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閑的確是個易害羞的性子,還沒同徐行之多說兩句話便緊張得不行。


    徐行之也沒難為他:“曲馳在外麵陪阿望玩耍。你是要找他吧。”


    陶閑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謝過,快步趕向外麵。


    徐行之跟在他身後出了塔。


    昨日剛落過一場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過,潺潺有聲。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著一團濕泥捏了隻泥壺,又叫孟重光動用法力,將泥壺烤幹,製成了結實的甕壺。


    孟重光挺樂於做這件事,或者說,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熱衷。


    壺做好了,徐行之便開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壺。她之前從未玩過這樣的遊戲,一不留神便上了癮,可是她那能揮百斤雙刀的手總收不住力道,時常喀鏘一聲把壺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氣兒替她多做了十七八個壺,隨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時,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馳身側休息。


    曲馳似乎很愛吃糖,周望剛一坐定,他便又從懷裏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遞給周望:“……吃。”


    她麵不改色地接過,將石子含在嘴裏,認真品了品:“挺甜的。謝謝幹爹。”


    曲馳很溫柔地笑開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頭發。


    周望側著腦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開心。


    徐行之靠在門牆邊,望著他們兩人,不禁失笑。


    曲馳的年歲尚不可知,但他現在的智力基本等同於一名稚童。周望與他如此和諧,看起來不似父親與女兒,倒像是姐姐在寵不懂事的弟弟。


    陶閑來到他們跟前,彎腰問了些什麽,又將手上挽著的麻衣長袍蓋在曲馳身上:“別著涼。”


    曲馳拉著陶閑坐下,執著地推薦他的“糖果”:“糖,請你吃。”


    陶閑一本正經地哄著他:“曲師兄,糖吃多了傷牙。”


    曲馳鼓著腮幫子,一臉懵懂:“為什麽?”


    陶閑哄他:“以後若是能出去了,我請曲師兄吃許許多多的糖,還請師兄吃糖葫蘆。”


    曲馳來了興趣:“什麽是糖葫蘆?”


    陶閑耐心地比比劃劃:“就是一種小兒愛吃的東西,用山楂所製,酸酸甜甜,師兄定然喜歡。”


    曲馳從兜裏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語:“我知道什麽叫甜。這個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麽又叫做‘酸’呢?”


    陶閑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聽著,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蠻荒,不曉得酸甜辣都是什麽滋味。


    徐行之聽了一會兒這孩子氣十足的對話,又仰頭看去。


    陸禦九坐在高塔第三層的飛簷處發呆,垂下一條腿來。他身側放著一把木頭削製的排簫。


    周北南坐得還比他高上一層,閑來無事,將自己的鬼槍當飛鏢,一下下投向地麵,又驅動靈力,一次次將鬼槍收回。


    他顯然是玩投壺的好手,相隔數十米遠,每一次投槍都能準確無誤地紮入上一次的落點。


    骨女正在溪邊,背對著他們,浣洗他們的衣物。


    她這副弱骨支離的模樣看多了,自然也不嚇人了,更何況她看起來是極愛音律的人,一邊洗還一邊唱歌,歌的調子也不悲傷,反倒還挺歡快。


    陸禦九拾起排簫,與她應和著演奏起來。


    徐行之看到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來蠻荒前三日,許是心中負累太甚,日日噩夢,又多旖旎**,他每每醒來便渾身發酸,第三次醒來時還發了熱。


    元如晝來看他,他也不好說是多發怪夢,苦思良多,隻好說自己是著了涼。


    養了這幾日,他躺在床上,將進入蠻荒後一直未曾整理過的思路細細梳理了一番。


    ……其一,為何自己到了這個世界中,仍是殘缺之身?


    那“世界之識”難道是考慮到自己殘了十餘年,壓根用不慣右手,怕在這群人麵前露餡,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斬了,好方便給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這“世界之識”倒真是心細如發了。


    其二,這些人當年究竟是為何盜取神器?又是為何失敗?


    “世界之識”給出的原主記憶斷斷續續,原主身體裏潛藏的記憶這幾日也沒再出現過,徐行之試著去找過獸皮人,想從他那裏問個究竟,但他還在重傷昏迷,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經過他試探,周望亦對當年之事一無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個人都是當年事件的親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問他們,恐怕會招致懷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徹底沒得玩了。


    但是,經這幾日的相處下來,徐行之著實看不出這群人惡劣在哪裏。


    前幾日他們重創封山來犯之徒,血腥味據說飄了十裏之遠,聽起來殘忍無道,但在這蠻荒裏,弱肉強食,莫不如是。


    蠻荒中本就資源短缺,封山與高塔之間相距又近,都處在蠻荒中央地帶,自然齟齬良多。況且,封山之人專愛挑著孟重光不在的時候來犯,隻指望能殺掉這七人之中的一兩個,剪滅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來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尋找原主,一出門少則十天,多則月餘,當然不會對這件事多管什麽。恐怕在他看來,這群封山的烏合之眾不過是一群大撲棱蛾子,不足為患。


    即使被多番襲擾,這群人也沒有一次主動反攻過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曉得這麽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應天川島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順地繼承神器。


    曲馳之前是丹陽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後對他加以利用,但一個癡傻呆愚的人,還有資格碰觸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嗎?


    陸禦九在徐行之的記憶裏出現過,當時的他還是小小的清涼穀外門弟子,但卻是個相當講義氣的孩子。


    骨女元如晝單看起來也不像什麽有野心的人,陶閑更是個剛拜入丹陽峰不久的凡人,至於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蠻荒,爭奪神器之事她連來龍去脈都不曉得。


    這麽算來,孟重光好像是他們之中唯一讓徐行之掐不準脈的人了。


    然而,孟重光當初拜入風陵山門下,也不像是原主回憶中的那般早有圖謀。二人不過是在東皇祭祀上碰見,孟重光怎麽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確定,原主一定會帶他回山呢?


    對這些問題,徐行之很是想不通,隻得暫時擱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殺不可嗎?


    這個問題他起先沒下功夫去琢磨,但自從他嚐試兩次刺殺、均以失敗告終後,徐行之便開始尋求別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脫出蠻荒後,像他在蠻荒裏一樣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麽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說,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測,就連“世界之識”都不能把他輕易抹消,那麽,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訴他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外來之人,知曉這個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蠻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讓他再學著那“世界之識”,將自己送回原來的世界,不也可以嗎?


    ……“世界之識”若是知道他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可能會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過徐行之也隻是想想而已。


    他很難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說自己並非徐行之,隻是冒用了原主的臉,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會立刻動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沒可能見到父親與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個暖融融的懷抱將他從後方牢牢鎖緊。


    “師兄在看什麽?”孟重光從後麵纏上來,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愛這麽纏著他,因而習慣於此的徐行之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這世上被寵壞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繞樹春藤,似乎覺得隻有一味糾纏才是表達喜愛的方式。


    這般想著,他答道:“沒看什麽,隻是在想這蠻荒既無日月,也無星辰,灰撲撲的一片,著實無趣了些。”


    孟重光問:“師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聲罷了。”


    末了,他隨口添了一句話:“看星賞月這種風雅事兒,隻有溫白毛才喜歡。”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剛才那句話的確是他順嘴而出,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量。


    ……或許又是原主的身體反應使然?


    這下,又一個遺漏的疑點在徐行之心頭浮出。


    ……四門中,原主徐行之,丹陽峰曲馳,應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蠻荒,然而,那個傳聞中最正直、對非道之人深惡痛絕的溫雪塵溫白毛,大家似乎誰也沒提起過。


    在他愣神間,坐在高處的周北南再次將鬼槍收於掌心,卻沒再將它投向原處。


    槍出如龍,剖開氣流,掀起一陣尖銳蜂鳴,準確無誤地釘入一叢數十米開外的蘆葦中。


    那處傳來一身淒慘叫聲,血流七尺,紅紈迸濺。


    徐行之聽得心頭一驚,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與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飛簷上的周北南一個瞬身便來到蘆葦叢間,於其中拖出一具屍首來。


    那屍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樣,白衣雲袍,葛巾縹帶。


    周北南那一槍本沒想取他性命,隻穿透了他的小腿,將他釘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從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開了他的嘴,半塊舌頭便掉了出來。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這麽血腥的場景,隻能從那人的穿著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馳也好奇地問陶閑:“是風陵山人來了嗎?如果是風陵山的人來,我請他們吃糖呀。”


    陶閑:“噓,噓。”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師兄,你先進塔去。九枝燈的人來了。”


    徐行之驚詫:“他們來作甚?”


    “隻要我們幾人還活在這蠻荒裏,他們隨時都會來。”孟重光說這話時,語氣很淡,但回頭看向徐行之時,眸光裏的溫柔還是軟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師兄,快快進去,若是一會兒打鬥起來傷著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廢話,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轉身進了塔去。


    實際上,他心裏仍掛念著剛才自己那句脫口而出的話,頭也跟著隱隱沉重起來,又有一些破碎的畫麵在他眼前湧動起來。


    ……屬於原主的記憶再一次冒頭了。


    若是繼續站在這裏,他怕是會重蹈覆轍,一跟頭暈過去,到時候反倒添亂。


    而等徐行之入塔後,孟重光麵上的善意與溫柔盡數收盡。


    周北南拖著那具死屍走來:“……他死了,咬舌自盡。”


    “九枝燈看來交代過他們啊。”孟重光笑得極陰冷,“這些人都不敢活著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環顧四周:“可能還有旁人窺伺,怎麽辦?”


    “一一找出來。”孟重光吩咐,“找到後,就像以前一樣,把他們的衣服和皮都剝下來。”


    在溪邊浣洗的元如晝距剛才的窺伺者最近。


    她循著血跡來處走去,在蘆葦叢中摸索一陣後,撿出一麵鏡子來。


    她隻看了鏡子片刻,便神情大變,將鏡麵猛然擊碎成渣。


    元如晝捧著碎鏡走回塔前,將碎片遞在孟重光眼前:“師弟,你看看,這是靈沼鏡。凡靈沼鏡所照之物,鏡與鏡之間皆能互通。”


    周北南聞言,轉向孟重光:“……這個探子是九枝燈來窺探行之有沒有對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麵色不改,對著那幾片碎鏡笑道:“把這麵破鏡子丟掉吧。……師兄他與我在蠻荒裏好好度日,怎麽舍得對我下手?”


    靈沼鏡另一側。


    一名手持靈沼鏡、身著風陵山服製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麵前,不敢言語。


    鏡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殘破分裂,孟重光的臉映在其中,有數重倒影,傳來的聲音亦是破碎斷續,但仍可辨認:“……師兄他……與我……好好度日,怎麽舍得……下手……”


    麵對鏡子的是白衣雲袍的九枝燈。


    九枝燈一雙冷淡雙眸裏盡染怒火,聽到此句,手裏的卷冊立時被橫擲出去。


    一側用來妝點的水晶銀瓶登時碎裂開來,花枝滾落,水濺滿地。


    那弟子登時慌了手腳,伏地瑟瑟,不敢言聲。


    “把溫雪塵叫來。”半晌後,九枝燈清冷的聲音自上位傳來,怒意聽起來已經徹底消弭於無形,“我要他設法帶師兄從蠻荒出來。”


    那弟子諾諾答了聲是,起身時,不慎往九枝燈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覺悚然。


    ——九枝燈麵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製,現在,五道深深的新鮮指痕醜陋地盤踞其上,可怖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養出兩隻熊孩子的師兄心裏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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