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指示燈上的綠色數字從“90”開始倒數,我想找人幫忙,可大家不是行色匆匆,就是被不遠處發生的意外吸引,不等我開口便加快腳步離去。


    斑馬線上人來人往,時間分明是流動的,我卻像是靜止在了那裏,與周圍格格不入。


    “你好,能不能……”我伸手想要叫住一名路過我身邊的年輕人,可對方看也沒看我,隻是一心打電話。


    “好像前麵有人出事了,好多人哦,我過去看看。”


    收緊手指,我的內心逐漸被彌漫開的焦灼浸滿。明明就在眼前卻毫無辦法,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實在讓人深惡痛絕。


    十二年過去了,一切都沒有改變,我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不幸發生,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好友的慘叫環繞在我耳邊,合著“嗒嗒嗒”的綠燈倒計時,仿佛地獄傳出的喪歌,令我心神大亂。


    “有人能幫幫我嗎?”


    “……請幫幫我!”


    “幫幫我……”


    明明已經用盡全力嘶吼,可聲音一出口,嗓子眼卻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顯得虛弱又含糊。


    複健失敗後,我徹底放棄自己,不願再做任何嚐試。某一天深夜突然醒來,隱約聽到房門外父母的交談聲。


    母親憂愁不已地說:“他以後要怎麽辦?我們以後要怎麽辦?我就不應該讓他和那些人出去的,我真是造了什麽孽了,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福沒享到,出這種事。”


    父親長久的沉默後,歎一口氣道:“命保住了,人算是徹底廢了。”


    “還不如……”


    “胡說什麽!”


    母親沒有說完便被父親嚴厲打斷,顯然他知道她後麵要說什麽。


    還不如……不如什麽?不如和另三人一起死了?不如一次性結束痛苦,也好過成為廢物?不如從一開始就是殘廢,這樣他們也不用有所期待?


    那是第一次我清楚地意識到,哪怕我還活著,哪怕我還有清晰的語言組織能力,我還能自己做許多事,但在大多數人眼裏,我已經看不到未來。


    原本璀璨的星光大道已為徹底的黑暗取代,伸手不見五指,仿若一張猙獰幽深的口,隨時隨地等待著吞噬我的時機。


    【你為什麽連這個都做不好?】


    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便是母親的這句話。以前不覺得什麽,隻怪自己沒達到她的預期。可自從聽過她和父親的對話,不知怎麽,這句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我的夢裏,徹夜糾纏不休,儼然成了心結。


    是啊,我為什麽連這點事都做不好呢?


    我怎麽能……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北芥?”綠燈倒計時還剩最後十秒結束,身前忽然響起商牧梟的聲音。


    我驟然回頭,發現他就站在我麵前,正垂眼看著我,四肢完好,無傷無痛。


    洶湧的情緒向我襲來,上一刻內心還灰暗的仿佛世界末日,下一刻便雨霽雲收,星鬥滿天。


    “太好了……”聲音仍是虛弱,透著劫後餘生的萬幸。


    “什麽?”他沒聽清,微微彎下腰。


    我沒有回答,隻是展臂抱住他,不顧身處環境,不顧周圍目光。他沒有準備,被我帶的差點摔倒,慌忙下扶住輪椅扶手,這才維持住平衡。


    人的身體是世界的一個表象,受內在**控製。**受意誌的驅使。意誌通過身體傳達渴望,支配我們的世界。


    當你的世界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變得前所未有的炫目閃耀,你就該警醒,那是意誌的淪陷。


    理性死了,本能為王,我的城還在,它堅不可摧。然而一旦意誌淪陷,那是另一回事。


    那代表,在與商牧梟的交鋒中,我徹底的敗了。他攻陷了我,占領了我的世界,俘獲了我的意誌,讓我至此變成了愛情的囚徒。


    “我隻是離開一會兒,你就這麽想我了?”他笑道,有些意外。


    我不說話,摟住他的脖子,默默抱了他一會兒,感到投在身上的視線越來越多,這才鬆開手。


    信號燈已經變紅,我們隻得再等一個綠燈。


    “你不是去買氣球了嗎?”我掃了眼商牧梟的手,除了禮品袋,沒發現氫氣球的蹤影。


    “哦,我剛買好,另一個小孩兒過來說也要和我一樣的,但老板隻剩最後一隻柴犬了,小孩媽媽就求我把氣球讓給她兒子。我看小孩兒挺可愛的,就把氣球讓給他了。”他往身後人聲嘈雜處看了看,道,“那邊好像出事了,不知道有沒有人受傷。”


    我忍不住去牽他的手,低聲道:“希望沒人受傷。”


    希望大家都隻是虛驚一場。


    商牧梟找了家店吃西餐,環境優雅而昏暗,為營造氣氛,每桌都點了一支燭火晃動的電子蠟燭。


    吃到尾聲,不遠處的黑膠唱片機忽然響起悠揚舞曲,兩名舞者緩緩入場,就著薩克斯聲輕輕搖晃。


    服務員過來解釋,這是聖誕節的特別活動,客人如果感興趣,也可以一起共舞,買單時能夠享受折扣優惠。


    他剛解釋完,不少桌情侶便互相牽著手步入舞池。


    “那個戴眼鏡的跳得還不錯……”商牧梟喝一口檸檬水,視線不離舞池裏的情侶,“啊,那個胖子踩了他女朋友三次腳了,再有一次他女朋友應該就要發火了。”


    果然,他話音剛落,那對情侶中的女孩猛一推男朋友,轉身一瘸一拐就回了座位,臉色黑如鍋底。


    商牧梟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我說吧。”


    這樣笑別人不太好,但看著他笑,我不禁也想笑,於是隻能將臉埋低一些,好笑得不那麽明顯。


    商牧梟與我一道吃完飯,送我到停車場後便走了,說要去酒吧拿車,約我周一學校見。


    從昨天到今天,親熱、送禮物、約會、過聖誕,就情侶而言,我們把能做的幾乎都做了一遍,流程完美而圓滿。可不知為什麽,在分開的一刹那,我心裏還是空落落的。


    直到車開到半路,等信號燈時,盯著遠處那抹刺目的鮮紅,我才醍醐灌頂般醒悟過來,那不是“失落”,那是“不舍”。


    我開始不滿於隻是短暫地擁有他。繼“嫉妒”之後,我得到了“占有欲”。


    聖誕過後的周日清晨,我給我的理療師打去電話,預約了複健事宜。


    他反複與我確認了三遍,得到我百分百的肯定答複後,聲音聽著比我還要興奮。


    “你能改變主意真的太好了!”他好奇起來,“你怎麽會突然想通了?”


    我知道,現在就算我鉚足了勁兒複健,下半輩子也不可能脫離輪椅。我已錯過了最佳的複健時機,再想取得好效果簡直難如登天。但……


    “一分鍾就夠了。”


    “啊?”


    “我想……和我的戀人跳一支舞,一分鍾,隻要能撐一分鍾就夠了。”


    一分鍾不行,三十秒也夠,三十秒不行,哪怕十秒……我也想站著與商牧梟共舞一曲。


    理療師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感慨道:“原來是愛情的魔力,怪不得。”


    一切不可思議的改變,若冠以愛情之名,往往就變得容易理解起來。這可以說是愛情的魔力,但我更願意將它視為驅散陰霾的星光,為我照亮前路。


    元旦那天,雨下得特別大,我去的沈洛羽家吃飯。姑姑聽說我準備再次嚐試複健,高興地直掉眼淚。


    喝了一耳朵心靈雞湯,直到晚上九點,她老人家要休息了,這才放我離開。


    沈洛羽送我下樓,問我打算什麽時候把對象帶給他們看。


    “他……有點不一樣。”我遲疑著道,“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沈洛羽微笑著點頭:“行,隨你。”


    回到家,十一點開始下起了雨。不大,但看著要下很久的樣子。


    冬雨最是討厭。夏天的雨像天上掉下的棉花,無害,還帶點溫度;冬天的雨簡直是天上掉下的刀子,紮在身上,不死也去半條命。


    想到上次下雨商牧梟那狼狽的模樣,從神氣活現的狼崽子直接成了落湯狗不說,還病了好幾天。


    我有些擔心他這次的狀態,忍不住打電話給他。第一個他沒接,過了大概半小時,我又打了第二個,響了許久,他終於接了。


    “喂?”他聲音有些沙啞,好像剛從睡眠中醒來,還帶著起床氣。


    “你還好嗎?”


    那頭一靜,過了會兒,商牧梟低笑著道:“你特意半夜打電話來問我好不好嗎?”


    被他這樣一說,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傻氣。


    抿了抿唇,我道:“外麵下雨了。”


    他似乎是聽了會兒外麵的動靜:“原來是下雨了,我就說怎麽這麽累,一直睡不醒。”


    “有人陪你嗎?”我問。


    “醜狗算嗎?它就睡我腳邊。”他打了個大大的嗬欠,“晚上我、我姐、我爸和他姘頭難得吃了頓團圓飯,我喝了點酒,十點就睡了,不知道我姐走沒走,但我爸他們應該還在。”


    我放下心:“抱歉,吵醒你了。你繼續睡吧,我掛了。”


    “等等……”


    我緩下動作:“怎麽?”


    “你把手機開著,放一邊,我想和你一起睡。”


    他這話粗聽有些歧義,細究起來又挑不出毛病,讓人隻能兀自臉熱。


    “好。”我開了免提,將手機放在枕邊。


    “老師,我想聽睡前故事,你給我講一個吧?”


    可能下雨天的關係,讓他顯得比平時更嬌氣一些。


    關了燈,我仰躺到枕頭上,盯著黑暗的天花板毫無焦距地思考了會兒,閉上眼道:“從前有個哲學家,叫叔本華,出生富貴,才華橫溢。21歲時,他在哥廷根大學學醫,突然覺得自己對哲學更感興趣,就轉而去了柏林。此後幾年,他發表了好幾篇著作,通過一本《作為意誌與表象的世界》,他得到了柏林大學的一個哲學講席……”


    “當時有個叫黑格爾的哲學家,是哲學界的領軍人物,眾人無不對他馬首是瞻。叔本華心高氣傲,一生沒受過什麽挫折,覺得自己並不比黑格爾差,就將講座時間定在與黑格爾一道。結果因為去的人太少,他的講座被迫取消了。”


    “最後,他憤而離開大學,定居法蘭克富,從此靠著巨額財富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幹巴巴背完叔本華的生平,我側耳仔細聽了聽手機那頭,商牧梟呼吸平緩,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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