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市局門口的早餐鋪子支起了攤,老板和老板娘開始忙忙碌碌地招呼顧客,小籠包的香味飄出了老遠。


    一輛警車駛出市局後,向文昭區的方向一路疾馳。


    路上,孟釗拿著手機翻來覆去地在手心裏轉,想要給陸成澤打個電話問問陸時琛的情況,又擔心會打擾陸成澤。


    在孟釗眼裏,從前的陸成澤跟陸時琛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尤其是身上那種拒人千裏的氣質,給孟釗的感覺極為相似,所以舅舅孟祥宇的案子結束後,雖然他和周明生教授一直沒斷聯係,但跟陸成澤卻沒再有過什麽交集。


    何況陸時琛是因為幫自己擋了車禍才受的傷,雖然嘴上不說,但為人父母,陸成澤此刻一定對自己頗有微詞。孟釗這樣想著,手上的動作停下來,給孟若姝打了個電話。


    孟若姝還沒醒,接到電話,聲音迷迷糊糊的:“幹什麽啊哥,大半夜的……”


    “已經六點半了,天都亮了,趕緊起床幫我個忙。”


    孟若姝困意濃重:“什麽忙啊?”


    “我朋友車禍重傷,我這邊還有案子要辦,你幫我去醫院守著,還記得陸成澤律師吧?受傷的就是他兒子,陸律師當年對你爸有恩……”


    “知道了,我去……”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聽上去孟若姝起床了,她打了個哈欠,“你把地址發過來吧。”


    “過去之後先給我打個電話,有消息隨時通知我,”孟釗叮囑道,“我這邊案子一結束馬上過去。”


    掛了電話,孟釗才覺得稍稍放心一些。


    有孟若姝在那邊守著,他就能第一時間知道陸時琛的情況。


    孟釗看著馬路上逐漸多起來的車輛,想著病床上的陸時琛。


    昏迷的陸時琛會在做夢麽?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一定要做個好夢,做個足夠喚起他求生意誌的夢。


    *


    相比林琅獨自留居的那棟破敗舊樓,林琅父母住的這棟樓看上去條件要好得多,十五六層高層,還配備了電梯,一看就是近十年內換的房子。


    下了電梯,孟釗帶著程韻朝林琅父母那戶的方向走過去。


    門內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聲音:“快點起床!讓你念書你也不念,工作你也不去工作,你到底想怎麽樣?!”


    緊接著,青年不耐煩的怒吼聲傳了出來:“別煩我!”


    孟釗抬手敲了敲門,腳步聲響起來,女人的聲音問:“誰啊?”


    幾秒之後,門開了,一個略上了年紀的女人伸出頭來:“你是誰啊?”


    “警察,”孟釗亮了一下證件,“我來問一下林琅的情況,能進去說嗎?”


    “不是之前有警察來問過了嗎?林琅她沒什麽,”女人看樣子有些不情願,“她就是以前高三學習壓力太大得了精神病,自己不愛出門……”


    “能進去說嗎?”孟釗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那進來吧。”女人不情不願地開了門。


    客廳的沙發躺著一個穿汗衫的中年男人,大清早正看電視上的手撕鬼子戲,聽到有警察過來,撐著沙發坐了起來。


    孟釗走進去,一邊走一邊環視著這間房子,閑聊似的:“這房子多大?有一百五十平了吧?看起來裝修也沒少花錢,二老是做什麽工作的?看來家底很厚實啊。”


    “小本買賣,小本買賣,”男人站起身,“早年賺了點錢而已。”


    “賺了一點?我查到二老兒子名下還有一套房,在如此昂貴的小區一次性購入兩套房,那可不是一般人做小買賣可以負擔得起的,怕不是天上掉了塊金磚被你們撿到了吧?”


    男人訕笑道:“警官您就別拿我開玩笑了。”


    孟釗的目光又落到客廳正前方的電視機上:“這電視也不錯,有看新聞的習慣嗎?”


    “不怎麽看,年紀大了,還是看電視劇比較多。”男人陪著笑,看上去有些局促,似乎意識到孟釗此行來者不善。


    “那今天可以看看,明潭市剛剛發生了一起特大囚禁案,過不了多久新聞應該就會曝光,主犯您猜是誰?”孟釗有意頓了頓,“您一定想不到,竟然是以前跟林琅同班的吳韋函。”


    聽到“吳韋函”的名字,眼前這老兩口的神色同時變了變。


    “聽說林琅還和吳韋函談過戀愛,二老知道這件事麽?吳家可是明潭市數一數二的富豪,但我怎麽也想不明白,隻是談過一段戀愛而已,吳家就這麽出手大方,送出了兩套房子?一套你們自己住,一套留給兒子做婚房,至於這筆橫財的起因林琅,反正也不出門,就讓她在老房子裏自生自滅吧。我猜得對麽?”孟釗轉過臉看向那兩人。


    他身上沾了血的襯衫還沒換下來,熬了一夜眼珠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乍一看不像什麽代表著正義的警察,更像是來尋仇的亡命之徒。


    夫妻倆都噤了聲,孟釗也不再說話,盯著這兩個人,逼他們開口。


    半晌,那女人結結巴巴解釋道:“林琅,林琅……我們也想讓她住進來,是她自己不肯出門……”


    “林琅為什麽不想出門?說,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林琅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孟釗一改之前閑聊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吳韋函已經在劫難逃了,如果你們對這件事再有隱瞞,你們就是他的幫凶。”


    “我們什麽也不知道……”女人明顯有些慌了,“林琅她是高三學習壓力太大才不出門的……”


    正在這時,身後的一間臥室門忽然被推開了,裏麵走出一個瘦長的青年,他看向孟釗,打斷了那個女人的話:“根本就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他們就是在說謊!”


    “你給我滾回去,管你什麽事!”一直沒吭聲的男人這時扭過頭,粗著嗓子朝青年吼。


    這變故讓人始料未及,孟釗側過臉,打量著這個青年。


    青年約莫十**歲的年紀,額前的頭發長得遮眼,看上去像街邊那種常見的混混。孟釗聯想到自己剛剛在門口聽到的那段對話,看起來,這青年對自己父母的做法應該很不滿。


    “你就是林琅的弟弟?”孟釗看著他問。


    青年“嗯”了一聲。


    “當年發生的事情,你知道麽?”


    “我知道,”青年別過頭,聲音低下去,“就是吳韋函跟別人一起**了我姐,為了不讓他們報警,還給了他們封口費,我姐當時想報警,他們還把她關起來……”


    “你說什麽呢?!”男人走過去,揚起了巴掌,重重朝青年頸後落下去,“吃裏扒外的狗東西!”


    孟釗一伸手,一把將青年拉到了自己身後,把他從男人的巴掌下麵解救出來:“你跟我走。”


    他看向眼前的夫妻倆:“林琅當年想去報警,而你們為了這兩套房子把她關了起來?涉嫌非法囚禁,二位近期等著傳喚吧。”


    “警官,我們不是囚禁,”女人趕緊慌張地解釋道,“怎麽會是囚禁呢,一個女孩子身上發生這種事還怎麽見人,傳出去對她也不好聽,我們也是為了她……”


    “不是對她不好聽,是對你們的臉麵來說不好看吧?”孟釗看著眼前這令人作嘔的一對夫妻,撂下一句話,“為人父母,做到這個地步,你們還是人嗎?”


    他說完,抓著那青年的胳膊,帶著他離開了這個家裏。


    上了車,孟釗讓青年坐在駕駛位上,程韻坐在後麵錄音。


    “我們需要錄音做個憑證,你說林琅十年前被吳韋函夥同其他人**,屬實嗎?”


    青年點頭。


    “說話。”孟釗說。


    “屬實。”


    “你怎麽判斷的?親眼看見了?”


    “我姐那天早上被人送回來,身上都是血,”青年垂著頭說,“我一開始不知道,後來那個吳韋函他爸找人過來跟我爸媽談話,我在門外聽到了。”


    “你說你姐當時被你爸媽關起來,你就沒想過幫她?”


    “我沒有鑰匙……”青年囁嚅道。


    “也沒想過幫她報警?”


    “我……想起那件事我也很後悔,”青年有些痛苦地抱住了頭,“我當時害怕他們,我要是幫他,他們就會罵我……”


    孟釗歎了口氣,十年前,眼前這男孩應該也就**歲,從小跟這種禽獸不如的父母一起長大,雖然性子懦弱,但起碼還良知尚存,現在苛責他也毫無意義了,孟釗繼續問了其他問題:“你姐當時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呢?還在麽?”


    青年平複了一會兒情緒,稍稍抬起頭:“應該在我姐那,我爸媽當時想去拿,我姐就像發瘋了一樣不讓,最後也沒讓他們拿走,我父母就騙那個人說衣服被他們燒爐子了。”


    “那個人信了?”


    “我不知道……”


    孟釗思忖片刻,又問:“你姐患有精神病,而且十年沒出家門,那她還能跟人正常交流麽?”


    “她隻是偶爾發作,不發作的時候還是正常的,我給她送飯的時候,偶爾也會跟她說話。”


    “我們現在需要你姐幫忙指證吳韋函的罪行,你覺得她會同意跟警察對話麽?”


    青年搖頭:“她不會見人的,你們進去,她會躲起來把房間鎖上的,她現在害怕見人。”


    “她不抗拒跟你說話對吧?那你能不能試著勸她跟警察溝通?”


    青年又搖頭:“她不會聽我的,她大概也恨我吧……發生了那種事情,我們全家她都恨。”


    不見人、抗拒溝通……這可難辦了,孟釗也有些犯愁,想要讓林琅配合指認吳韋函,必須得先讓她卸下心防才行,但短時間內這任務能完成嗎?


    孟釗思考片刻,做出了決定,對林琅的弟弟說:“你有林琅那裏的鑰匙吧?一會兒你開門進去,兩個任務,一是遞對講機,確保林琅在門內能聽到警察說的話,二是最好能把林琅領到門口,方便我們往門內遞東西。程韻,你負責勸說林琅開門,我們首先考慮讓林琅自願指證和交出物證,實在做不到,再考慮進屋去搜索證據。”


    “好。”程韻點頭道。


    *


    跟林琅父母那裏一大清早熱鬧的光景相比,林琅住的這棟破樓極其冷清。


    上樓梯的時候孟釗在想,如果說林琅最初存有報警的想法,那她發展到後來不出家門避不見人的這種狀態,大抵不僅和那次被**的經曆有關,跟她父母的態度更是脫不了幹係。


    就在剛剛,她母親還口口聲聲地說著“一個女孩子發生這種事還怎麽見人”的話,難以想象一個女孩子在遭受侵犯後,還要承受家人的侮辱,那時候的心境該是如何絕望,才導致了如今的局麵……


    文昭高中雖說是私立考中,但為了確保升學率,每年都會提供高額獎學金吸納大量中考排名前列的學生,以林琅的家庭情況來看,林琅當年的學習成績一定非常優異,這樣的女孩卻落得如今的境況,實在是讓人有些不忍。


    距離林琅家門口還有幾級樓梯,孟釗腳步頓住,讓程韻自己上去。


    因為之前經曆過孟若姝的事情,他了解被侵犯過的女孩心態,尤其是十年之間林琅都沒跟外界接觸過,乍一接觸男人,隻會讓林琅生出更多抵觸情緒。


    林琅的弟弟走在前麵,用鑰匙開了門,拿著對講機走進去。程韻則等在門外。


    幾分鍾後,程韻聽到門內響起了腳步聲,林琅走到了門口。


    手裏的對講機這時也響了,是那青年的聲音:“你說吧,我姐能聽到。”


    程韻下意識看了一眼站在下麵的孟釗,孟釗朝他點了一下頭,程韻做了個深呼吸,對著手裏的對講機開了口。


    “林琅,我是警察,跟你差不多大年紀,”程韻說著這些,試圖降低林琅的警惕,“你別害怕,我把我的證件從門下塞進去,你可以確認一下。”


    屋內沒聲音,但程韻知道,林琅就在門後,她就像一個膽小的穴居動物,對任何風吹草動都抱有極大的警惕。


    程韻蹲下來,把自己的警察證往門下塞了半截,還有半截露在外麵。如果林琅肯把警察證拿進去看看,說明她還是願意接觸警察的,但等了好一會兒,那張警察證還是被夾在門下,絲毫沒有動過。


    程韻轉頭看樓梯下的孟釗,孟釗朝她做了個口型——“吳韋函”。


    程韻點點頭,繼續對著門說:“林琅,吳韋函當年的所作所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事實上這件事不止你一個受害者,還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受害者。相比她們來說,你是幸運的,雖然你可能覺得幸運這個詞怎麽都不該跟你扯上關係,但是林琅,其他幾個女孩子被關在了地下室裏,十年間被持續不間斷地被注射藥物,很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了。我們現在已經抓住了吳韋函,但是那些女孩子暫時還醒不過來,沒辦法提供他的罪證,同為受害者,你能不能幫幫她們,也幫幫當年的你自己?”


    屋內仍舊沒有任何動靜,這下,孟釗也沒轍了。


    程韻這番話已經說得掏心掏肺,換作他自己也未必能做得更好,門後的林琅此刻是一臉漠然還是微微動搖?


    孟釗忽然想到他跟陸時琛在車上的那番爭論,到此刻他忽然想承認陸時琛是對的,對於林琅這樣的受害者來說,這場遲到了十年的正義,對她來說可能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當然可以向上麵申請一張搜查令,闖進去找到當年吳韋函的罪證,可如果連警察都這樣不告而入,這個曾經受過侵犯拒不見人的女孩會不會對這個世界更加絕望,這個舉動會不會毀了她最後一次走出來的可能?


    但如果就這樣等著林琅慢慢走出來,向警方敞開心扉,說出當年的真相,提供受到侵害的物證,僅剩的這十幾個小時真的夠嗎?


    孟釗思考著該如何從林琅這裏取得突破,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震了起來。


    他拿過手機看了一眼,是孟若姝打來的電話。


    孟釗顧不及跟程韻進行交流,他放輕腳步下了樓梯,接起孟若姝的電話:“怎麽樣了?”


    電話那頭,孟若姝說:“哥,你朋友心跳忽然很不穩定,醫生來看過也說情況不太好,你要不要過來看看啊……”


    “我現在就過去。”孟釗心率驟增,飛快地下著樓梯。


    “好,你路上開車慢點啊。”


    掛了電話,孟釗從樓道走出來,一邊朝車的方向跑過去,一邊給程韻打過電話:“陸時琛情況不太好,我去醫院一趟,你留在這裏陪著林琅,這麽多年她都沒跟人交流過,對人保持警惕也是正常的,你想辦法多跟她聊聊,讓她降低警惕,我再從局裏找幾個女警過來協助你。”


    程韻應道:“放心吧釗哥,我會做好的。”


    孟釗上了車,一踩油門,開車衝向了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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