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營地。


    半個月過去,收割者仍保持靜止,絲毫沒有移動的征兆。營地裏年紀較小的孩子們大著膽子走近,前前後後地觀察。


    一切仿佛又恢複了原樣,隻是比之前更加和平、寧靜。胡唯一仍舊是營地的首領,有人叫他老胡,有人叫他老大。他騎著馬兒離開營地,在密林邊緣逡巡。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但他一無所知。胡唯一不喜歡這種感覺。


    在營地裏呆的三年,讓他的控製欲前所未有地膨脹,他受夠了這種不受控製的生活。他回頭對巡視的人說:“挑兩個人,跟我一起去傲慢原營地找謝白。”


    那人是他親信:“老大,我們的計劃是不是得提前?”


    胡唯一:“先看看這次是什麽情況。”


    那人忽然咦了一聲,指著胡唯一頭頂。


    胡唯一抬頭,一顆黑色的水滴在自己上方懸空滾動。


    傲慢原營地。


    沒有新的曆險者加入,人們的生活有些無趣。收割者們在綠色的平原上站成了凝固的雕塑,有學畫的人找出紙筆,遠遠坐著寫生。謝白站在營地邊緣的緩坡上,心裏有些話想說,但回頭時才想起,文鋒和季春月都不在。


    營地裏人雖然不少,但能夠與謝白交心的隻有夫婦二人。或許是“回去”的願望太強烈,他們一方麵無比珍惜生命,一方麵又強烈地想要探索“鳥籠”的秘密,謝白很喜歡他們的脾性。


    夫妻二人和餘洲他們前往旋律營地,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謝白不知道餘洲是否安全,他有些忐忑,這種心情隻會出現在他想起餘洲的片刻時間裏。很快,有別的事情占據了他的心思,他把餘洲放到思緒的角落,暫時忘記。


    在坡上吹著涼爽的夏風,他甚至輕輕哼起了一首歌。


    藍色的天空中,一顆黑色水滴破裂了。水膜落在謝白身上,一個呼吸的時間,謝白消失在平原上。


    十八個營地的首領,在這一天的同一個時間,被水滴襲擊。


    水滴裹住他們,瞬間移動到星落之地的岸邊。


    首領們均是男人,相互之間見過幾麵,但這樣被小十召集還是頭一次。謝白想起他和小十見麵時分明是在北方的裂穀之中,他環視周圍,除了小十之外,在距離海岸不遠的小島嶼上影影綽綽地看到了幾個人影。


    和以往不一樣,小十這回並沒有遮掩自己的軀體。十幾條蛇尾在地上蠕動,她靠坐在石頭上,很久沒有說話。


    首領之中無人開口,他們熟悉小十的喜怒無常。眾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也不敢作出太大動作。


    謝白好奇島嶼上是什麽人,他無意發現老胡也注視著島嶼上的人影。兩人目光相碰,老胡微微張口,無聲說:文鋒,季春月。


    謝白心中暗驚。


    餘洲等人離開傲慢原之後發生了什麽事,謝白並不知道。但見過樊醒露出真麵目的胡唯一已經猜測到,這些人順利找到了小十,並援救出自己的同伴。他強烈地不解: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才能在籠主這般怪物手中救人?是否有人受傷?是否有人死去?他愈發感覺不安:籠主把首領全數召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小十開口了。


    “我的兄弟來接我,我得走了。”她說,“以後‘鳥籠’就交給你們吧。”


    除了胡唯一,眾人無不震驚。胡唯一立刻想起樊醒的模樣,籠主所謂的“兄弟”必定就是他。他心頭雪亮:顯然籠主與樊醒,都是這個“縫隙”裏的生物,他們比曆險者自由得多。


    “您去哪裏?”謝白問。


    “去別的‘鳥籠’玩玩。”小十說,“我在這裏呆太久,太無聊了。”


    眾人麵麵相覷。


    小十的蛇尾半浸在海水裏,輕輕拍打。她不說話,首領無人敢開口。在目光遞送之間,所有人心裏都藏著同一個問題。


    “誰是下一個籠主?”小十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最年輕的首領開口:“為什麽要走呢?我覺得您當籠主就很好,如果您想經曆不同的世界,可以把普拉色大陸的形狀、季節改變。我們舍不得您。”


    他笨拙地讚美,也不知自己馬屁是否拍對。但他一開口,其餘人紛紛附和,生怕自己話說得不夠及時、響亮。


    小十等他們講完了,目光在始終沒出聲的胡唯一和謝白之間移動。


    “總之,你們推舉一個吧。”小十說,“推舉一個你們認為適合當籠主的人,他不用對我下殺手,我和你們不是同一類生物,我有進出‘鳥籠’的辦法。普拉色大陸我會留下來,籠主可以重新設計自己的土地,也可以在原有的土地上繼續發揮。”她攤手笑道,“不用擔心我,我在別的地方會過得更開心。”


    眾人沉默。他們當然不是為她擔心。


    小十又說:“那個人是不是好人,無所謂。重要的是,他當上籠主之後能跟你們有商有量,或者,他願意為你們打開前往下一個‘鳥籠’的門。”


    終於有人大聲問:“下一個‘鳥籠’……是可以離開這個世界的‘鳥籠’嗎!”


    小十的尾巴繼續輕輕拍擊海水,她被濃密白發遮了半張臉,但仍露出完美漂亮的笑容:“當然。”


    短暫的沉寂後,首領們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嘩然聲四起。


    但沒有人開始討論。首領們在最初的激動褪去後,各懷心思。


    有人想走,有人想留。下一個“鳥籠”充滿誘惑,但如果它比普拉色大陸更加凶險呢?在自己的小小營地裏營造王國的感覺並不賴,如果自己的小王國能擴大成整個普拉色大陸,留在這裏豈不更好?


    小十饒有興味地觀察十八個首領的表情。


    方才大聲詢問的中年人抬步站起。他直視小十:“我放棄成為籠主,我要離開這個該死的‘鳥籠’,我要回家!”他深吸一口氣,指向謝白,“我推舉謝白老師,請讓他擔任籠主。”


    小十:“為什麽?”


    中年人:“謝白老師在普拉色大陸上遊曆過,他熟悉這片大陸的構造。我們都知道,所謂營地的人民推選首領完全是一個騙局,真正的首領之所以能組織大家與收割者戰鬥,因為我們是你的人。我們知道收割者什麽時候會出現,也知道他們的數量。但謝白不一樣。傲慢原營地是所有新生者、曆險者抵達‘鳥籠’的必經之地。他不僅是你的人,也是傲慢原營地所有人尊重的老師。他擔任籠主,我心服口服。而且我相信,他會讓想離開的人,以最快速度逃離這個地方。”


    在他之後,又有兩個人走出來。三人的想法一模一樣:在未知的新“鳥籠”、歸家的可能性與成為籠主之間,他們堅定地選擇了前者。


    同樣的,三個人都推選謝白。


    餘下的籠主目光閃爍,各自盤算。


    小十等待著他們的答案。魚幹藏在她的頭發裏,貼著她耳朵低聲說:“薑笑說得一點兒沒錯。”


    小十低笑:“嗯。”


    魚幹嘀咕:“為了新的利益,人的聯盟可以這麽輕易就被打破嗎?那……”它想到一同曆險的小小隊伍,有些不安。


    籠主們需要在極短時間做出選擇。


    是有可能的“回家”,還是滯留在自己的“鳥籠”裏?


    是自己當籠主,還是選擇更公正平和的人?


    除了謝白,是否還會有新的候選人?新的候選人能與謝白相比?謝白願意當籠主嗎?


    如果出現新的候選人,是選他還是謝白?


    萬一站錯隊,我沒選的那個成了籠主,他會恨我嗎?我還能走嗎?


    一時間,所有人臉色紛呈,異常精彩。


    最先站出來的三個人一臉凜然,但掩飾不住尷尬。他們看向謝白,謝白衝他們微微一笑,那笑容有點兒為難,又似乎是安慰。他舉起了手,對小十說:“多謝三位大哥推舉。我願意成為籠主。”


    他一表態,氣氛立刻為之一變。還在猶豫、遲疑的籠主紛紛看他,謝白繼續說:“我承諾,我成為籠主之後會第一時間打開門。任何想要離開的人,隨時可以離開,不願意走的,我們就一起留下來,把普拉色大陸建造得更為舒適。”


    他開玩笑似的補充:“當然,收割者是一個都不能留的。”


    “營地呢?十八個營地,你會保留多少個?”有人問。


    “想繼續維持營地現狀的我不會幹涉,如果想和傲慢原的曆險者一起組建更大的營地,我也絕無意見。”謝白說,“說到底,我對籠主並無興趣,隻是這個‘鳥籠’裏確實需要一個維護秩序的人。厚著臉皮說,我確實是所有人裏頭最熟悉普拉色大陸情況的人。我來為大家當這個管理員吧。”


    胡唯一笑笑:“管理員?”


    謝白:“對,管理員。我們一直都認為,籠主是‘鳥籠’的控製者。但我們在普拉色生活這麽久,你們應該也發現了,在和平的季節裏,籠主和收割者不出現的情況下,我們過得很好。我遊曆大陸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想法:當‘鳥籠’裏的人足夠多的時候,‘鳥籠’需要的不是強權的控製者,而是一個可有可無、隻在必要時刻現身解決問題的管理者。”


    謝白很年輕,但講話讓人感到舒服。


    “留在這裏挺好的。”他露出令人信服的微笑,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落地有聲,“我還想繼續研究‘鳥籠’的事兒。”


    有人舉起手:“我推舉謝白。”


    更多的人三三兩兩發聲:“我也推舉謝白。”


    魚幹纏著小十的頭發,目瞪口呆。


    它了解人類的行為模式,懂得說人類的各種語言,但它對人的心態難以把握。許青原告訴小十,若是想擊破對自己有害的聯盟,最佳的辦法是讓他們從內部分崩離析。


    最先站出來推舉謝白的中年人,他說的話是經過小十授意的。小十以放他離開為條件,他毫無猶豫,立刻答應配合小十演戲。


    薑笑從旋律營地打聽到的消息是,最開始提出讓十八個營地聯合起來合剿籠主的人,是胡唯一。


    不管胡唯一等人是否有這個可能,他們集結在一起形成同盟,對籠主本身就是一件不利的事情。小十不認為這些人能傷害自己,薑笑則認為,這是胡唯一試圖吞並其他十八個營地的計劃。胡唯一喜歡當首領,也享受在“鳥籠”裏呼風喚雨的感覺。


    但不管怎樣,這個計劃都可以為薑笑所利用。薑笑告訴小十,她可以讓小十看到這個聯盟如何分崩離析,過程一定極有趣味,比收割者屠戮曆險者好玩得多。


    戲還不到關鍵部分。


    小十拍拍手,很高興地:“太好了!你們都推舉謝白是吧!”


    最後一個舉手讚同的人是胡唯一,全票通過。


    “其實,我也有一個人選。”小十笑道,“他也很不錯。”


    首領們一愣,紛紛怒氣旁生:“你不是讓我們推舉嗎!”


    “讓你們推舉,但沒說你們推舉的一定能當籠主。”小十站起來,高高俯視眾人,“我覺得,他也很適合。”


    她指向一言不發的胡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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