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安全屋在市西南方的一棟矮樓裏,離曼穀港很近。


    章決出門的大部分時間,陳泊橋都坐在安全屋窗邊的扶手椅上,看紗窗外太陽的模糊影像漸漸往下沉;而另一小部分的時間中,他與裴述通了電話。


    裴述的父親裴少勇曾經是兆華能源的董事會成員之一,幾年前退出了兆華能源的管理層,攜妻子去了亞聯盟北方的一個小附屬國定居。


    外界傳言裴少勇是因與董事長陳兆言因理念不合而在集團內被排擠奪權,事實卻並非如此。


    裴少勇是陳家埋在亞聯盟北方的一顆種子,正等適當時機,生根發芽。


    陳泊橋不清楚章決何時會從寵物醫院回來,便長話短說,將事情始末簡單地告知了裴述。


    此次陳泊橋被救事發突然,又至關重要,裴述不敢大意,把幾名顧問一同帶來了。


    聽陳泊橋說完,幾人低聲探討了幾分鍾,很快得出了針對此刻情況的最佳方案,由裴述轉述陳泊橋。


    裴述一反常態地有些猶豫,語氣較往常正經了不少,讓陳泊橋覺得那幾名他父親親自挑選的顧問,應該沒有達成什麽體麵意見。


    “你可能不會喜歡他們的方案。”裴述遲疑地說。


    陳泊橋並不意外:“你說吧。”


    “新獨立國政要的兒子,帶著一隊最高級別的雇傭兵,帶你越過邊境偷渡密道來泰獨立國,這中間的所有人物和環節,隻要有絲毫泄露,就會成為你叛國的證據、無法洗去的汙點,不論你怎麽辯解,”裴述道,“對你來說,整場營救,都是你的定時炸彈。這點你必須承認。”


    聽到這裏,陳泊橋大概已經了解了方案的內容。


    不僅是不體麵,甚至有些無恥了,不過他沒有打斷裴述。


    “但如果將營救變為劫持呢?”裴述緩緩道。


    “章決要你給他開一把基因鎖,就像你說的,他的身體必定有什麽缺陷,如果我們讓這成為他的目的呢?


    “假設章決需要那支藥劑,需要打開原型機的基因鎖,而陳董事長隻有你一個後代,你又被亞聯盟判了死刑,為了獲取藥劑,章決劫持了你。這很合乎邏輯。


    “另外,章決的父親作為新獨立國的政要,也部分參與了這場劫持,反而洗去了你叛國的嫌疑,若你私通北美,他們又何必大費周章——”


    “裴述,”陳泊橋打斷了他,“行了。”


    裴述停了下來。


    陳泊橋將紗窗拉開了一些,看遠方港口來往的船隻,與岸上排列整齊的、像積木塊似的集裝箱,而電話那頭,裴述正壓抑地呼吸著。


    來泰獨立國的路上,章決對陳泊橋說“你是英雄”。


    陳泊橋沒有回應。


    剛從羅什公學畢業,不顧父親的激烈反對進亞聯盟軍校就讀的陳泊橋想做英雄;第一次執行任務的陳泊橋想做英雄;在伏擊中中彈的二十歲的、接受副總理表彰的陳泊橋以為自己會成為英雄。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遠到陳泊橋已經想不起來,那個天真正直的人究竟是自己還是別人。


    當然,即便不是英雄,陳泊橋也不至於懦弱無能至此。


    過了一會兒,裴述先退一步,哂然道:“我說過了,你不會喜歡。”又不放棄地苦口婆心地勸說:“可這是最優方案。章決自作多情搞出這麽個**煩,承擔責任是不應該嗎。”


    “裴述,”陳泊橋說,“是挺麻煩的,但我沒這麽肮髒。”


    或許是陳泊橋的態度過於堅決,裴述變得不再平靜:“不肮髒你把他的藥搞沒了。”


    陳泊橋不說話了。


    全世界或許隻有章決會信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承認,自己當時好奇過頭,沒有考慮後果,太過冒進了。


    談話陷入僵局後,裴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收斂情緒,平板地說:“算了,不提這個,那你準備怎麽辦。”


    陳泊橋道:“我和他一起上船,你們把亞聯盟的人引來,再把章決摘出去。既然能當做我叛國通敵的證據,也能成為構陷。”


    顧問們溝通了片刻,認為陳泊橋操作更為複雜的提議也不是不可行,開始著手準備做新的方案。


    掛下了電話,陳泊橋繼續百無聊賴地看窗外。


    下午四點一刻,門開了。


    章決手裏提著兩個袋子,走了進來,他把其中一個放在餐桌上,臉上沒什麽表情地對陳泊橋說:“買了晚餐,不知道會不會合你胃口,應該比昨晚的三明治好。”


    他將另一個提袋放在地上,從裏麵拿出一個小防塵袋,走近陳泊橋,把防塵袋塞進陳泊橋懷裏:“送你的。”


    陳泊橋低頭看了看綢質的袋子,又打開來,拿出一個毛絨貓玩具,發現跟章決送走的小跛腳貓很有些相像,便覺得有些好笑。


    他提著玩偶的腿,問章決:“哪兒找來的?”


    “醫院門口,”章決低著頭,視線放在陳泊橋的手和玩偶之間,過了幾秒鍾,才低聲問,“你喜歡嗎?”


    陳泊橋懷疑章決根本不知道正常人不會給成年alpha男子毛絨貓玩偶當禮物,他捏著玩偶柔軟的肚皮想了想,禮貌地進行了一次善意的欺騙:“謝謝,我很喜歡。”


    章決微微抬起頭,看著陳泊橋眨了幾下眼睛。


    章決的眼尾有些上挑,眼睛明澈剔透,形狀標致,下睫毛很長。陳泊橋突然間發覺章決長得不差,隻是因為氣質陰沉,打扮隨意,讓人注意不到他其實有一張還不錯的臉。


    對視片刻,章決再次向陳泊橋確認:“真的?”他一說完,就緊緊合上了嘴,仿佛隻要嘴閉得夠快,陳泊橋就會把他剛才說的話當成別人說的一樣。


    陳泊橋對章決笑笑,又隨意地騙章決:“真的。”


    章決抿了一下嘴唇,一邊把外賣袋裏的食物拿出來,一邊告訴陳泊橋:“我不太送人禮物,不擅長挑。”大概真的信了陳泊橋喜歡,章決的話多了起來,他掰開外賣的環保盒,露出他們的晚餐,又說:“船八點開,接我們的人七點會到。我們坐貨船,條件還是不會很好,隻能繼續將就,不過等我們到新獨立國,會好很多。”


    陳泊橋看著章決把盒子擺好,拆開一次性餐具,才站起來,坐到餐桌邊。


    兩人對著一堆餐盒,安靜地吃著晚餐,忽然間,章決口袋裏有東西震了一下。他放下筷子,拿出了一支陳泊橋沒見過的手機。手機型號很新,像是章決的私人電話。章決低頭看了一眼,隨即把手機屏幕轉向陳泊橋,說:“明天動手術。”


    陳泊橋抬眼看去,是一張跛腳小貓的照片。


    發信人叫做聞接待,就在章決給陳泊橋看照片的這會兒功夫,聞接待又發了好幾條信息過來,告知章決小貓的檢查情況和在醫院的狀態,語氣還帶著些親昵,用了許多可愛的表情。


    陳泊橋本來以為章決是完全不擅社交的類型,現在看接待對章決的熱情程度,似乎也不是那麽回事。


    “醫院的工作人員?”陳泊橋問。


    “嗯。”章決拿回來看了看,很快地回了條訊息,然後把手機關機了,和陳泊橋繼續這頓口味尚佳的外帶晚餐。


    章決有些怪,讓陳泊橋覺得新奇。


    陳泊橋沒有交往過對象,他沒機會戀愛,也沒興趣接觸仰慕者,感情生活乏善可陳。陳泊橋一貫認為別人對他的喜歡是無趣的從眾心理,喜愛的實際上是他的外形,他的家庭或者優秀的履曆。


    信息素與荷爾蒙是最短暫最不可靠的東西。人人習慣為自己考慮更多,沒有人會像章決一樣傻。


    沒人會把從別人體內取出來的粘著血和碎肉的定位器偷偷藏起來。


    陳泊橋靜靜地看著章決,叫他:“章決。”


    章決抬起頭,眼神裏有些疑惑:“怎麽了?”


    陳泊橋幾乎要問出口,問章決跑來亞聯盟自討苦吃是出於什麽心理。他和章決同學幾年,似乎話都沒說過幾句吧。


    但最終陳泊橋說:“沒什麽。”


    “哦。”章決說,又溫順地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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