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午後, 衛賁放出信鴿,火速通知尚在朝廷為官的父親, 麻煩來了。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衛卓必須做好準備,麵對朝中對他掀起的腥風血雨。


    “他們出城了。”手下來報。


    “有多少人護衛?”衛賁問。


    “無人護衛,”手下答道,“僅三人,薑恒、汁淼,以及山澤。”


    衛賁思考著將這三人在路上截殺的辦法,首先能否神不知鬼不覺,在他們回落雁的路上一起殺光?耿曙武藝卓絕,單挑是能打敗李宏的人,卻防不住千軍萬馬與亂箭。薑恒……此人功夫未知, 卻是險些將汁琮一劍斃命的刺客。


    山澤則全無武藝, 當可排除在外。


    但這三個人裏, 隻要有一個人逃掉,勢必會引起更大的麻煩。汁琮平日裏對衛家睜隻眼閉隻眼,但汁淼可是他的兒子,對王族下手, 又另當別論了。


    “派人跟著,”衛賁說, “別被他們發現了, 有十足把握再下手。”


    深秋時節,塞外一片金黃。


    三人在野外紮營, 山澤努力地照顧著自己,不願給薑恒與耿曙添麻煩。今天換薑恒自己煮茶喝。


    “你是王都人?”山澤問。


    “不,”薑恒笑道, “我不是雍人。”


    山澤說:“我說的是王都洛陽。”


    “算是,”薑恒想了想,說,“在洛陽生活了三年。怎麽看出來的?”


    “王都人午飯後,都會喝一杯茶,”山澤說,“塞外沒有這個習慣。”


    薑恒說:“小時候我哥去做漆工、木工,掙到錢以後,就買點茶予我喝,茶總比酒好,喝了使人清醒。”


    山澤說:“你們是一起長大的,像我與水峻,我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剩下我倆相依為命。”


    薑恒點了點頭,山氏、水氏的族長數日間先後斃命,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山澤沒有多提,薑恒也沒有問。


    耿曙在外巡邏一圈,回來了,說:“怎麽自己動手了?正急著回來給你煮茶喝。”


    薑恒拿過午飯,遞給耿曙,那是水峻在城中為他們準備的米飯與凍成膏的羊羹湯,秋天寒冷,飯食可以放三天。


    耿曙把鐵盒放在火上,將羊羹化開。山澤又問:“怎麽樣?”


    “確實有人在跟蹤,還是兩隊人。”耿曙放出海東青偵查,知道灝城派人尾隨,隻不過離得很遠。


    薑恒漸漸地,開始對山澤刮目相看了。


    他非常聰明,在薑恒所認識的塞外人裏,山澤是最聰明的一個,他熟悉雍人的文化,讀過不少書,腦筋也轉得飛快,更熟悉謀略,三年前那場叛亂,乃是他親手策劃。隻是最後被汁氏發動奇襲,功虧一簣。


    山澤對潛伏在身邊的危險,警惕程度遠遠大於薑恒,就像一個有薑恒的謀略,卻又有耿曙的警惕心的謀士。路上這些日子裏,薑恒與山澤閑聊,竟有相見恨晚之心。


    雍國沒能將這名氐族王子收入東宮,成為太子瀧手下的謀士,當真是錯失人才,太可惜了。


    薑恒與山澤對談時始終遵守禮節,甚至到了刻板的程度,所談也無非國略與大雍現狀,耿曙便在一旁吃飯,傾聽,不發表任何意見。


    “你覺得呢?”薑恒有時也會詢問耿曙,畢竟他在落雁生活了四年,於王宮環境更熟悉。


    “我不知道。”耿曙自己起身去倒茶喝,“不過聽你們這麽說,雍國隨時要滅國了。”


    薑恒笑了起來,確實如此,大廈將傾,許多人尚無知覺,還在載歌載舞,但一個國家的傾覆,往往就在一夜之間,隻要汁琮正麵吃一場敗仗,雍國各族便將分崩離析。


    山澤喝完茶,放下杯子,說:“現在我倒是覺得,有你們在,雍國不會也不可能滅國。”


    “這可難說。”薑恒笑道。


    耿曙收拾杯子與食盒,說道:“走罷,早一天抵達落雁,就早一點有床榻睡。”


    山澤在水牢中被關押了三年,身體正處於恢複期,長時間趕路恐怕留下病根,須得盡快抵達落雁,再為他延醫調理。


    出來的日子很漫長,回去的路卻很短,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一路上,薑恒談論得最多的,就是雍國的現狀,以及東宮的人、朝堂的人。耿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每個人從頭到腳都描述了一次,供薑恒與山澤分析。


    “你倆總像是在打什麽鬼主意。”耿曙懷疑地說。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山澤笑道,“你們漢人說的。”


    薑恒說:“世間之事,不外乎人心。”


    眨眼間,時光過得飛快。而在通往落雁城的路上,薑恒意外地又遇上了那夥風戎人。


    “孟和!”孟和一身冬季獵服,朝薑恒遠遠笑道。


    “孟和!”薑恒也這麽喊孟和,他們的名字裏都有“永恒”之意,仿佛親切了不少。


    孟和指指他們背後,說了句話。


    山澤道:“他說,有人在跟蹤咱們。”


    耿曙道:“沒關係,讓他們來。”


    孟和又說了一大串話,山澤道:“問要不要騰出人手幫忙護送。”


    耿曙:“他不是已經護送一路了麽?從離開灝城沒多久就跟在後頭了。”


    孟和朝山澤點頭,山澤則坐著回禮。


    “你們認識?”薑恒好奇道。


    山澤轉念一想,薑恒似乎還不知道孟和的身份,但既然孟和沒有表態,自己也不便多嘴,答道:“一麵之緣。”


    “我的熊呢?”薑恒又讓耿曙翻譯。


    耿曙尚未發話,孟和卻聽懂了,仿佛半年裏學了不少漢話,答道:“很好!長這麽大了!”


    說著比畫了個高度,薑恒說:“養大了就放回去罷,別喂多了,自己不會找吃的了!”


    孟和說:“放出去前,給你看一眼!”


    薑恒心道你要把兩頭熊拉進落雁城裏去,多半得嚇跑不少人,不過也僅當孟和在開玩笑,耿曙便駕車,朝他吹了聲口哨,風羽飛來,落在車前。孟和則揮了揮手,調轉馬頭離開,繼續打獵去。


    又三天後,臨近下元節,薑恒看見了滿城張掛的彩綢與紙燈。


    雍人以色黑立國,五德終始之說中,黑色屬水,象征北方之神的玄武為護國之神,汁氏更對水神十分尊崇,連帶著祭祀水官的下元節,也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


    薑恒在外度過了近半年野人般的日子,回到國都後,猶如從蠻荒之地回到了文明之國,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人氣熱鬧的地方,終究是美好的。千年以來,居住在神州大地上的人紛紛聚在一起,分工合作,有了燦爛的詩書,形成城市、村莊、市鎮、重城、國都,猶如天象,眾星拱月,這就是江山與社稷該有的模樣。


    是日,汁琮接到了薑恒回朝的消息,耿曙也跟著回來了。


    近半年裏,斥候們關於薑恒的密告,每一天就沒有停過。汁琮已經開始有點討厭他了,這種討厭在於薑恒揭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傷疤,奈何它們又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汁琮很清楚有些問題必須解決,但就像良藥苦口,喝多了總讓人難受,薑恒幾乎是撬開了他的嘴,一劑接一劑地強行灌下來,不容他歇一歇,簡直令他惱火異常。


    更何況眼下最重要的是外患,外患放著不管,更給他添了這許多煩心事。


    “他們進城了?”汁琮說。


    曾宇答道:“是,淼殿下也回來了。”


    汁琮:“沒有別的人?”


    曾宇:“似乎還帶著另一個人。”


    曾嶸已提醒了弟弟,曾家即將朝衛家發難了,而薑恒,則是他們父親布下的棋子,曾宇須得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他。


    汁琮卻很清楚這個人是誰,同時對薑恒的行為更添了不滿——首先他站了東宮的隊,這點是做對了,但他不該與曾家串謀,把整個東宮拉下水。


    畢竟汁琮還是名義上的國君,有他一天在,太子瀧就必須聽他的,哪怕他是欽定的繼任者。


    “說說玉璧關的情況罷。”汁琮決定先將這點不快拋到腦後,朝眾臣道。


    今天他召集群臣,朝廷上的文武官來了一大半,耿曙馬上就要回朝了,汁琮決定提前布置好,屆時讓耿曙帶兵打前鋒,奪回玉璧關。


    案上壓著金璽,曾嶸開始整理東宮宗卷,匯報玉璧關連日以來的動向,鄭國太子靈仍舊按兵不動,但南方傳來新的消息,老鄭王快要撐不住了。一旦國君駕崩,太子靈就必須趕回濟州繼任,屆時將有權力更迭與清洗,必然騰不出手打仗。


    雍國正等待這個機會,太子靈也相當清楚,不會給汁琮這個機會,他極有可能提前發兵。


    汁琮近年來已極少過問國政,民生、貿易、外交等事宜他向來不怎麽感興趣,如今都扔給東宮,讓管魏協助著去處置,大方向按他的意思就行。


    他最感興趣的隻有一件事——打仗。侵占別國的土地,俘虜南方的百姓,一點點壯大自己的實力,一如棋盤上博弈,殺得對手聞風喪膽,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但凡軍務,他便會親自過問。


    曾嶸如實匯報到一半,忽然停下了聲音。


    滿殿大臣齊刷刷地朝外望去,這寂靜令汁琮從大戰的遐想中回過神來,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看見了兩個人。


    耿曙與薑恒一身風塵仆仆,站在殿內。


    汁琮:“回來了?”


    “回來了,”耿曙抱拳躬身,“拜見父王。”


    薑恒眼裏帶著笑意,手持離開前帶在身上的木杖,一身氐人服飾,也朝雍王鞠躬:“回來了,拜見王陛下。”


    汁琮沒有問山澤之事,淡淡道:“平安回來就好,過得與野人一般,想必在外吃了不少苦頭,收拾幹淨,就去見你王祖母罷。”


    廷臣都靜悄悄地看著兩人,薑恒那身打扮最像旅人,看了眾臣一眼,也跟著笑。


    “怎麽?”汁琮問,“恒兒想說什麽就說。”


    雍國王室內,向來不似中原諸國般恪守上下之禮,汁琮看見薑恒這模樣,又覺得他實在不容易,在外頭奔走半年,全是為了他的國家、為了大雍的基業盡心盡力,心中嫌棄感亦淡了幾分,一時竟說不上來是尊仰,還是畏懼。


    “你先去罷。”薑恒朝耿曙道。


    耿曙又朝汁琮行禮,點點頭,轉身走了。


    汁琮懷疑地看著薑恒,想知道他如何解釋山澤之事,衛家行徑他大致知道,耿曙救走山澤,雖令他很是憤怒了一夜,然而轉念一想,衛氏的囂張早有耳聞,殺一殺他的銳氣,也未嚐不是好事。


    薑恒卻沒有提山澤,環顧四周,說:“咦?陸大人呢?”


    離開前,薑恒前來朝汁琮辭行,當時在場的人,他都記得,如今看來,竟是少了不少人。


    “他的門生因貪汙軍餉,”汁琮說,“被孤王車裂了,陸冀年事已高,一時接受不了,在家歇息。”


    “哦。”薑恒點了點頭,又說,“周大人呢?”


    汁琮說:“周遊三年前誤傳軍報,致使東蘭山林胡人餘黨肆虐,責令閉門思過。”


    殿外傳來腳步聲——界圭來了,但他沒有進殿,隻守在殿外,汁琮知道,每次界圭出現,都意味著母親薑太後的用意:她想看看薑恒。


    薑恒卻充耳不聞,甚至沒有回頭,想了想,說:“衛大人怎麽也沒來?”


    “老毛病犯了,”汁琮答道,“在家臥床休息,腿腳不便。”


    薑恒點了點頭,汁琮很有耐心,知道他一定有話想說。


    “今日時候尚早,王陛下有時間麽?”薑恒忽又笑道。


    “有,”汁琮答道,“你要做什麽?”


    薑恒說:“聊聊我在外所見所聞。”


    曾嶸臉色頓時一變,沒想到薑恒現在就要發難,攻擊衛家正中下懷,可他還沒與薑恒商量好,這小子怎麽說來就來,完全不做任何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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