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醒對白蟾的不滿與日俱增。


    魚幹說他分裂:常常被白蟾惹得火冒三丈,無奈白蟾還是餘洲的模樣,樊醒氣到一半消了,轉頭找魚幹和骷髏的麻煩。


    安流還沒被懲罰、樊醒還未偷東西逃跑的時候,白蟾和他們就不是很親近。白蟾跟小十來往多,小十又特別喜歡往安流身邊湊,白蟾便隱隱約約對安流與安流照顧的樊醒有敵意。他動作靈活,三根尾巴強而有力,襲擊樊醒時若是得手,黑臉便露出笑容,哼哼怪笑。


    那時被扇得鼻青臉腫都算是常事,樊醒對白蟾無計可施:白蟾比他矮小,但他還得喊白蟾哥哥。當時的樊醒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隻能在捶打之下連連求饒。


    經曆了上次樊醒和餘洲的親吻事件後,白蟾變得十分警惕。他不再給餘洲回到身體的機會,美其名曰“不可做惡心之事”。


    這一天,樊醒和許青原在山裏走了一大圈,直到深夜才回來。兩人不斷外出探索,終於找到了白蟾所說的,七個鳥籠融合的證據。


    在高山的邊緣,森林中不同的植被、土壤開始交融:紅色、黑色與黃色的泥土,如不同的顏料攪拌在一起,交融處植物大量枯萎、僵死,但同時,有新的、同時具備幾種植物特征的小樹正在生長。它們的根係比裸露地表的植被更加繁盛。


    許青原告訴樊醒,這些植物讓他想到了竹子。竹子根係發達,侵占土壤後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出筍芽。說是融合,但他認為,這些古怪植物正在侵略白蟾所在的“鳥籠”。


    眼前空氣沉滯怪異,站在融合的邊緣,他們能隱約聽見低沉的吼聲。遙遠的天空閃動紅色光線,有縷縷黑煙。一隻小鳥落在小溪邊上,咕咕喝水。樊醒朝它彈去石子,小鳥吃驚,猛地扭頭,一側腦袋上長著數顆紅色小眼球。


    這裏是無人路經之處。許青原這段時間不搭理黑龍,日夜打獵,借著打獵的機會和雲遊之國的人接觸、交流。有人直接告訴他哪裏不可接近,有人發現許青原聽不懂自己的語言後,會直接把許青原帶到山上,遙遙指著遠處比劃:那邊,很危險。


    雲遊之國的居民都是經曆了千難萬險的曆險者。隻在黑龍周圍打轉的樊醒等人沒察覺,但許青原感覺到了:這裏的居民恪守著一條原則——絕對不靠近融合之處。


    曆險者們知道這個巨大的鳥籠是不對勁的。他們甚至察覺外部還有其他的鳥籠。但實在太過危險,無人去探索,也無人敢接近。


    許青原認為,這正是因為他們吃夠了千難萬險,每個人才極為珍惜生命。在這裏死去的人不會複活,這個條件直接製約了曆險者擴大探索的可能。他無論怎麽打聽,都得不到有用的信息。


    小鳥直勾勾盯著樊醒,許青原退了一步。踩在正常的草地上,他才覺得安心。


    眼見那鳥兒振翅飛走,卻不是飛往來處,而是飛往樊醒和許青原身後的綠色密林。許青原立刻抄起腰間自製彈弓射擊,但落空了。


    “你說得對,什麽融合啊……”樊醒嘀咕,“這是入侵。”


    他開始相信白蟾的遭遇。


    白蟾現在越來越自如,奔跑跳躍,吃吃喝喝,全然把餘洲的身體當作了自己的。


    唯一有辦法製住它的還是魚幹。魚幹說:“還是黑龍帥。你究竟怎麽變成黑龍的?”


    每到這個時候,白蟾會靜下來,認真地反問:“你也,覺得黑龍,更好看?”


    他怎麽會變成黑龍,怎麽成為七個籠主之一,這些問題無論魚幹和骷髏如何打聽,白蟾就是不說。他捂著自己的秘密,直到這一夜樊醒回來,告訴眾人他們確實看到了鳥籠融合的邊緣。


    所有人都是一個想法:必須抵達雲外天。所有秘密的源頭,包括白蟾死守不說的事情,在雲外天可以找到答案。


    白蟾開口了:“你們,真的,很想去,雲外天?”


    魚幹:“想啊,你載我們吧,蟾寶。”


    白蟾立刻露出惡心表情,魚幹連忙改口:“好弟弟。”


    白蟾這回沒有再用睡覺之類的事情拒絕。他點頭答應:“行,隻要你們,給我,一樣東西。”


    魚幹和樊醒內心同時一沉。隻有骷髏問:“什麽?”


    白蟾果真指著樊醒:“我要安流的心髒。”


    “你要安流的心髒做什麽?”在黑暗中,餘洲問,“你也想獲得力量,取而代之嗎?”


    良久,白蟾的聲音傳來:“取而代之?”


    餘洲:“成為‘縫隙’的新意誌。”


    白蟾的聲音充滿了困惑:“為什麽要成為新的意誌?”


    這回輪到餘洲奇怪:“那你要安流的心髒,是……?”


    “七個籠主太多了。”白蟾說,“這裏,隻要我一個籠主就行。”


    他從黑暗中走來,坐在餘洲麵前。餘洲碰觸白蟾的皮膚,白蟾的皮膚和人類有些不太一樣,冰涼而光滑。


    “你想成為唯一的籠主。”餘洲說,“你要吞噬其他六個籠主嗎?”


    白蟾痕為他的機靈高興:“對。”


    用白蟾的話來說,這個雲遊之國正在潰爛。鳥籠與鳥籠之間相互融合,其他鳥籠中的東西,會通過已經相連的地域進入和平的聚落。那些並非普通生命體,他們是已經完全異化的曆險者,或者更通俗地說——“他們和我們這些縫隙的孩子一樣,已經不是人了。”


    餘洲聽得呆住。


    “我不喜歡人,也不想成為人。”白蟾說,“但是,我想要一個和平、安寧的鳥籠,我討厭爭執和殺戮。”


    但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多,七個籠主之中,有六個人決定驅逐白蟾。他們與白蟾進行了激烈的搏殺,那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戰鬥,白蟾無法招架,被重創後丟下了雲外天。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主動丟棄了力量的象征——兩隻眼睛。察覺白蟾已經徹底失去力量,籠主們放棄追逐。


    “他們不是想殺我,而是想讓我閉嘴,放棄已有的想法。”白蟾說,“但我認為,現在是合適的時機,我可以回去了。”


    “……因為你察覺安流的心髒來到了這裏。”


    “安流的心髒、雙眼,都有母親的力量。”白蟾說,“隻要擁有他們,我就能獲得新生,回到雲外天,驅逐其他的籠主,成為唯一之人。”


    安流失去了雙眼,白蟾隻在樊醒身上聞到強烈的安流的氣息,對這顆心髒,他勢在必得。


    沒有心髒,白蟾不肯回到雲外天。或者說,即便回到了雲外天,它也沒能力與其他六個籠主爭鬥。


    然而失去心髒,樊醒會變成什麽樣?那顆已經連結他的生命、成為它所有物的心髒,還能被別人奪走嗎?


    而他們如果想見到其他的籠主,想得到離開這個鳥籠的秘密,就必須要前往雲外天。


    這之間矛盾重重。


    餘洲正在沉思,白蟾忽然靠近了他。


    “……幹什麽?”


    太近了,餘洲清晰看到白蟾的雙眼。他的瞳孔是短短一橫,極淺的灰色,嵌在青白色眼珠裏仿似透明。漆黑的少年在他身上聞來聞去,餘洲僵住了:白蟾離得太近,他在重複那天晚上,餘洲和樊醒所做的事情。


    白蟾的體溫很低,冰涼的嘴唇在餘洲嘴角碰了一碰。他不理解這種動作的意義,停頓片刻後坐回原位,扭頭幹嘔。


    餘洲:“……”


    白蟾:“惡心。”


    餘洲:“你可以不碰。”


    白蟾:“這個動作有什麽意義嗎?你的身體為什麽會變熱?樊醒為什麽會……”他難以形容兩個人的反應,結巴片刻,“總之,好惡心。”


    餘洲擦擦嘴角,跟自己說:就一小孩子,別生氣。


    白蟾吐了半天,冷靜了,逐字逐句下結論:“人,真的,好臭。”


    餘洲:“滾!”


    翌日,睡飽了的白蟾吃完許青原做的早飯,在院子裏和猴兒臉小孩們玩耍。


    魚幹遊到他身邊:“蟾寶,我把心髒給你。”


    白蟾:“拿來。”


    魚幹:“不是現在!”


    白蟾:“那免談。”


    魚幹蹦到他麵前,用一側魚眼睛盯著白蟾:“要是我現在給了你,你自己飛走了,我們怎麽辦?”


    白蟾:“安流哥哥,你,不信我?”他泫然欲泣,但學得不夠到位,眼睛擠了半天,沒半滴眼淚。


    “我有個方案。”魚幹蹦躂著,“你背我們上雲外天,抵達之後,你總得給我們介紹介紹其他籠主。你們都是我安流照顧長大的,見到我,應該也得敘敘舊。總之,隻要抵達雲外天,我就讓樊醒把心髒給你。不僅給你,我和樊醒還幫你揍其他人!我一定要讓你當上籠主!”


    白蟾半信半疑:“你是不是,騙我。”


    魚幹怔了:“哥哥什麽時候騙過你?”


    白蟾還要再說話,魚幹的魚眼睛裏淌下兩條淚。它哭得比白蟾慘,比白蟾到位,連哭腔都十足十地感染人:“久別重逢,你把我關在嘴巴裏這麽久也就算了,居然還不相信我……嗚……好痛!心好痛!”


    它在猴兒臉小孩毛絨絨的頭頂哭著打滾,白蟾手忙腳亂:“哥哥……安流……不,我沒有,懷疑你……我……哎呀……”


    白蟾最終答應了。


    在白蟾看不到的地方,樊醒和許青原交換了一個眼色,無聲道:小屁孩。


    萬裏晴空。


    山巒在微風中忽然劇烈震動。一條通體漆黑的巨龍掙脫了地麵束縛,騰空飛起,矯矯而行。它衝破了彌漫在山穀之中的雲霧,一時間,所有人和動物都不禁仰頭眺望。他們想起一年前目睹黑龍墜落的那一天。


    黑龍背上,樊醒用藤蔓牢牢捆縛住其他幾個人,得以穩坐。


    此行凶險,小遊不跟他們同行。餘洲的意識仍被關鎖在黑龍之中,樊醒懷裏隻是一具軀殼。


    魚幹說,抵達雲外天就把心髒給白蟾。


    白蟾說,抵達雲外天、交割心髒,就讓餘洲恢複原狀。


    樊醒恨得咬牙:雖然是小屁孩,但卻是個狡猾奸詐的小屁孩。


    雲外天還在遠處。飛高了才發現,這確實是個大得無邊無際的鳥籠,比他們此前見過的任何一個鳥籠都遼闊。在高處往下眺望,他們起飛的地方青翠美麗,越是往北,山巒與森林就越是茂密,峰林中偶爾閃動一簇簇古怪強烈的光線。柳英年問那些是什麽,但無人可回答。


    雲外天極高,黑龍飛到一半,地下大地便已經被雲霧籠罩,看不分明。


    風變得越來越冷了,連骷髏也在瑟瑟發抖。


    黑龍呼哧喘氣。白蟾化身為龍時不能說話,魚幹問了幾百句“你是不是想把我們凍死”,沒有回應。


    風聲中有一些詭異的聲音,起初稀疏,隨即越來越密集。樊醒心頭一跳,立刻提醒:“白蟾!”


    雲霧被衝破,無數撲打翅膀的東西疾衝而來。黑龍吃了一驚,加快飛行速度,但那些飛鳥般的東西輕盈小巧,比他更快,瞬間已經子彈般襲來!


    同一時刻,雲外天上降下千萬道強烈光線!


    黑龍位於半空,無法躲避,發出痛吼。白蟾受了傷,他不得不收回控製餘洲意識的力量來穩定自身。餘洲仿佛從一場酣夢之中蘇醒,還未徹底適應眼前光線,便聽見樊醒在耳邊大吼:“柳英年!!!”


    黑龍吃痛翻滾,捆縛柳英年的藤蔓在同一時刻被飛行物體撞破,柳英年翻下黑龍背脊。


    許青原離他最近,立刻伸手去拉,不料反倒被柳英年的下墜之勢扯下了龍背。


    樊醒化出萬千淺灰色藤蔓,保護急墜的黑龍,騰不出手去援救。餘洲來不及多想,從他懷中掙脫,跳了下去。


    樊醒的怒吼和安流的長嘯幾乎同時響起!大魚骨骸從雲霧中躍起,魚鰭勾住下落的柳英年和許青原,扔上了魚背。


    餘洲本以為安流會來接自己,不料濃雲之中忽然伸出數道粗碩觸手,狠狠抽了正衝他飛來的安流一下。安流立刻失去平衡,帶著柳英年和許青原翻滾墜入濃雲。


    視線被雲霧徹底遮蔽的時刻,餘洲失聲大喊:“樊醒!”


    樊醒從黑龍背上一躍而下,展開骨翅。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淵手記[無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涼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涼蟬並收藏深淵手記[無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