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跌撞著回到屋中,進門後由於視物不清,還險些將一陶瓶推翻在地。


    扶住瓶身,徐行之眼前斷續的畫麵便漸漸連貫起來。


    但大抵是習慣了這樣的暈眩,這次徐行之沒有暈倒。


    靠在牆根處,徐行之劇烈喘息,眼前飄過大團大團濃鬱霧氣,翻滾錯湧之後,便是一派清明之景。


    一條被秋雨刷洗過的街道出現在他眼前。


    茶樓對街側麵,看那華燈彩照之景,該是一處妓館。青樓小築之內,有女子彈著琵琶戚戚哀歌,摻雜著秋雨瀝瀝之聲,甚是悲涼。


    街上行人寥寥,隻有一顆孤零零的白菜打街心滾過。


    一個賣糖葫蘆的聾老頭蹲在茶樓簷下避雨,身旁擱著的草把子上滿是賣不出去的鮮豔糖葫蘆。


    茶樓夥計出門去轟他:“去去去,沒看見這裏有貴人嗎?衝撞貴人,你下輩子的福報就沒了!”


    老頭聽不見他的話,隻知道他是在轟趕自己,便習以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過菱格窗看到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聲招呼道:“店家,我想請那位老先生進來喝杯茶。行個方便吧。”


    說罷,他將一貫錢丟在桌上,叮鈴哐啷的錢幣碰撞聲把夥計的眼睛都聽綠了。


    他忙不迭闖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陣比劃,才點頭哈腰地將他重新迎入店內。


    與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燈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聲地為老者捧去,又將懷中用一葉嫩荷葉包著的幹糧取出,遞與老者。


    老者連聲同他道謝,他卻神色不改,隻稍稍頷首,就起身回到桌邊。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議論著什麽,見九枝燈回來,便拉他坐下,指著對麵問:“你們倆聽聽,那姑娘的琵琶彈得可好?”


    九枝燈麵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著徐行之:“不如師兄。”


    九枝燈瞟了孟重光一眼,沒多言聲。


    徐行之變戲法似的從掌心中摸出一張銀票:“等這回的事情了了,師兄帶你們進去玩一趟?”


    九枝燈登時紅了臉頰,抿唇搖頭:“師兄,那是煙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卻捧著臉頰,沒心沒肺地笑著打斷了九枝燈的話:“好呀,跟師兄在一起,去哪裏重光都開心。”


    與他們同桌而坐的少女輕咳一聲,粉靨含嗔:“……師兄。”


    少女身著風陵山服飾,生得很美,全臉上下無一處虛筆,雪膚黑發,活脫脫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這等樣貌的女子,很難不嬌氣,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飛揚的神采之間難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聽口氣,師兄難道常去那些個地方不成?”


    徐行之還沒開口,旁邊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進來:“……別聽他瞎說。那些個勾欄瓦舍他可沒膽子進,拉著你們無非是壯膽罷了。”


    徐行之:“少在我師弟師妹麵前敗壞我名聲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對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師兄去首陽山緝拿流亡鬼修,事畢之後,他說要帶我去裏見識見識那些個銷金窟,說得像是多見過世麵似的,結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褲腰帶就慫了,說別別別我家裏媳婦快生了,拉著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無懼色:“你就說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這才展顏,笑嘻嘻地刮了刮臉頰,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著他的胞妹周弦,她隨了她兄長的長相,卻沒隨他那性子,聽了兄長的怪話,隻溫婉地掩著嘴淺笑。


    聽了周北南的話,孟重光和九枝燈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在察覺對方神態後,對視一眼,又同時各自飛快調開視線。


    最後,終結這場談話的是獨坐一桌的溫雪塵。


    他敲一敲杯盞,對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們倆別再拌嘴了。”


    相比於其他店鋪的閉門謝客門庭寥落,這間狹小的茶樓可謂是熱鬧非凡。


    幾張主桌均被身著各色服製的四門弟子所占。徐行之帶著孟重光、九枝燈與師妹元如晝共坐一桌,周北南則與妹妹周弦共坐,曲馳帶著三四個丹陽峰弟子,唯有溫雪塵一人占了一麵桌子,獨飲獨酌。


    他帶來的兩個清涼穀弟子,包括陸禦九在內,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舉止得當,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門弟子之外,一個漂亮纖穠的粉麵小兒正坐在曲馳那一桌,嗚咽不止。曲馳溫聲哄著他,可他始終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過頭去:“曲馳,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問出來?”


    曲馳亦有些無奈:“慢慢來,別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軟的小手,好脾氣地詢問:“你看到那些擄走你兄長的人往哪裏去了,告訴我們可好?”


    那孩子一味隻顧抽噎,眼圈通紅,張口欲言,卻緊張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曲馳把手壓在孩子的後腦勺上,溫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驚嚇,莫怕,現在你在我們身邊,絕不會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無措,蒼白的嘴唇微張了張,卻還是一語不發。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晝,你去試試看。”


    元如晝從剛才起便一直悄悄望著徐行之,麵色含桃,唇角帶春,但當徐行之看向她時,她卻懷劍後靠,蠻冷豔地一揚下巴,應道:“是,師兄。”


    站起身來時,元如晝偷偷用手背輕貼了貼滾燙的臉頰,又對周弦使了個眼色。


    周弦把元如晝的小女兒情態都看入眼中,失笑之餘,也跟著站起身來。


    女人哄孩子應當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優勢。


    徐行之是這麽想的,然而那孩子卻根本不領情,隻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晝結伴朝他靠近,他便嚇得往桌下鑽。


    元如晝站住腳步,一臉不解。


    一旁的茶樓老板搔搔頭皮,替孩子解釋說:“這孩子我見過兩回。他們這個戲班子常年在這大悟山附近演出。聽說那班主婆娘是個悍女潑婦,罰起這些小學徒來,好像是跟他們上輩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時候後半夜還能聽到這些挨罰的小東西在哭,哭聲跟小貓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撓得慌。這不,那婆娘還得了個‘鬼見愁’的名號……”


    說到這兒,他聳一聳肩:“這回整個戲班被鬼怪都擄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見鬼嘍。”


    話說到這份上,在場之人都不難猜到,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壓過甚,因而才對女子有所畏懼。


    元如晝和周弦隻好各自退了回來。


    回到桌邊,元如晝輕聲抱怨:“那女人怎能這麽對孩子,真是沒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該。”


    徐行之輕咳一聲,示意元如晝不要再講。


    娃娃臉的陸禦九把腦袋埋得很低,一語不敢多發。


    自從鳴鴉國國破之後,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竄。前兩日,大悟山附近來了這樣一群流亡的鬼修殘黨,將在山廟裏落腳的戲班一整個都擄了去,隻剩這個躲在佛像後的小男孩兒幸免於難。


    大家心知肚明,兩日光景已過,這些戲班之人要麽是被做了爐鼎,要麽是被用來投爐煉丹,現在怕是已經毫無生還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點,將他們一網打盡,仍是必行之舉,然而隻有這個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曉他們的去向,可任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他也是金口難開。


    曲馳有些無奈,對周北南道:“北南,你來試一試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揮手:“別了,我可不會哄孩子,一聽到小孩兒哭我都想跟著哭。”


    曲馳又將目光轉向溫雪塵。


    溫雪塵被吵得頭疼,正在輪椅上緩緩揉按太陽穴,聞言,隻一個眼神遞過去,那孩子就幹脆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叫:“怪,怪物……嗚——白頭發……”


    溫雪塵:“……”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亂顫。


    曲馳輕咳一聲,於焦頭爛額之際,眼睛一轉,看到那倚牆休憩、捧著幹糧狼吞虎咽的老者,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為你買些糖葫蘆吃,你別哭了,好嗎?”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一件事,轉頭朝向徐行之:“行之,我這次出來,身上沒帶銀錢,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著茶杯,豎起一根手指來:“行啊。一百靈石。”


    曲馳:“……”


    “又不是從丹陽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庫裏沒有啊?”徐行之收回手來,“一百靈石,少了不給。”


    溫雪塵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別欺負曲馳。”


    徐行之一點都不客氣:“溫白毛,咱們這次出來,喝茶的錢可都是我掏的,要點報酬還不成嗎?”


    周北南老實不客氣:“那孩子在哭啊。不過是幾文錢而已,你有沒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腦袋瓜:“哭誰不會。重光,你也哭一個。”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兩滴眼淚。


    向來沉默的九枝燈也出聲替徐行之說話:“……周公子,師兄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


    “你們風陵山不講次序尊卑嗎?”不等九枝燈話音落下,溫雪塵便嚴厲地打斷了他,“我們幾人在說話,你一個中階弟子,為什麽插嘴?”


    九枝燈麵色一凜,恭謹道:“……是,弟子知錯。”


    徐行之護犢子的毛病立即發作:“溫白毛,吼我家小燈幹什麽?擺威風衝你們清涼穀的擺去,我們風陵山沒你們清涼穀規矩大。”


    眼見氣氛不對,好脾氣的曲馳再次站出來打了圓場:“好好,你們不要爭吵,一百靈石便一百靈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動起身,拉開凳子,從隨身的錢袋裏掏出幾文錢,蹲下身放在那賣糖葫蘆的老者麵前,又從他的草把子上選了支個大果紅的糖葫蘆,塞到了曲馳手裏,同時還不忘提醒:“記在賬上啊,別賴。”


    旋即,他將帶有靠背的茶樓凳子翻轉過來,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準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臉色慘白。


    徐行之單刀直入,半分不帶客氣的:“被擄走的人裏麵,有你的至親之人吧。”


    孩子聞言,駭然抬頭,眼淚卻流得更歡。


    印證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將椅子翹起一腳來,邊搖晃邊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開口說話了,嗓音嫩嫩細細,不似男孩,活像是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長,從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進戲班學藝的……”


    徐行之說:“我幫你把你兄長的屍骨奪回來,你能不哭了嗎?”


    曲馳驚訝:“……行之,你說話別這麽……”


    徐行之豎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馳噤聲。


    那孩子卻把徐行之的話聽進去了,雙手捂嘴,竭力想把哭聲塞回去,憋得打嗝。


    見狀,徐行之心裏更有數了。


    這孩子應該已經親眼見到兄長死去的畫麵,早清楚兄長不可能活著回來了。


    因此,之前曲馳對他的諸多安慰,對他而言也無甚大用。


    告訴他能找回兄長的屍骨,對這孩子而言,要比虛無的安慰更實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擼了擼他亂糟糟的長發:“乖。跟我說,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兒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著桌上杯中的茶水,畫了一座山。


    周弦驚訝,看了一眼元如晝,元如晝微微挺起胸脯,滿臉驕傲。


    孟重光和九枝燈均是一臉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畫的草圖,徐行之問,“他們躲到大悟山裏了?”


    孩子搖搖頭,將桌上的水線朝著西方引去。


    捧著糖葫蘆的曲馳霍然醒悟:“……是白馬尖?”


    孩子用力點了一下頭,說話有點小結巴:“我看到,看到他們往那裏去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還在不在。”


    能如此快問出結果,周北南也不免訝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這還用說,我徐行之是誰啊。”徐行之毫無愧疚地領了誇獎,又拍拍小孩的腦袋瓜,問,“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不答,先淚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馳。


    曲馳麵帶微笑,目含鼓勵之色,將那串滿裹著金黃色糖浠的糖葫蘆遞過來。


    曲馳那些勸慰也不是全無效果,至少在眼前這些人裏,孩子還是最依戀曲馳的。


    半晌後,他咬著糖葫蘆上的糖尖尖,小聲道:“……我叫陶閑。”


    作者有話要說:接下來預定三章回憶。


    徐師兄爸爸力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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