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吞噬樊醒後吐出來的骨架,組成了一個會說話、會動彈的骷髏。骷髏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但也不失落。“縫隙”裏潛藏的秘密,比骷髏所在的現實世界有趣太多。


    它跟母親強調,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因為太過漂亮和自戀,實則不太受歡迎。自然,骷髏也並不在意惡劣的人際關係,它隻向感興趣的事物投入時間。


    母親發現無法讓自己成為樊醒這樣的人,開始對製造孩子產生興趣。而能令新生命誕生的唯有“母親”,意誌從那一刻開始,以“母親”自居。


    它把骷髏安置在一個隻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也就是它製造出來的第一個“鳥籠”。


    能進入第一個“鳥籠”的,除了母親,還有安流。


    骷髏知道母親製造出了一個魚臉的孩子,用的是骷髏曾說過的辦法:孩子從海洋中誕生,借助了海洋中一種哺乳動物——海豚的孕育能力。骷髏曾瘋狂地跟意誌想象,在“縫隙”這種生命不滅的地方,新的生命是否也難以誕生?以尋常眼光去看,這是一件詭異的事情。但無論是“縫隙”的意誌,還是骷髏,並不覺得這種想法和實踐有什麽不對。


    隻是骷髏猜測,這些能在“縫隙”中活動的生命,僅能在“縫隙”生存。無論是安流,還是別的新的孩子,他們都沒有離開“縫隙”的能力。


    母親讓骷髏給孩子起名,骷髏想了很久:叫安流吧。


    母親把這個名字給了安流,並把露出大魚原型的安流帶到骷髏麵前。安流問骷髏:你是父親?


    骷髏慌得連連擺手:不是、不是。


    安流便擺動尾巴。它不是完整的人,但有比人更自由、巨大和美麗的形態。骷髏看得呆住:你真漂亮。


    安流大吃一驚。


    母親不喜歡它的魚臉。母親一心想製造與樊醒一樣的、符合樊醒要求的“完美”人類。即便之後見過許多人類,母親心中也仍然認為,最完美、最好的是樊醒。


    母親愛安流,因為它是第一個孩子。但母親從不讚賞安流,因為它有一張魚臉。它是異樣的生命、拙劣的拚圖。


    因而聽見樊醒的讚美,安流驚得在半空懸停靜止。它用貧瘠的語言,結結巴巴回應:騙、騙我的?


    樊醒大笑:你不知道我有多挑剔,我從不輕易誇人。


    安流落地,變化成一個隻到骷髏腰部那麽高的孩子。它揚起魚臉,魚類突起的嘴巴一張一合:“這樣呢?”


    “好神奇……”樊醒用隻剩骨頭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太神奇了!魚的形態和人類的身體,怎麽能融合得這麽好!”它說自己興奮得毛骨悚然,說兩句便手舞足蹈,在安流身邊繞圈跳來蹦去。“真漂亮!真帥!獨一無二!”


    安流靜靜站著,目光隨骷髏的移動而移動。


    “你笑了嗎?”骷髏高興極了,“哦哦,原來你笑起來是這個樣子!造物太神奇了!”


    雖然把骷髏關鎖起來,但母親仍然允許安流偶爾去探望。安流帶來許多消息:母親又製造了孩子……第十個孩子……第一百個孩子……但完美的人類始終沒有出現。


    安流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它要照顧那些誕生之後便被母親置之不理的弟弟與妹妹。


    母親製造了更多的“陷空”,有更多的人落入“縫隙”。母親觀察他們,學習他們,再一次次希望落空。


    孩子的數量越來越多,母親開始吸收吞噬這些不如它意的小東西。安流無力阻止。它隻能盡全力保護孩子們,勸說他們忍耐痛楚,盡量討母親開心。被母親吞噬了的小東西成為海洋裏遊動的水母。奇妙的是,水母們竟然學會了自我複製。水母的數量越來越多,它們在“縫隙”的每一個水體裏遊動、泛濫,母親無法解釋這一切,它發現自己根本不能明白和理解,生命為何誕生,為何存在。


    在母親失落至極、打算放棄的時候,一個孩子從水中站了起來。


    他起初沒有人類的形態,在水中半浸半泡,拖了一根長長的、爬行動物的尾巴。粘稠的水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了,他幾度爬起,幾度跌倒,為了支撐自己迅速進化出雙手。等到好不容易站起來,他察覺尾巴是個累贅,回頭困惑地看著自己的尾巴。


    安流那時正和母親在水池邊打發時間。


    他們注視從水中走出來、猶豫著向他們靠近的那個人。他已經和真正的人類一模一樣,高大、結實。那張在人群中因標致而顯得過分醒目的臉,掛著懵懂和稚氣。


    母親在痛苦、悲哀和絕望中,無意識地,複刻了一個“樊醒”。


    第二百二十一個孩子就這樣擁有了“樊醒”這個名字。


    名字是一種榮耀。母親希望樊醒能像名字的主人一樣,聰慧、能幹、睿智,總之得符合完美人類的一切條件。


    骷髏說得好,是它把話講得太滿了,牛皮吹得太大了,自戀程度已經超越普通和不普通的一切人類了——總之,樊醒實在做不到。


    他從混沌中誕生,對一切無知無識,連說話都要安流一點點教導。母親帶他和安流穿梭在各個鳥籠,他饑渴地學習一切:人類說話的方式,人類的文字,人類的相處……但仍舊無法讓母親滿意。


    “你們的母親隨即察覺,它根本不需要這麽多孩子。”骷髏說,“它需要的,隻是一個我。”


    樊醒一下聽了這麽多,他麻木得近乎平靜:“所以呢?”


    “安流和母親最親近,它發現那些不被需要的孩子,母親正打算把它們統統吞噬,讓它們回到意誌之中,或者成為新的水母。”骷髏說,“以及,為了讓我複活,意誌可能會犧牲這個樊醒。”


    魚幹在骷髏手裏掙紮:“……我,我為了……我這麽好嗎!”它蟲子一般在骷髏手中扭動,因自己的善良和偉大而驚訝不已。


    安流就這樣擄走了骷髏。骷髏對於自己能離開那個枯燥的“鳥籠”感到無比興奮,它要求安流把它放在一個快樂豐富的地方,人必須得多。但安流沒聽從。它一心隻想讓母親認為骷髏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放棄那些瘋狂可怕的想法。


    安流不讓自己得知骷髏的去向,它怕母親會從記憶中攝取出來。隨手把骷髏扔進一個鳥籠後,安流飛快溜走。


    那時候這“鳥籠”裏還沒有小十。籠主是個坐在麥田裏編織花環的老嫗。


    她和骷髏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數不盡的日月裏,骷髏和老嫗迎來無數的路過的曆險者。“鳥籠”平和、寧靜,曆險者們喜歡躺在金色的麥田裏伸展手腳,聽老嫗用含糊不清的方言說故鄉的故事。


    能聽懂的隻有寥寥幾人。大多數曆險者隻是短暫停留,歇息夠了,骷髏和老嫗送他們離開。骷髏一直想在更多的“鳥籠”裏冒險,但它沒有走。它躺在麥田裏,麥稈從它的骨頭之間鑽出來,指向藍色的天空。


    我好像生來就是這裏的人!骷髏跟老嫗說:婆婆,你覺得對不對?


    老嫗應了,點點頭。骷髏感到一種新鮮的安寧。它盤腿和老嫗坐在一起,笨拙地用不靈活的手指學習編織花環,河流叮咚,秋風疏爽,草葉和花瓣穿過它空蕩蕩的肋骨,仿佛在它不存在的心髒上踩下腳印。


    再後來,小十來了。


    她帶來了安流被懲罰、樊醒盜走深淵手記、母親憤怒驅逐所有孩子的消息。她當然也知道骷髏的身份,但她不打算告知母親。奪走老嫗的生命後,小十成為了新的籠主。骷髏憤怒又難過,和小十大吵一架。它無力反抗小十,小十把它扔進了普拉色大陸的海洋之中,隻允許它每天晚上上岸,逡巡陸地。


    “你是條好魚啊,親愛的。”骷髏用粘膩的甜蜜聲音說,“安流,我呆在海底的時候一直在想,你幫了這麽多孩子,你是否也會來找我、救我呢?畢竟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魚幹全然不記得他,也不記得它口中的往事。它沉默很久,突然問:“那你還嫌棄我?”


    骷髏為了表示親昵,把魚幹放進自己的眼窩裏:“好吧,我允許你在我的骨頭之間鑽一會兒。這是絕無僅有的殊榮。”


    魚幹戰戰兢兢回到餘洲手裏。它決定以後更愛餘洲一點,餘洲最可愛。


    餘洲翻開深淵手記:“這麽說,這是你的東西?”


    骷髏:“對。”他嚐試翻動,無計,“顯然,它已經成為了你的東西。”


    扉頁的字很漂亮,內頁的記錄,無論是文字還是圖案,相當稚嫩笨拙。餘洲隱隱有個猜測,他翻到第三頁,紙頁上有一個簡筆線條畫成的樊醒。“這是誰?”


    “是我。”骷髏說,“是意誌畫的我。”


    果然。餘洲心頭豁亮:這本手記上的字,是骷髏教母親寫下來的。“縫隙”的意誌曾經努力學習過人類的文字和語言。


    餘洲無法將笨拙地學習語言、書寫文字的意誌,與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巨大身軀聯係在一起。


    對渴望見識更多世界的意誌,這狹長的、無邊無際的“縫隙”,是否也是它的“鳥籠”?


    小十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走近餘洲等人,又不太樂意聽骷髏講話,幹脆藏進水裏,隻露出個腦袋。


    “不是我的錯!”魚幹遊到她身邊,她匆匆抬頭說,“我如果不占據這個‘鳥籠’,我就沒辦法生存。”


    魚幹:“沒人責備你。”


    小十又把腦袋藏進了水裏。她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是籠主,無論骷髏還是安流、樊醒,這些卑微的生命都是她豢養的鳥兒,是玩具,是用來給自己取樂的。她還想起自己的目的,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繼續,無論是深淵手記,還是安流的心髒,她都沒法得到。


    太陽升起來了。骷髏渾身骨頭哢哢炸響,它慌裏慌張跳進海裏,一句“今晚再見”還沒說完,便以古怪的姿勢沉入海中。


    餘洲把樊醒拖起來,樊醒姿勢別扭地要求餘洲給他一件衣服。魚幹讓小十把仍在陸地上的柳英年和許青原帶到這裏來。小十扭扭捏捏,魚幹說:“乖哦,好嗎?”


    這是它以前哄小十的時候常用的語氣,小十愣一會兒,答應了。


    餘洲和樊醒把獲得的新信息跟柳英年、許青原交流。醒來的季春月還想再跟餘洲打聽孩子的事情,樊醒穿好衣服,站在她和餘洲之間,不讓她有發問的機會。文鋒堅持認為餘洲所說的隻是安慰季春月的謊言,自然也不讓妻子多問,示意她安靜。


    季春月閉嘴不言。她耐心地站在餘洲身邊,等待餘洲把一切她能聽懂或聽不懂的事情說完。


    小十看著他們忙碌。曆險者正謀劃如何離開這裏,如何從她口中獲知“鳥籠”的秘密。她沒有一點兒焦慮不安,反而饒有興味地觀察。她的鳥兒們如此生機勃勃,她從這種觀察中察覺新的樂趣,比讓收割者去屠戮曆險者更有意思。


    薑笑朝她走來,小十下意識把腦袋藏起,隨即想到眼前的女孩已經看過自己什麽模樣。


    “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們其實就一個目的,找到餘洲和這條癟癟的小魚幹,然後離開‘鳥籠’。”薑笑說,“怎樣才能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訴我們呢?這裏確實隱藏著離開‘縫隙’,或者進入上層‘鳥籠’的辦法,對吧?”她指指頭頂天空。


    小十沒否認:“要用安流的心髒和深淵手記來交換。”


    薑笑蹲在岸邊看她:“我可以用別的秘密來交換嗎?”


    小十:“我對你的秘密沒興趣。”


    薑笑:“普拉色大陸的秘密呢?”


    小十笑了:“普拉色大陸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薑笑:“十八個營地的首領正在密謀取你而代之,你知道?”


    小十和魚幹都是一怔,魚幹趕在小十生氣之前拍薑笑的臉:“你這壞孩子!開玩笑也不看場合!”它慌極了,小十並不是可以隨意開玩笑的性格。


    小十一點兒沒生氣,她打量薑笑,從水中濕淋淋地站起來。“你從哪裏聽來的?”


    “胡唯一營地裏那些女人說的。”薑笑微微一勾嘴角,“你隻跟首領接觸,但你完全不了解他們。人是不可能永遠甘心被壓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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