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派出所的警察沒料到這場自殺會來得這麽突然,正在架設氣墊床的人都停下動作,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趙雲華。


    良久,孟釗才歎出一口氣,從早晨到現在他還沒吃上一口飯,現在頭頂這大太陽曬得他有些發暈。但七年的刑偵工作經驗讓他不得不保持鎮定,集中精力處理眼下的事情。


    離開樓頂的時候孟釗注意到陸時琛不知什麽時候鬆開了自己的手腕,剛剛那會兒是錯覺麽?但那種微涼的溫度好像還停留在手腕上沒完全消散。


    孟釗快步下了樓,撥開幾個湊到樓前的建築工人,走到趙雲華旁邊。


    他繞開血泊,半蹲下來,探出手指試了試趙雲華的呼吸。


    “怎麽樣?”一旁的陸時琛問他。


    “很微弱。”孟釗說。


    陸時琛也半蹲下來,他看著趙雲華的臉,那雙眼睛的眼皮半闔著,露出些許眼白,讓人無從判斷她到底還能不能看清眼前的世界。


    “那根狗毛是你放的麽?”陸時琛問。


    孟釗看了他一眼,不管眼前這人是不是罪犯,但平常人看了那篇的文章,再麵對著這樣死不瞑目的趙雲華,多少會生出一些複雜的惻隱之心,但陸時琛臉上那種冷漠的神情,讓孟釗不由得又想到十幾年前,17歲的陸時琛無動於衷地望著那條痛苦掙紮著的狗的神情。


    正在這時,孟釗注意到趙雲華的指尖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顯然陸時琛也注意到了,於是他又追問了一遍:“是不是你放的?回答我。”


    “她現在沒有意識,”孟釗不由對這樣逼問一個將死之人的陸時琛產生了些微厭惡的心理,他開口阻止道,“先別問了,這種情況下如果再讓她產生情緒波動,會加速她的生命流逝。”


    陸時琛看了一眼孟釗,站起身,沒再說什麽。


    這張毫無表情的精致的臉,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無法與人類共情的假人,孟釗產生了這種聯想。


    幾分鍾後,周邊距離最近的公立醫院派出的救護車呼嘯著到達現場,醫護工作者把趙雲華抬到了救護車上,並且承諾一旦有消息,會立即通知孟釗。


    坐著陸時琛的車返程時,孟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腦中梳理著這件案子,的確,那根狗毛在最初極大地幹擾了他的視線,讓他一度把陸時琛當成了案件的突破口,但這中間也沒耽誤多少時間,起碼陸時琛提供的“7號樓”信息,讓他發現了周衍日記本的重要線索……


    明明每一步都沒出錯,都在按部就班地接近真相,到底是從哪裏開始被打亂了節奏……大腦中一片混亂,孟釗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他朝後靠過去,閉上眼,倚到座椅靠背,想讓自己鎮定下來。


    片刻後陸時琛在旁邊開了口:“那篇文章寫得夠及時的。”


    對,是那篇文章,孟釗倏地睜開眼,那是導致趙雲華自殺的最直接的根源。很明顯,從一開始趙雲華像往常一樣去周衍家裏打掃衛生,故意表現出自己對周衍的死毫不知情,再到後麵她打算將作案凶器——那根編織的捆綁繩秘密處理掉,還有她今天試圖坐大巴逃跑,都說明最初趙雲華的自殺念頭是沒有那麽強烈的。


    而那篇故弄玄虛,一口咬定趙雲華誤殺了周衍的文章,直接導致了趙雲華放棄逃匿選擇自殺。


    作為殺害周衍的凶手,趙雲華或許該死,但絕不是應該懷著對周衍的一腔恨意而死,她選擇這樣自殺,無論對於周衍還是她自己來說,都是最殘酷的一種結局。


    一般來說,為了不幹擾辦案進程,這種涉及到凶殺案的新聞,正經媒體在發布之前都會比較慎重,像這種直接點名道姓揣測凶手身份的文章,以前從來沒發生過。


    想想就知道發布這種文章發布的後果會有多嚴重——


    如果作者猜錯了,趙雲華不是凶手,那這篇文章很可能把一個無辜的人逼上眾矢之的的絕境;


    而如果恰好猜對了,趙雲華就是凶手,那這篇文章會直接導致凶手逃匿,更別提這文章還采用了激化事態發展的那種故弄玄虛的語氣……


    孟釗拿出手機,給技術部撥過去電話:“喂潮哥,給你發個,幫我查一下背後運營者的地址。”


    掛了電話,孟釗捏緊了手機,他非得去見一見那篇文章的發布者,親自給他一點教訓。


    幾分鍾後,孟釗的手機震了一下——張潮發來了那個的地址。


    是本地的地址,孟釗估計了一下位置,跟禦湖灣還算順路。


    “勞駕,麻煩把我放到雲西路那裏。”因為剛剛陸時琛那張神情淡漠的臉,孟釗前一陣剛對他好轉的印象又急轉直下了。他再次清楚地認識到,他跟陸時琛根本就不是一類人。他打算從雲西路下來,然後再打車過去。


    陸時琛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盤:“連車載導航吧,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孟釗委婉地回絕道,“這一下午也耽誤了你不少時間,離4s店下班還有一段時間,去看看車的維修情況吧。”


    陸時琛先是沒說什麽,到了雲西路後才又說了一遍:“地址。”


    “在這裏停下就可以了。”孟釗說,但他察覺到陸時琛並沒有停車的意思,“不是,陸時琛你什麽意思?”


    陸時琛的語氣無波無瀾:“告訴我地址,我送你過去。”


    孟釗:“停車。”


    “地址。”


    眼見著陸時琛絲毫沒有停車的意思,孟釗提高了音量:“陸時琛你給我把車停了!”


    “前麵要左拐麽?”


    “我讓你停車!”孟釗的脾氣徹底上來了,“你這是在妨礙執行公務知道嗎?”


    “我以為我是在幫你,”陸時琛陸時琛的語氣鎮靜得像一捧冰水,澆在孟釗騰騰的怒氣上,“我左拐了啊。”


    ……行吧,孟釗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讓自己不至於在車裏跟陸時琛打起來。


    眼下不是跟陸時琛起衝突的時候,他還得留著精力處理更重要的事情。


    僵持片刻,孟釗沒忍住罵了一句:“你是有什麽毛病陸時琛?”這能算得上非法拘禁公職人員嗎?


    什麽叫騎虎難下,什麽叫退一步海闊天空,孟釗覺得自己今天算是有了深刻體會。


    孟釗身心俱疲,實在懶得跟陸時琛再廢話,他將手機連接了車內的藍牙,導航的聲音響起來,車內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才消散了。


    孟釗拿出手機,打開那個。


    他翻看著的曆史推送,從推送內容來看,這是一個專門分析陳年舊案、未解疑案的,很多案子的發生年代幾乎比孟釗出生的時間還要早,隻有周衍這個案子是最新發生的。


    的閱讀量也不算很大,除了周衍這一篇,其他文章基本上都剛剛破萬。


    孟釗翻看著這的文章想,這個自稱是趙桐和周衍高中同學的人,為什麽不直接找到警方配合調查,或者把線索提供給正規媒體,反而選擇了這樣一個閱讀量並不多高的呢?總覺得有些解釋不通。


    按照張潮提供的地址,背後的運營者住在一處住宅區內,孟釗跟門口保安出示了警察證,防護欄杆抬起,陸時琛方才把車開得進去。


    “把我放11號樓下麵,然後你直接開車回去就行了。”孟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沒那麽衝,誰知陸時琛對他的話仿若未聞,徑自開去了11號樓附近的停車點。


    車子停下,孟釗抬手試圖打開車門下車,但陸時琛還沒解中控鎖,他催了一句:“解鎖啊哥……”


    陸時琛的動作不緊不慢,解了安全帶後才打開了車門中控鎖,然後跟孟釗一起下了車。


    “你要跟我一起上去?”下了車,孟釗往前走了幾步,腳步頓了頓。


    “嗯。”陸時琛看上去理所當然。


    “不行,你這樣是幹擾警方辦案。”


    “不會幹擾你辦案。”陸時琛看著他。


    孟釗無言,他算是得出結論了,無論他脾氣再怎麽暴,對著陸時琛這始終不鹹不淡的態度,壓根起不了任何作用。看來最有效的方式,還是得跟陸時琛打一架。


    “哎陸時琛,我記得你以前不這樣啊,”孟釗邊往前走邊看他一眼,“就因為那根狗毛?你就是覺得自己結仇太多有人想陷害你是吧?”


    “或許吧。”陸時琛說。


    電梯上到13層,孟釗跟陸時琛走出來,到了門口,孟釗站定了,抬手敲門。


    “哪位?”房間裏傳來聲音,孟釗沒應聲,又敲了兩下。


    很快,腳步聲靠近了,有人走過來了,似乎先是湊近貓眼看了看,又打開了門:“兩位是?”


    “警察,”孟釗亮了一下證件,“跟你了解一些情況。”


    “什麽情況……”屋內的青年二十出頭的模樣,個子不高,黑瘦,看著有些精明,一聽孟釗是警察,眼神裏便透出些警惕。


    孟釗走近屋裏四處看著,這房子是個兩居室,敞開的那一間裏看上去亂七八糟,電腦開著,旁邊堆放著打印資料。


    “你就是在這兒寫出那篇關於周衍和趙雲華的報道的?”孟釗走進去,隨手撿了一張打印材料,“盧洋,是叫這個名字吧?”


    “有什麽問題嗎……”那個叫盧洋的青年跟著進去,“一篇報道而已。”


    “你怎麽確定趙雲華就是凶手的?”孟釗轉過身,盯著盧洋,“有證據麽?”


    “我也沒確定啊……我在那篇文章裏麵都寫了,隻是猜測而已。”


    “所以什麽證據也沒有,隻是猜測對吧?”孟釗朝他走進一步,伸手揪起他的衣領,“有沒有想過猜錯的後果?”


    “猜錯了,等真凶抓住不就還她清白了,”見孟釗逼近,青年明顯開始慌亂,“抓、抓住真凶是你們警察的事情……”


    他的話頓時激怒了孟釗,孟釗比他高整整一頭,一用力就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他把盧洋抵在牆上,捏著拳頭正要揮過去時,陸時琛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孟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雖然的確想把盧洋揍一頓,但因為近一年來徐局總在他耳邊念叨讓他不要過於衝動,所以剛剛那一下揮拳,根本不是朝著盧洋去的,隻是想砸到他耳邊的牆上嚇唬一下他。


    陸時琛握著孟釗的胳膊,將他拉離盧洋,然後向盧洋發問道:“那篇文章是你寫的?”


    “是……”雖然沒挨到剛剛那拳,但盧洋還是有些發怯。


    “什麽時候寫的?”


    “今天早上……”


    “那個提供內情的人是怎麽聯係到你的?”


    “我在裏有寫聯係方式,她打電話給我的。”


    眼見著陸時琛喧賓奪主地問了起來,孟釗沒出聲,他在一旁冷靜下來,觀察著眼前這兩個人一來一回間的神色。


    “給我看一下通話記錄。”陸時琛說。


    “這……我要對消息提供者保密的。”盧洋看上去有些為難。


    “原來你還懂點兒媒體從業者的素質要求啊?”孟釗嗤笑一聲,從旁邊的桌子上拿過盧洋的手機,“解鎖,趕緊配合警察查案。”


    盧洋接過手機,嘟囔道:“你們這樣,要是被別人知道了,以後都沒人肯給我提供線索了。”


    “你知道趙雲華怎麽樣了麽?”陸時琛看著他。


    “什麽怎麽樣,她那麽大年紀,肯定不會看朋友圈啊。”


    “一個小時前她自殺了,自殺之前看的就是你那篇文章。”


    聞言,盧洋頓時正大了眼睛,幾次張了張嘴才發出聲音:“那……那也跟我沒關係吧……”


    “沒關係麽?”陸時琛語氣平靜,“在我看來,是你直接逼死了趙雲華。”


    “你別血口噴人,”盧洋後退一步,“再說了,她自殺說明她就是凶手,那她就該死……”


    “該不該死不是你說了算的,你這篇文章涉及一條人命,解鎖,別讓我催第二遍。”孟釗上前一步,對盧洋說。


    盧洋肉眼可見地變得忐忑不安,或許在發布這篇文章之前,他也沒想到真的會把趙雲華逼上絕路,從而導致她跳樓自殺的結局。


    他抖著手解了鎖,孟釗把他的手機拿過來,調出通話記錄。陸時琛垂下眼,看向他手裏的手機屏幕。


    最近的一條的通話記錄發生在今天上午九點,是一個境外電話。陸時琛用指尖點了點那條記錄,問盧洋:“是這個?”


    “嗯……”盧洋咽了咽喉嚨。


    “你的電話是不是能往境外打?”孟釗這句話還沒問完,隻見陸時琛已經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在屏幕上輸入了那串號碼,然後把電話回撥過去,按了免提。


    聽筒裏響起等待的滴滴聲,片刻後傳來英語的提示音,憑借著當年低空飄過英語四級的水平,孟釗勉強聽懂了隻言片語。


    他抬眼跟陸時琛對視:“沒人接?”


    “嗯。”陸時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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