從殿外就有人推大門而入。


    “亂糟糟的跪在養心殿裏做什麽?”少帝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臉色還有些紅潤,壓著聲音說話,掩蓋嗓子裏的急喘,視線一移,便已瞧見跪在門口的傅元青。


    少帝太清楚自己的阿父了。


    他重禮,鮮少失儀,不是跪得真的難受了不會允許自己佝僂了身形。


    一瞬間怒火就自少帝心頭燃起。


    他大步走到了傅元青身邊。


    曹半安一怔,連忙閃身匍匐:“奴婢拜見主子爺。”


    他不開口還好,少帝的怒已起了,無處發泄,瞧見他便咬牙切齒道:“曹半安你這沒心肝的狗東西!知道你家老祖宗挨不得跪怎麽不給他擺凳!”


    他說話間,抬腳就狠狠踹過去,這一腳朝著曹半安腦袋下去,若真踹中了怕是命都要丟半條。


    曹半安不敢動,隻能硬受。


    然而劇痛沒有傳來,傅元青擋在他前麵,少帝的那一腳踹在了他肩膀上,傅元青頓時晃了晃,臉色發白。


    曹半安直起腰,呆了。


    少帝也怔了,他知道自己盛怒之下那一腳的力氣有多大。


    “阿、阿父,你、你沒事吧?”少帝蹲下急問。


    “主子不是在殿內就寢嗎?”傅元青肩頭要斷了般的劇痛,可還是神色如常問,“怎麽從外麵回來了?”


    少帝語塞:“朕——朕貪玩,偷跑出去太液池抓魚去了,不行嗎?阿父起來吧……”


    傅元青神色如常,斂目叩首道:“主子息怒,不怪半安。是奴婢回來的遲了才排在了末尾。”


    少帝去扶他,聽到他自稱奴婢,手一頓:“怎麽半日不見,就主子奴婢的叫了起來。阿父是先帝托孤的內臣,是可以上殿議事的司禮監掌印。本就該稱臣,算不得僭越。是哪個嚼舌根的亂說傷了阿父的心,待朕治罪。”


    “之前是奴婢僭越,沒守好規矩。”傅元青回道,他臉色蒼白,看起來有些憔悴,“太後教訓的是。”


    “太後啊……”少帝掃了一眼東暖閣的窗戶。


    他扶著傅元青站了起來。


    傅元青久跪,一起身,膝蓋往下就猶如站在釘板受刑般疼痛。


    少帝一把摟住他的腰,對曹半安說:“把凳杌抬進來。”


    曹半安回道:“太後撤了老祖宗的凳杌,說不能嬌慣了做奴才的。”


    少帝終於氣笑了。


    “德寶!”他沉著嗓子喊了一聲。


    德寶便從殿內小跑了出來,眼眶裏泛著淚花兒:“主子,我的親祖宗老天爺,您可回來了。”


    “去把朕的輦抬進來。”少帝陰沉的說。


    德寶不明所以,出去招呼了步輦身邊候著的幾個火者。


    皇帝出行陣仗本大,就算趙煦低調樸素,也是十六人抬。養心殿殿門內不算大,裏麵如今擠滿了人,德寶就隻讓八人抬入了殿門。


    皇帝的步輦落在了少帝跟前。


    輦上十爪金龍翻雲覆雨,沉香木上貼金箔,鑲嵌各類寶石,威嚴不可直視。


    輦一落地,少帝便猛的將傅元青抱起,幾步把他安置在了輦上。


    傅元青一驚,正要起身,又被少帝按住,他膝下無力又坐了回去。


    德寶進來一看,嚇得噗通就跪在了曹半安身邊兒,結結巴巴道:“主、主子……”


    曹半安臉色雖白,卻比他鎮定,還能穩著聲音勸:“主子爺,這使不得。您心疼老祖宗奴婢們清楚,可若讓老祖宗坐天子之輦怕要遭人詬病。”


    少帝冷冷道:“天子義父坐不得凳杌,天子便隻能讓他坐自己的輦。朕赤誠之心,誰敢詬病?誰再有廢話就割了誰的舌頭!”


    他說完這話,再無人敢勸阻,就算是傅元青也被他堵住了嘴。


    少帝揚手道:“給朕把步輦抬進殿。”


    *


    於是短短幾丈路,卻起了天子輦。


    老祖宗坐在輦上,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抬入了中正仁和殿。殿內匍匐的大璫們莫不驚恐。


    驚恐的……


    連太後從暖閣內看到這一幕,都站了起來。


    “皇上,你這是——”太後怒極。


    “阿父行走不便,朕賜凳杌。太後說宮廷掖奴不可用杌。太後是朕母親,朕應恭順孝之。阿父是先帝在時讓朕認下的,朕應恭敬禮之。”少帝道,“孝禮難兩全,朕無計可施,隻好讓輦。”


    太後氣得急促喘息,滿頭冠簪晃動,幾乎要失儀,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是哀家思慮不周,傅掌印本就有功,恪盡職守,勤勉操勞,就算是奴婢,皇家也應有撫恤。凳杌便不撤了。”


    “好。”


    “隻是這宮中少了人執掌,規矩散漫,一群奴婢連問安都少了。安置頭不磕,問話亦不清楚。哀家憂心忡忡,又自覺愧疚,對您操心得少了。”太後又道。


    少帝看她:“太後何意?”


    “皇帝若不早日娶妻,哀家隻能每夜過來與皇帝共膳,規整大內禮儀。”


    少帝看著太後。


    太後絲毫不畏懼,亦看過去。


    殿內一時安靜,隻有傅元青一人起身,挪動僵硬的雙腿,在兩人身後靜立。


    “傅元青。”少帝喚他。


    “奴婢在。”傅元青躬身回道。


    “司禮監這幾日擬個議程,讓內閣那邊提些名字,選些合適做皇後的呈上來吧。”


    “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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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化用顧憲成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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