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薑恒因為缺睡而嗬欠連天,昨夜又有點著涼了,打了幾個噴嚏。耿曙卻一宿睡得甚好,數月裏難得睡了一次自己的床榻, 半夜睡熟後甚至把來陪薑恒的念頭忘得一幹二淨。


    這令他不免有點愧疚, 說道:“你總是蹬被子,不行, 今天晚上我得搬過來。”


    薑恒瞪了在旁的界圭一眼, 心道都是你做的好事。


    “你得幹活兒去了吧, ”薑恒與耿曙在房內用過早飯,穿過長廊, 說道,“從前在洛陽也沒見你天天待在屋子裏, 你的玉璧關呢?”


    耿曙睡得肩疼脖子疼,是有一段時間沒活動了,薑恒也睡得頭疼,這天起, 他便要開始去東宮, 協助太子瀧處理政務了。


    “昨天半夜三更的,做什麽去了?”汁綾正在與曾宇說話,見三人來了, 便朝薑恒問。


    薑恒答道:“看月亮去了。”心知昨夜界圭挾持他跑出城外,別人不知道, 汁綾想必是清楚的, 宮內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


    汁綾扔給他那本摹過後的冊子,薑恒翻開看了眼,隻見其中改動了幾個地方, 知道汁綾在保護自己,有些話,不能說得太明。


    “汁淼跟我來一趟。”汁綾朝耿曙道。


    耿曙茫然道:“做什麽?”


    “你說呢?!”汁綾聲音略大了些,看樣子要訓人,薑恒便推了他一下,讓他趕緊滾蛋。


    這是他前來東宮任職的第一天,太子瀧打著嗬欠剛睡醒,宮人清掃過殿內,放上火盆,天已冷了下來,薑恒卻是第一個抵達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正式參政了,哪怕在鄭國儲君太子靈宮中,也僅僅是以門客的身份,上一次充任官員,已是五年前,在洛陽。


    “來得這麽早,”太子瀧朝他道,“還想讓你過來一起用早飯。”


    薑恒看了眼太子瀧座下的案幾,東宮的心腹成員一共十四人,這十四人,將是未來汁琮退位後,新任雍王朝廷中的權臣。太子坐在正中第三階高處,左側分別是太子太傅陸冀、太子少傅曾嶸、太子少師周遊等一係列文官,右側則是耿曙以及一應武官的坐席。


    “你坐這兒。”太子瀧指了自己身邊一側,斜斜擺著的一張案幾,示意他的位置。


    薑恒當真受寵若驚,他的位置被放在了所有文武官員之上,挨著太子瀧而坐,位於第二階。


    “父王指定的。”太子瀧笑道,“坐罷,不必太拘泥於規矩。”


    薑恒便點了點頭,卻沒有坐,問:“新法的案卷在哪兒?”


    太子瀧打開食盒,開始吃早飯,答道:“在東邊的架子上。”


    薑恒一瞥太子瀧,見食盒中不過三兩樣小食與十月時令的麵團,雍國王室的生活,與南方四國相比起來,已可用“儉樸”來形容,北方天寒地凍,物資匱乏,想來這麽多年心係中原,也是尋常。


    “怎麽了?”太子瀧見薑恒神色不對。


    “你這裏的案卷怎麽都這麽亂?”薑恒簡直哭笑不得。


    太子瀧略尷尬起來,薑恒簡直想把整個東宮的藏卷架子推倒了,讓人重新過來分一遍。


    “左相也這麽說。”太子瀧隻得認錯,“是我的錯。”


    每道政令上既有朝廷部門的意見,又有東宮的批複,接著還有陸冀與管魏的審閱意見,接著是汁琮的“已閱”,閱後發回,則是東宮絮絮叨叨的執行提議,各人附一兩句在奏章上,左右相再閱,汁琮再批,抖開一幅奏卷,簡直與千裏江山圖一般長。


    薑恒說:“須得簡化流程,我替你想想罷。”


    太子瀧道:“姑姑也說我們太囉嗦了。”


    這是雍地的傳統,當年雍侯在落雁建國時,這一流程是合適的,畢竟能考慮到方方麵麵的建議,然則如今雍國國土與政務,遠非昔日可比,還在沿用昔時的老辦法,隻會拖延時機。


    東宮幕僚陸陸續續來了,人比鄭國的少,卻都是厲害角色,入內先朝太子瀧行禮,太子瀧吃到一半便收了食盒,薑恒抱了一堆書卷,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


    “昨天琉華殿上,薑太史大家都認識了。”太子瀧說。


    薑恒從書卷裏抬頭,向眾人稍一拱手。陸冀那席乃是虛席,右相很少來東宮,幕僚為首者自然是曾嶸。曾嶸神色如常,朝他笑了笑,並未對薑恒超乎尋常的待遇有不滿。


    “即日起,”太子瀧說,“東宮就得開始準備開春的變法,為期三個月,既要初擬,又要決議,還要提請複核,開春前要做這麽多,事務繁忙,眾卿盡力而為就是。”


    太子瀧說話向來很溫和,沒有汁琮那中“一定要辦成”的氣勢,眾幕僚卻無不遵從。


    曾嶸道:“昨日聽薑大人一席話,令我想到了不少,連夜考慮過,都覺此事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周遊在代國那日被薑恒得罪過,顯然如今還心有不滿,看在薑恒站了東宮,暫時與曾、周二家在一條陣線上,不便發作。但耿曙既然不在,出言刺他幾句倒是沒問題的。


    “薑大人想必早有主意了吧?”周遊笑道,“說不定遊曆這半年,路上都安排好了。”


    眾人想笑又不敢笑,如果薑恒果真拿出一份變法提議,就沒他們什麽事了,出風頭出得太過,是一定會被彈壓的。


    “不,”薑恒坦然說,“沒有,遊曆這件事,在座的各位大人都做過,我不過是回來走走我爹生前生活過的土地,趁機遊手好閑一番。”


    這話一出,所有人忽然就想起來,先前一直忽略的某事。


    薑恒除卻身為太史官,還有另一重身份——他是耿淵的兒子。耿曙被過繼進王室,薑恒便是耿家正兒八經的、唯一的傳人,也是名義上的嫡長子。


    雍國四大家,耿衛周曾,都是封侯的士大夫家族,耿家雖人丁不旺,又未有封地,卻不能掩去其名門望族的身份,其母薑昭更是薑太後所出身的、越地的大貴族。耿家正因沒有封地,與王族的淵源,更在其餘三族之上。


    更何況耿淵還是“國士”,雍國朝野無以為報,如今功勞都隻能由子孫繼承,哪怕薑恒是個白癡,汁氏也必須封他個侯,給他劃一塊封地,世世代代養著他的後人。


    薑恒正想暗示眾人,他從來沒有強調過自己的出身,並不是因為他沒有出身,而隻是他不想拿出身壓人,論出身,他不比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地位低。


    朝臣這半年裏,直是被薑恒折騰得頭昏腦漲,緣因他個人的名聲實在太響亮了,導致所有人竟一時忘了他的身份。


    曾嶸想起父親對他的評價,讓他無論如何,一定要與薑恒成為朋友,絕不要成為敵人。設若走到了不得不為敵的境地,就要不擇手段把他除掉,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但薑恒目前看來,尚未有想對付其他士族的意思,他們至少現在是盟友,是一條船上的人。


    “那麽薑大人對此有什麽看法呢?”曾嶸說。


    “這事既然是薑大人提出的,”又有一名年輕文官,笑著說,“想來薑大人得不辭辛勞些。”


    薑恒看了眼那年輕人,瞥見案前的名牌叫“牛瑉”,想來他們平日議事是不放名牌的,畢竟互相都認識,太子瀧提前安排坐席,是為了方便自己認人。


    “牛大人說得是。”薑恒攤開自己帶來的一幅紙卷,說道,“我也認真想過,變法細節,千頭萬緒,牽一發而動全身,絕非任何一人能獨立草擬提議,一條一條爭辯,不僅費時費力,更容易招致分歧。前些日子,我從細則上將新法劃出十六則,分為政務章程、育才、稅改、軍務、屯田、工務……”


    所有人伸長脖子,看著薑恒手中那薄薄的一張紙,薑恒卻將它交給了太子瀧。


    “……商貿、外交、族內務、外族內務、外族外務等。”薑恒說,“不若咱們今日計議一番,每一項都由一位大人領去,分頭提案,有了初步設想後,再拿出來,大夥兒討論決定,如何?”


    太子瀧拿到了變法的總綱,其下幾乎每一項,都跟著東宮兩名幕僚的名字,一先一後,他不明其意,望向薑恒,薑恒卻使了個眼神。


    曾嶸道:“薑大人的辦法好是好,但全交由一人,是否會有想不到的問題?”


    薑恒反問道:“依曾大人之意呢?”


    曾嶸看了身邊周遊一眼,周遊顯然也認真起來,他向來最重視出身,想起薑恒乃是耿家後人,對他的敵意便少了許多,仿佛他是“我們這邊的”。


    “一項提案,”周遊說,“至少須得兩人協作,交互審評為宜。”


    太子瀧:“………………”


    太子瀧震驚無比,繼而笑了起來,薑恒竟是提前將這夥幕僚的心思料得一清二楚!


    “周大人說得對,”薑恒一笑道,“倒是我太冒失了。”


    周遊點了點頭,正色道:“一人為主,一人為輔。為輔之人可充當審評,又有自己的提案要負責。”


    眾人都道此計甚好,太子瀧低頭看卷閱上,“外交”一項,赫然寫了周遊的名字,周遊名下,跟著“薑恒”。


    “那麽我便念其中事項,”太子瀧會意道,“各位有意圖的,大可領去。”


    周遊笑道:“我且先領了外交罷,不知薑大人是否願意為我指點?”


    薑恒笑道:“自然。”


    於是關於外交方麵的改革,由周遊為主,薑恒為輔。


    “政務章程。”太子瀧輕輕地“嗯”了一聲,上麵寫主事者名字的地方空著,底下跟了內廷主務,名喚遲潦的官員。


    “除殿下之外,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曾嶸說。


    “不錯,”太子瀧笑道,“正是這麽想。”


    遲潦坐在最後一席,專管東宮與朝廷之間的政務匯報,說道:“我來輔佐太子罷。”


    太子瀧便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育才呢?”太子瀧說,看著上麵的“白奐”二字,卻不出聲,望向東宮的一眾臣子。


    白奐抬手道:“我願領走此項。”


    曾嶸的一名堂親道:“我來輔助白兄。”


    太子瀧點了點頭,依次叫了人,其中軍外務派給耿曙,每一項的主、輔之人,統統與薑恒所料不差,竟是在提議之前,便按部就班,全部排布得規規矩矩。更讓太子瀧啼笑皆非的是,在這之前,沒人看過變法總綱,東宮一眾幕僚,全是自發提議。


    而這些變法的提議,內裏錯綜複雜,利益盤根錯節,既要避嫌,又要為寒族、士大夫與王族、官員等各團體爭取各自的利益,彼此牽製,互相製衡,薑恒竟是全部提前料到了!


    曾嶸領走了稅改,這是最重要的其中一項,也是薑恒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這麽多地主頭子,總要有點好處讓人分,否則變法推不下去。


    “外族外務。”太子瀧說。


    “我來罷,”薑恒說,“請殿下擔任我的輔助。”


    太子瀧欣然點頭,十六項派完,剩下“外族內務”與“商貿”,薑恒沒有寫分給誰。


    “外族外務解決後,”薑恒說,“內務自然迎刃而解。商貿,則另有人選,人選在東宮外,殿下可將它放到最後解決。”


    “行。”太子瀧用半天時間分了所有任務,當即一身輕,昨夜他還在煩惱,變法如此重要,哪怕有心去做,頭緒亦極其複雜,猶如亂麻一團,三個月提交新法,談何容易?


    結果沒想到薑恒隻用了一早上,就快刀斬亂麻,化整為零,開始解決了。


    “那就先散了罷,”太子瀧說,“時候不早了,下午還有事。”


    餘人紛紛起身告退,曾嶸上前正想與薑恒說幾句話,無意中看見了太子瀧案前的變法總綱,以及其下的一係列名字。


    曾嶸:“……”


    薑恒當即不易察覺地擋住了案幾,朝曾嶸笑笑,揚眉。太子瀧則心有靈犀,把總綱飛快地收了起來。


    但曾嶸已經看見了,這帶給他的震驚,令他一時竟忘了要說的話。


    “曾兄?”薑恒問。


    曾嶸回過神,說道:“不敢當,愚兄癡長幾歲,與周家想在府上設宴,屆時請殿下與薑兄弟吃頓便飯?”


    “好啊,”太子瀧座前門客一散,又恢複了平常模樣,說道,“什麽時候?”


    曾嶸就像所有人的大哥,年逾而立,行事從容儒雅,長得又清俊,薑恒對他還是有好感的。


    周遊道:“那就過得幾日,待下元節後,來送帖子了。”


    薑恒心道接下來忙得要死,你們還有心思擺席吃飯,當真是平日閑的,但太子瀧既然答應了,也不便拒絕,便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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