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掛在天上,地上就開始流血。


    血色的花本該開在黑夜裏,因為它太過豔麗,太過豔麗的東西就叫人害怕,心生恐懼。而這些四散驚逃的人,一點兒都看不出夜裏那吃人的凶相,顯得格外孱弱和無辜。


    局麵是一邊倒的屠殺。


    “你還手啊,怎麽不還手?!你不是要吃人的嗎!”任憑玩家們如何凶狠,npc們隻會逃。哭喊、尖叫,甚至跪地求饒,他們好像沒有半點反抗的勇氣。


    饒是見慣了殺戮和生死的永夜城玩家們,麵對這樣的情形,都不免有些頭大。


    繼續殺嗎?


    還是停手?


    尖銳的哨聲打斷了眾人的思路,巡捕房的人姍姍來遲,對玩家展開了抓捕。他們定位精準,能從雜亂的人群中一眼認出動手的人,而這些巡捕的實力,大約介於骷髏和骷髏王之間。


    “所有人犯注意!你們已經被通緝了,想活命的立刻束手就擒,否則當場擊斃!”隊長一聲令下,示警槍響,玩家罵娘。


    隻有觀眾們知道,其實同樣的情形早在一刻鍾前,就已經在城的另一邊上演過。白日模式下,殺人就會被巡捕通緝,這是懲罰。


    一旦被通緝,玩家們在城內就會變得寸步難行,搜集劇情的步伐自然減緩。


    很快,黑夜如期降臨。


    唐措和靳丞站在高處看著,npc們在夜幕籠罩的那一刻自動變成吃人模式,但那些在白日裏被殺死的npc並未活過來,他們確確實實是死了。可正如唐措所說,城裏那麽多人,殺幾個甚至幾百個都無濟於事。


    吃人的盛宴再次開啟。


    玩家們有了經驗,這一次都往高處走,反正對於永夜城的玩家來說,飛天遁地也不是什麽難事。可高處的海乙那濃度也高,玩家們不敢冒險,npc們就又有了可乘之機。


    他們雖沒有過人的體魄,可有一顆誓要吃肉的決心。他們抓住身邊任何能抓住的東西,拚命地往上爬,哪怕手掌磨出鮮血,哪怕摔下去手腳折斷,都無礙於他們繼續前進。但凡有玩家一個不慎被他們抓住,那就隻有被拖入人海的結局。


    觀眾們不受海乙那影響,擁有絕佳的上帝視角。許多人甚至用上了飛行技能,從高空往下看,場麵著實壯觀又慘烈。


    黑夜之下,參賽玩家在城中奔襲,底下的人群就是海洋。呼嘯的黑海不斷湧起波浪,有時一個浪頭拍過來,一位玩家被淹沒,轉瞬間屍骨無存。


    玩家們當然也不是被動挨打的。孟娜麗莎開始結網,以道路兩側房屋的窗戶、屋簷、燈柱等為連接點,用藤蔓不斷將其串聯,最終結成一張大網,將npc們牢牢攔在網下。


    夜幕中,植物係異能散發著淡淡的綠色微光,仿佛在苦海中搭建出的一片綠洲。孟娜麗莎和蘇妙妙在網上行走,所到之處皆是藤蔓鋪路。


    附近的玩家見狀,紛紛搭了這趟順風車,有那麽幾個從網中冒頭的npc,也很快被摁下去。


    別處的情形就不如這裏那麽平和了,大部分玩家還是選擇了重火力開路。群攻係玩家占據了極大的優勢,土係異能者擅長挖坑造牆,也是打群戰的一把好手。


    “咻!”遠處,一枚信號彈升空,這是唐措跟冷繆約定好的信號。


    唐措和靳丞對視一眼,立刻往那處趕。到了地方一看,冷繆的空間囚籠擴大至整個街區,雖然約束力下降了,可用在普通人類身上綽綽有餘。


    “有鬼暴走了。”冷繆言簡意賅。


    燕雲正蹲在一具屍體旁,聽到動靜也沒有回頭,一邊查驗一邊說:“這個人是被他的鬼隊友殺死的,一刀斃命。那隻鬼失去理智了。”


    靳丞:“鬼呢?”


    “跑了。”燕雲抬頭望向前方的街道,從那兒拐個彎就能到外灘。剛才那隻鬼已經通體純黑,說出來的話也字不成句,多半沒救了。


    而在他們這些參賽玩家看不到的視野中,一名觀眾正追著那道鬼影而去。


    附近的觀眾都看著。


    “寧寧!”


    “寧寧!”


    那觀眾是個男生,焦急地喊著這個名字,幾度伸手想要抓住她。可鬼影飄忽不定,速度極快,每每快要觸碰到,又失之交臂。


    她一次都沒有回頭,隻瘋了似地往前跑。


    兩人隻隔了兩三米的距離,一個拚命跑,一個拚命追,可所有觀眾都知道,他們之間隔了一個天塹。


    那是一個維度的距離。


    “寧寧!快停下!你清醒一點!”男生自己也快瘋了,他親眼看著隊友互相殘殺,卻什麽都阻止不了。


    因為他隻是一個觀眾,一個該死的可惡的隻能袖手旁觀的觀眾。


    不多時,兩人便到了外灘。


    外灘上也聚集著大批量的npc,鬼玩家對於他們的吸引力並不如人類玩家那麽大,所以叫做“寧寧”的鬼從他們中間穿行,卻沒人來咬她。


    擁擠的人群阻擋了男生的腳步,眼看著跟寧寧的距離越來越大,他咬牙用出道具,衝破人群飛奔過去。


    沒有人知道那隻鬼究竟要做什麽,她已經喪失了理智,是要去繼續殺人,還是做別的?


    “寧寧!你回頭看看我,我是陳岩啊!我是陳岩!”


    “陳岩”兩個字好似終於觸動到了她,她的腳步微微一頓,轉過頭來,漆黑的身體上五官蒼白,像藏著幽幽鬼火的洞。


    陳岩卻顧不上這些,他大喜過望,連忙向她伸出手去。


    可鬼並沒有看見他,他們一個在遊戲內,一個在遊戲外,本不能相見。她茫然地往四周看著,重新找回的一絲理智讓她於刹那間崩潰。她捂著腦袋無聲尖叫,鬼影開始扭曲、拉扯,那淒厲的聲音讓周圍的npc們都紛紛看過來。


    下一瞬,眾人便看見那道黑色的身影投入了冰冷海水。


    “不要!”陳岩衝過去,可黑色的海裏哪還有她的身影。夜是黑的,海是黑的,她也是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透不出一絲光亮。


    他保持著伸手的姿勢跪倒在岸邊,僵硬著脖子回頭,黑壓壓的人群像座沉默的大山,用那種麻木的、冷漠的眼神看著他。


    他瘋了。


    瘋在眾目睽睽之下。


    陳岩並非個例,從《人鬼情未了》這個副本開始以來,這樣的情形屢見不鮮,隻不過這是最極端的一個。


    所有人都在看,在極端的瘋狂之後陷入麻木,又在麻木之中發笑。好像沒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的,隻要粉飾太平,依舊還能繼續前行。


    死了一兩個不要緊,活著的總是大多數。


    前一刻崩潰絕望不要緊,下一秒總還有人能談笑風生。


    “我……日。”一向話多愛吐槽的錢偉,在這樣的畫麵前也說不出什麽“咎由自取”的話來。


    三人恰好在附近做慶典遊戲,坐著船飄在海上,遠看著岸邊,像一個吃人的魔鬼之城。


    那遙遠的燈火倒映在彭明凡的鏡片上,他掬了把冰涼的海水,說:“或許《人鬼情未了》這個副本,考驗的不僅僅是組隊的玩家,還有觀眾。沒有人能從這場遊戲中幸免。”


    那廂,唐措問冷繆:“林硯東呢?”


    冷繆:“他醒過來了,正在教餘一一畫符。”


    林硯東和餘一一等人都在冷繆的異度空間裏,所以他們不算在遊戲內,又不屬於觀眾。但如果他們現在從裏麵出來,算在哪一方,就不好說了。


    作為異度空間的主宰,冷繆當然能夠查探裏麵的情況,也獲悉了怨氣係統的事情。簡短說明後,他道:“怨氣是被動吸取的,林硯東隻能壓製,不能退還,玩家變不變鬼,不是他說了算。你們如果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大可不必。”


    靳丞若有所思。唐措看著他的神情,好像讀懂了點什麽,問:“要救嗎?”


    燕雲亦看過來。


    靳丞又思考了兩秒,說:“剛才冷繆說林硯東觸發了怨氣係統,這讓我忽然想起來,我有一個信仰係統。或許有用。”


    信仰係統是《月隱之國》副本所得,唐措忘記了靳丞,自然也忘記了這回事。靳丞稍作介紹,大家就都明白了。


    燕雲:“用信仰去對抗怨氣?”


    “所謂怨氣,是不甘、是憤怒、是為自己鳴不平,但如果人有所信仰,能夠堅定自己的信念,心裏的怨氣自然會消減一些。哪怕單純以能量來論,兩者應該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互相抵消。”靳丞答。


    “可這裏是永夜城,玩家們連基本的信任都很難做到,又怎麽談信仰?”燕雲再問。


    聞言,靳丞看向唐措。


    唐措似乎又讀懂了他的意思,亦或說他發現他和靳丞在思維上有很多重合的地方,換個詞就叫做默契。沒多少糾結,唐措直言:“用十二樂章。”


    燕雲挑眉:“這麽大手筆?”


    唐措不予置評。


    靳丞道:“東西拿來就是要用的。我們現在有二號樂章和餘一一的四號樂章,四號樂章還在餘一一那兒,暫時拿不出來,想要用隻能動用二號。但真要實施起來,我還需要林硯東配合。”


    冷繆越聽越覺得這事兒費力,“打假賽?”


    打假賽,這三個字真是過分貼切。靳丞驚奇地看著冷繆,抬手擱在他肩膀上,說:“繆繆,你最近語文水平突飛猛進啊。”


    “滾。”


    “你總是對我如此冷酷。”


    靳丞下意識地做一個委屈表情去向唐措討溫暖,倒是半點不像失憶的樣子。不過此時不是插科打諢的時候,他很快又正色道:“一旦我用樂章操控玩家產生信仰,納入信仰係統,那麽我、林硯東、佩戴惡鬼徽章的玩家,就會形成三方角力,而這場角力的戰場極有可能將會是玩家的精神海。這種角力,講究一個平衡,稍有不慎就會導致某一方的破裂。尤其是玩家,他們將會承擔最大的風險。”


    說著,靳丞負起手來,臉上是難得一見的認真表情,“怨氣的吸取和信仰的供給其實都是不可逆的,我跟林硯東都是被動的接收方。但我們的目的是平衡,是壓製,如果配合得當,至少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幾率可以穩住。”


    百分之二十五,雖然聽起來很少,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在搏命的局裏,這已經是很高的概率了。


    “麻煩。”這是冷繆的直觀感受。


    並非質疑這些人該不該救,也不是在權衡善惡,就是單純地覺得麻煩。生存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但人又不至於為了這點麻煩去死,所以從前的冷繆一直在讀書,讀到博士。讀書比別的事情都要簡單,尤其是理工科。


    來到永夜城之後他也一切從簡,人人都知道他高冷又脾氣不好,輕易不會來招惹他,他因此過得隨心所欲,直到他上了靳丞的賊船,忽然開始為永夜城的明天發光發熱。


    等等,他上船了嗎?他現在到底是在船上還是在船下?


    冷繆一時間有些恍惚,看著靳丞深深蹙起眉。靳丞實在搞不懂這位大魔法師又在想什麽,他總是這麽的奇怪。


    “繆繆,就算你現在想跑路也沒用的,我可以用樂章給大家洗腦的時候,順帶把你的腦子也洗一洗。”


    “該洗腦子的人是你。”


    冷繆黑著臉瞥了他一眼,說罷不再理靳丞,甚至幹脆閉目。


    “他多半是意識沉入異度空間,跟林硯東交流去了。”靳丞摸摸鼻子,又攤手道:“繆繆總是這麽口是心非,他其實是個好人。”


    不,繆繆並不想接你的好人卡。


    唐措腹誹著,餘光掃過依舊充滿騷亂的城市,聽著被風送來的慘叫聲,神色逐漸變得冷肅。冷繆跟林硯東交流肯定需要時間,但也不會很長,這麽短的時間內再去做別的也來不及了,隻能等。


    他想問靳丞真的決定這麽做嗎,麵對永夜城的玩家開啟信仰係統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因為這些人——絕大多數並不可信。


    哪怕有二號樂章加持,唐措依舊覺得人心難測、如履薄冰。


    可轉念一想,很多事情一旦決定要去做了,就不會回頭。人生是一場豪賭,而靳丞或許擁有最堅定的信仰,一個自身理念最堅定的執行者。


    這跟別人信不信他沒關係,他自己信就夠了。別人感不感激也沒關係,他自己無愧於心就行了。


    於是唐措話到嘴邊,變成了:“你想好第二條律令了嗎?”


    二號樂章支撐信仰係統之後應該還有多的權限,用都用了,當然不能浪費。


    燕雲插話道:“我給你們提個小建議怎麽樣?”


    靳丞挑眉,“屠神者閣下又有什麽高見?”


    “高見談不上。”燕雲揣著袖子慢悠悠走到他們身邊,跟他們一道站在天台邊緣,說:“不過是順道提一提。放心,這對我也有好處,雙贏的事情。”


    三百米外的大街上,k正坐在電車頂上兜風。他遠遠看著那三人站在一塊兒的情形,支著下巴,津津有味。


    很快,他的目光又從三人身上偏移了兩米。


    夜晚的天台上,不止唐措三人。


    趕來圍觀大佬們的觀眾很多,除了天台,附近的屋頂、街巷裏到處都是。他們仗著參賽玩家看不到觀眾,肆無忌憚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當唐措說出用十二樂章來操控玩家時,立馬就引起了軒然大波。


    “我的天,還能這麽搞,全城洗腦嗎?”


    “我們不會也被影響吧?”


    “日,他們竟然要用掉二號樂章,二號樂章!”


    “……”


    眾說紛紜中,惡鬼徽章一事的真相也在唐措等人的談話中被眾人逐漸拚湊成型。不少人陷入沉默,轉頭看著腳下這座吃人的魔鬼城,心中五味雜陳。


    憤怒嗎?


    難過嗎?


    還是後悔?


    等到大家聽見燕雲問“永夜城的玩家要怎麽談信仰”,聽見冷繆說“麻煩”,看著靳丞和唐措什麽廢話都不說,決定冒險,更是千般滋味又與誰人說。


    可還是有人隻聽到了“洗腦”兩個字。


    “他想控製我們,這一定有陰謀!”


    “不是我不想信他,林硯東之前不都是一副善良嘴臉嗎,最後還不是搞了個惡鬼徽章?那些紅榜的玩家,從深紅到林硯東,哪個把我們當人看,難道靳丞就是個例嗎?”


    這些話不對嗎?好像也有道理。


    有人因此陷入沉思,開始動搖。有人卻終於按捺不住,脖子裏青筋暴起,大步走上前去,對著嚷得最起勁的那位,一拳揮下,“給老子閉嘴!”


    “你再逼逼一句,別說洗腦了,老子先把你腦袋擰下來當尿壺。瞧你能耐的,永夜城給你臉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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