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6日晚上,結束晚自習的薑笑離開了學校。


    沒有家裏人接她,她得自己騎車回家。


    家離學校很遠,班上有兩個男同學原本同路陪她,但她因早上遲到被班主任留下訓話,當天又下了雨,她不好意思耽誤同學時間,便勸那倆人提前走了。


    離開學校時將近十點半,不算隔很遲。雨勢不大,薑笑單手撐傘踩自行車。


    她在校門口遇到同樣蹬自行車的班主任,班主任一直把她送到人多的路口才離開。薑笑在心裏原諒了班主任對她那一通不留情麵的批評。


    “不要熬夜!”班主任回頭叮囑,“明天我在校門口等你,不要再遲到了!”


    薑笑騎車在路麵穿梭,並未發現有人跟在身後。雨夜裏各人都隻顧著看自己的路,薑笑直到拐上回家的捷徑,周圍安靜下來後,她才聽見身後的聲音。


    一輛電動車,顛簸著響,與她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薑笑回頭,電車上的人穿著雨衣,看不清模樣。電動車也是黑色的,小小一輛,沒開車燈,沒有任何可記憶的特征。


    捷徑不寬,沒修好的泥路被雨水打出土腥氣,路燈彼此間隔很遠。薑笑開始後悔,但她又不敢掉頭。掉頭正好撞上身後那古怪的跟隨者。


    薑笑甚至不能確定那人是專程跟在自己身後,還是一個單純的同路人。


    迎麵有一輛摩托車駛來,薑笑忽然大聲跟車上的人打招呼:“剛下班啊?”


    那人並不認識薑笑,稀裏糊塗“哎”地應了一聲。


    與摩托車擦肩而過後,薑笑就聽不到身後電車的響聲了。她匆匆回頭,開電車的人停在一盞路燈旁,不再跟隨。


    然而再往前去,雨夜靜極了,迎麵再也沒有來車,道旁零零落落的商鋪門窗緊閉。


    薑笑幹脆收了雨傘,冒雨瘋狂蹬車。隻要過了這條路,隻要在前麵拐上河堤,就是車來車往的橋。過了橋,家就近了。


    身後忽然亮起燈光。


    她霎時汗毛直豎。


    一輛高速駛來的電動車從後方撞上她的自行車。


    薑笑和車翻倒在地,跌進濕漉漉的水溝裏。她以最快的速度從地上跳起來,一手解下書包,一手掏出口袋裏的小刀——自從洪詩雨和高三師姐出事之後,臨江中學的女學生們每個人口袋裏都多了防身用品。老師家長勸說姑娘們不要隨身帶凶器,但沒人聽從。


    薑笑這一把還是田徑隊隊友送的,她隻用來削過蘋果皮。


    她用書包做武器,在身前甩打,阻擋靠近的人。刀子銳利,劃破了那人的手臂,她聽見那人低沉地哼了一聲。是男人,而且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他根本不懼怕薑笑的刀子,抓住了她的手。


    “救命——殺人了——著火了爆炸了!!!”薑笑完全慌了,她一麵掙紮一麵大叫。


    頭上忽然重重一疼,那人手裏一袋重物砸在薑笑腦袋上。


    薑笑暈頭轉向倒地,立刻被那人抓起頭發,往路邊拖。


    那時候薑笑根本不覺得疼。她被打暈了,顧不上意識到疼,反手去抓那男人的手。男人戴著手套,她記得是皮手套,雨水淋濕了,很光滑,根本抓不牢。


    把薑笑甩在地上,男人又用手中重物砸了薑笑一下。薑笑徹底沒了反抗的力氣,隻有意識還清醒。


    校服裙下穿著安全褲,輕易被撕開了。薑笑的手被捆緊,她踢那人的肩膀,踹那人的手。男人喘著氣,隔著口罩困獸一樣低吼。


    陷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仿佛身下出現一個空洞,她和那男人同時墜落。瞬間的失重感讓薑笑下意識閉上眼睛,緊接著就像落入一朵雲、一個棉花垛一樣,墜落停止了。


    她睜開眼,看到自己正躺在一片金色的麥田裏。一個老婦坐在她身邊,用手裏枝葉編製花環。她的笑是皺巴巴的,溝壑縱橫。


    薑笑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麽地方,也不知道哪一部分才是夢。她對身體的控製漸漸回來了,開始止不住地打戰。


    脫下被撕破的安全褲,薑笑把它扔到遠處。她渾身都是雨水,冷得發抖,也怕得發抖,眼淚流下來時她才意識到,手裏還緊緊抓著那把小刀。


    她的訴說讓幾個男人都陷入了無法開口的沉默。


    餘洲就在她身邊,猶豫伸手,悄悄碰了碰薑笑。


    薑笑看看他,笑了:“幹嘛呀,都過去了。”


    但餘洲還是牽住了她的手。


    薑笑怔了怔,輕輕地反握住餘洲手掌。魚幹趴在她手背上,用四個魚鰭不斷撫摸,怪模怪樣的魚腦袋仰望薑笑。薑笑被它少有的凝重模樣逗笑。


    “那個人也跟你一起掉進了陷空?”餘洲問,“但他不在你抵達的第一個‘鳥籠’裏?”


    “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薑笑說,“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至少,他掉進陷空,就不會再有女孩受害了。”


    籠罩在江麵路和臨江中學門口的夜色消失,抬頭又是霧蒙蒙的天空,似有若無的小雨。付雲聰把還原的街景收了回去,周圍死氣沉沉。


    “那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問。


    因下著雨,又是夜晚,那人穿著雨衣騎車,薑笑並未能看得清楚。


    是一個男人,胳膊腿都很粗,但薑笑分辨不清是肥胖還是肌肉。他的電動車是黑色的,有兩個後視鏡,沒有可辨認的車標和車牌,車燈雪亮,乍亮時讓人心頭一突。


    用來擊打薑笑頭部的……像是圓球。薑笑隻記得那東西裝在一個袋子裏,男人甩動口袋,裏麵東西說重不重,但掄得用勁,砸得薑笑瞬間就失去了行動能力。


    除了皮手套,男人還穿了雙運動鞋,薑笑記得這一點。男人曾把腳踩在薑笑胸膛上,薑笑抓他的腳踝,摸到了運動鞋的鞋帶。


    男人身上還有一種難聞的氣味,像是汽車的機油,他壓在薑笑身上時,薑笑被熏得想吐。


    所有人都聽得很認真。這讓薑笑回憶起這件事來,不至於覺得恥辱或者不堪。


    她低頭看自己的校服裙,忽然想起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摸我的腿。”薑笑皺眉,竭力回憶,“好像是想脫我的鞋子,但我一直蹬他,他沒脫成。然後……他用一種很惡心的方式……”


    男人的手沾滿雨水,潮濕冰冷。他撫摸薑笑的小腿,手往裙子裏爬。那種感受令薑笑難以忘記。像蟲子,像侵略之物,那雙手又冷又熱,令人毛骨悚然。


    他撫摸薑笑的方式帶猥褻感,但觸碰小腿肌肉皮膚時,又極為珍重似的。手勁不輕不重,恰好能鉗製少女,但又不至於在皮膚上留下痕跡。他的臉頰貼上薑笑的膝蓋,他蹭著少女被淋濕的皮膚,喉間滾動低沉的喘息。


    “我想撕下他的臉皮,想砍掉他的手。”薑笑的語氣冷極了,“你們之前問我為什麽別人經曆四十二個鳥籠就是極限,我卻跑了一百多個,還沒放棄。”


    她抬起頭,瘦削的下巴有尖刻線條。


    “因為我要找到他。我想殺了他。”


    她無法跟眼前的男人們解釋清楚自己當時的恐懼和恨意。


    那一刻她不是人,而是一個沒有意識、沒有價值的物體。全世界的雨、黑色的天,都落在她身上。她沒力氣反抗,隻能恨自己,外加恨那個人。


    這種恨在一百多個“鳥籠”的旅途裏不斷、不斷地反芻、加深。男人成為薑笑生命裏一個紮了根的怪影子。想到他的氣味、當日天氣,她都會有條件反射的嘔吐感。


    “電動車,機油的氣味……”付雲聰扭頭看江麵路上的一家店。


    “長盛修車行”,它在路牌和便利店之間,是洪詩雨失蹤的那段路。


    付雲聰微微握緊了手,他難抑激動。


    他進入這個鳥籠裏,不斷地回憶和複現自己調查過的一切。薑笑的講述讓犯案凶手突然有了一個更清晰的輪廓。


    他尚未能描摹出凶手的模樣,但線索已經比以往要多了。


    付雲聰走開幾步。薑笑示意其他人先不要說話。付雲聰閉上眼睛,他在思索。


    江麵路的景色在震動,仿佛一場從根源而起的地震。招牌、房屋、樹木、街道上的雜物,一切都在搖晃。長盛修車行裏開始有人影晃動,車子白的藍的黑的,一輛接一輛,像從水裏浮上來一樣,漸漸清晰。


    但付雲聰一個趔趄,一切歸於平靜。地震停止了。


    “你不是能夠在自己‘鳥籠’裏複原所有你看過的事物嗎?”魚幹搶先開口,“還是你在騙我們?”


    付雲聰坐在路邊,捂著腦袋搖了搖頭。


    他平靜之後才回答:“我需要一點時間。雖然記得住,但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全部想起來。”


    原本就不明朗的天愈發陰了,雨從早下到晚,沒有盡頭。


    “你是龍王嗎?”魚幹藏在餘洲的兜帽裏,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身體,“能不能先讓雨停一停?”


    付雲聰沒理會它,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麽,全都是方框套方框。


    餘洲左右望,發現薑笑心不在焉,一直望著臨江中學的方向。


    “我們去薑笑學校看看。”恢複精神的樊醒忽然說。


    薑笑被嚇了一跳:“什麽?不要。”


    樊醒:“你擅長翻牆,帶我們翻一翻。”


    薑笑:“誰讀書的時候沒翻過牆,這有什麽稀罕。”


    樊醒搭上她的肩膀:“我沒讀過書。”


    柳英年在他們身後推推眼鏡:“我沒翻過牆。”


    魚幹最愛湊熱鬧:“我要翻我要翻!”


    薑笑還在抵抗,但樊醒比她高大,已經攬著她肩膀,不容置疑地推著她往臨江中學的方向走。


    薑笑不喜歡學校。


    她成績一般,不受老師重視;性格不討喜,班上沒有要好的朋友。田徑隊裏倒是有說得上話的人,但別人跑得比她快,她佩服又有些嫉妒,不能坦然和人來往。


    老是違反校規,外加三天兩頭的通報批評,讓她在學校裏成為了小有名氣的不好惹之人。


    “我不喜歡上學。”薑笑說,“以前坐在教室裏,天天往窗外看,天天想,什麽時候能離開這裏,能離開這座破破爛爛的城市。”


    “破破爛爛?”樊醒挽著薑笑的手,仰頭四周看,“這不是挺好的麽?高樓大廈,什麽都有。”


    “你不會懂的,人總有一個年紀心比天高,看哪兒哪兒不順眼。”薑笑也隨著他的目光四處望,“而且我想搬家,自己一個人住。”


    樊醒:“叛逆期。”


    薑笑打量他:“難道你喜歡上學?不,你不像。”


    樊醒笑了。他用女人可能會喜歡的方式說話,一個富有魅力又無法捉摸的英俊壞人:“為什麽這麽說?你很了解我?”


    但薑笑不吃這一套:“還是餘洲更了解你一些。”


    樊醒笑意更濃:“噢……你很在意餘洲?”


    薑笑:“因為有你在,我很擔心他。”


    兩人回頭看餘洲,餘洲和魚幹在後頭走得磨磨蹭蹭。學校圍牆圈著教學樓、操場。他的目光一直在校園裏流連徘徊,像是怎麽都看不夠。


    臨江中學不大,學校裏種滿了樹,在雨裏濕漉漉地泛亮。那亮光有氣沒力,在雨水裏泡太久了,仿佛第二天就能長出黴來。


    樊醒指旁邊的牆頭:“來來,走這條路。”


    薑笑擺脫他的手臂,揉揉手腕:“一看你就沒爬過牆,這種杆子不行。”


    她果真是翻牆老手,往南邊走了十幾米,指著牆頭欄杆說:“看好了,這兩根杆子最粗,能受力。上麵最尖的部分已經被人磨平,而且這兒翻過去正好是一棵梧桐樹,樹枝特別硬,能撐住人。”


    說幹就幹,她起跳、抓欄杆、上躍、跨過圍欄,一氣嗬成,眨眼功夫已經坐在牆頭。


    餘下眾人看得呆住。魚幹在欄杆之間遊來遊去,捂著眼睛:“小姑娘家這樣爬,會走光哦。”


    薑笑跳下來時給它一腳,直接把魚幹踹飛。


    她確實嫻熟,落在梧桐樹樹枝上,枝葉瘋狂抖動,她左右兩手各把一根枝條,雙足踩成個一字,身體幾乎趴在樹上,靜等搖動停止。


    餘洲:“……!”


    他的職業本能令他油然生出要跟薑笑學翻牆本事的想法。


    樊醒最為捧場,連連拍手:“厲害!厲害!”


    薑笑從樹上跳下,下方是一個沙池,緩衝了落地的力道,她穩穩踩在沙子裏,有點兒得意地拍了拍手。


    “付雲聰才厲害。”她說,“難道他把學校裏每一棵樹都單獨給還原了?”


    沙池就在操場邊上,薑笑很久沒回過這裏,細雨裏呆站片刻,躍躍欲試。


    她壓腿、拉伸,開始做熱身運動。


    其餘人沒有她的本事,不能爬牆,全都繞路從校門口進入。


    樊醒看漁夫帽:“你不爬嗎?”


    漁夫帽反問:“你認為我能爬?”


    樊醒大笑:“當然。”


    餘洲聽得稀裏糊塗,付雲聰不知何時跟上眾人,遠遠衝薑笑問:“跑三千嗎?”


    薑笑:“五千都能跑。”


    說著已經在起跑線上就位。


    他們配合薑笑的突然興起,樊醒一喊“開始”,薑笑立刻動起來。她跑了兩步又回到起跑線:“搶跑了,再來。”


    魚幹:“好嚴格哦。”它在薑笑身邊遊來遊去,用魚鰭給薑笑鼓掌。


    曾是田徑隊成員,薑笑三年沒好好跑過,但對跑步的記憶早就在身體和肌肉裏刻了下來。再來一次,她卡準時間,起步奔跑。


    操場旁邊就是教學樓,樊醒步履輕快,衝餘洲招手:“餘洲,過來。咱們上樓看,像坐看台的觀眾。”


    餘洲不由自主跟著樊醒上樓。走到一半醒過神來:我跟他和好了嗎?


    樊醒見他猶豫,直接出手去拉他。


    教學樓低矮,隻有三層,倆人跑過三樓的樓梯,直接奔上了天台。天台空空蕩蕩,大大小小的水窪被雨點擾亂,漣漪也是細細的。


    他們眺望操場上跑圈的薑笑。


    她姿勢漂亮、速度平穩,仿佛雨中穿行的鹿。


    “你是不是沒上過高中?”樊醒忽然問。


    餘洲還猶豫著是否要搭理他,聞言一愣,幹脆不答。


    樊醒背靠在水泥欄杆上,天台有一間小小的儲物間,褪色的綠門半掩,裏頭堆滿雜物和無主的課本。


    “我也沒上過。”他說。


    餘洲一驚:“你也上不了?”


    套話成功,樊醒看著他笑:“原來你真沒上過?”


    餘洲:“……”


    樊醒:“為什麽?”


    他問得誠懇,再不是那種調笑的口吻。餘洲直接答:“沒錢。”


    細雨澆濕了他們的頭臉和肩膀。樊醒從儲物間裏翻出兩本試卷集,曆史和生物。他塞給餘洲一本,餘洲的臉霎時間辣得漲紅:“我不懂。”


    樊醒衝他一笑,撕下一張試卷,很快折成一架紙飛機。


    “飛咯——”


    紙飛機滑進雨中。


    雨雖然細,但太密了。雨水打濕了紙張,飛機很快變得沉重,晃晃悠悠落在樓下的梧桐樹上。


    “八十分。”樊醒又撕了一張卷子,“我再做一張。”


    他這回折了架更複雜的紙飛機,巴掌大小。飛出去之後果真比之前那架穩了許多,但也是很快就落地,停在另一棵稍遠的梧桐樹上。


    “九十分。”樊醒大笑。


    餘洲怔怔看樊醒,半晌才說:“卷子都是一百五十分的,九十分剛剛合格。”


    他也折了一架。折紙飛機、紙船、紙鶴、紙青蛙,這些手工活兒餘洲都是行家。久久沒什麽像樣玩具,他有一次在學校的垃圾筐裏撿到一本折紙書,認真學會了,專門逗久久玩。


    久久喜歡他折的東西,餘洲也樂意研究。他那雙擅長撬鎖開門的手,在學習折紙上仿佛也有一些天賦。


    他折的紙飛機輕而平穩。飛機一路滑行,承載雨水,最終落在樹上時比樊醒那兩架更遠。


    “一百三十分!”樊醒笑著,“厲害啊餘洲。”


    樊醒有一張夠甜的嘴巴,很會誇人,從霧角鎮開始餘洲就知道。


    他這樣好看又會說話的一個漂亮男人,隻要流露些許溫柔,就容易讓人信任,清水一樣能融入任何氛圍。在阿爾嘉的王國裏,縱然隻是個小孩,樊醒也是他們之中最受原住民歡迎的成員。


    餘洲不相信樊醒說的話。他內心知道樊醒在逗他笑,想讓他高興起來:沒讀過高中不是什麽要緊事,他的紙飛機能飛那麽那麽遠。


    明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餘洲心裏一邊跟自己說“沒必要開心”,一邊還是笑了。


    他笑得勉強拘謹,不讓樊醒有趁隙而入的機會。隻要樊醒樂意,似乎隨時都能找到打趣餘洲的機會。餘洲在心裏警戒自己:他害你。


    有另一個聲音,像是魚幹在嘀咕:他也救過你。


    “第一次做人,有什麽弄錯的地方,你多擔待。”樊醒忽然開口。


    餘洲:“……”


    “如果我做錯,你記得原諒我。”樊醒很認真。


    樊醒對別人多麽親熱,說的話多麽好聽,偏偏對著他,開口就討打。“憑什麽?”餘洲反問。


    樊醒:“憑我喜歡你。”


    餘洲:“沒看出來。”


    樊醒:“這種隱秘心事,怎麽可能隨時隨地讓你看出來?我藏在心裏了。”


    餘洲:“再遇上跟上次類似的事情,你會把我推下去嗎?”


    樊醒沒半點猶豫:“會。”


    餘洲:“……”


    樊醒:“但我會跟你一起跳下去。”


    餘洲很難被打動。


    可是長相、身材、聲音完全合乎他喜好的人,對他坦誠地說這樣的話,小撬棍一樣鬆動著他的心。


    餘洲看樊醒紮成一團的頭發,發帶上的小草莓在雨水裏很鮮亮。


    也極可愛。


    天台的門打開了,付雲聰、柳英年和漁夫帽都走了上來。


    魚幹聲音囂張:“偷偷約會不帶我!好傷魚家心!”


    付雲聰靠在天台邊上看薑笑。薑笑跑完第三圈,撐著膝蓋喘氣,左右都沒看見自己夥伴,氣得跳腳:“魚幹!不是說給我加油嗎!人呢!”


    魚幹吼得眾人耳朵疼:“笑!你是不是你們隊裏跑第一的!”


    “不是。”薑笑沒好氣地回答,“有幾個人比我跑得快多了,氣人!”


    魚幹大笑:“那我不管,在我心裏薑笑就是第一名!”


    柳英年和樊醒抓起樓頂板磚敲鐵欄杆:“第一名!第一名!”


    薑笑叉腰,遠遠望著樓頂的幾個人。


    “……你們煩死了。”她總是繃緊的臉鬆懈出一個笑,朝著教學樓跑來。


    “我想起來了。”付雲聰忽然曲起手指敲了下欄杆,“洪詩雨也跑步。”


    薑笑田徑隊,洪詩雨羽毛球隊。賽季前後,她們經常在操場上訓練,長跑是必練的體能項目,有時候晚自習最後一節課也要集合練體能。


    和薑笑一樣,洪詩雨也有一雙線條漂亮結實的腿。


    “薑笑!”餘洲衝樓下正走過來的薑笑喊,“第二個出事的師姐,是不是體育生?”


    “你怎麽知道!”薑笑大聲答。


    餘洲毛骨悚然,和身邊柳英年麵麵相覷


    “那人是變態嗎?他喜歡練體育的女學生的腿?”柳英年,“為了這個去殺人?不會吧?”


    漁夫帽正學樊醒那樣撕試卷折紙飛機。“天真,”他譏誚,“這個理由有什麽新奇的,還有更離奇的,你聽都沒聽過。”


    付雲聰握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給我兩天時間。我會把江麵路上事發後我接觸過的、問過的所有人,都複原出來。”


    他固執而苦惱,旁人幫不上忙。付雲聰的執著裏有強烈的悔恨和遺憾,他們不打算細問。遇到這樣坦率的籠主是一樁幸事,餘洲心想,隻要找出殺害洪詩雨的凶手就能得到“鳥籠”存在的秘密。這樁交易對曆險者來說,吸引力太強了。


    “隻要籠主願意,什麽都能夠在‘鳥籠’裏發生,是這樣嗎?”柳英年問。


    “不是的。”付雲聰搖頭。


    柳英年對付雲聰複現這座城市的方法很好奇:“裏麵有什麽規則嗎?如果能說的話……”


    “‘鳥籠’裏藏著一個隱秘的規則,我想隻有‘籠主’才會知道。”付雲聰說,“另外還有一個秘密,我想不會有籠主主動告訴你們。”


    餘洲:“秘密?”


    付雲聰:“曆險者在成為籠主之後,會跟‘鳥籠’的締造者見麵。”


    餘洲思考過這個問題——是誰製造了“鳥籠”?


    或者說,是誰製造了這個有規則、有殺戮的詭譎世界?


    這個問題緊緊地與“陷空”的本質聯係在一起。“陷空”是什麽?一個通道?“鳥籠”是什麽?通道的終點?


    付雲聰抵達“鳥籠”的時候,這個“鳥籠”是完全空白的,沒有任何東西,也沒有什麽前任的籠主。


    付雲聰不記得在這裏呆了多久。他不饑餓,不渴,不覺得累,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往前走。


    探索漫無目的,更辨別不清方向。


    付雲聰一直往前走,他走得很慢,時刻在觀察周圍的一切。可惜周圍無論何時何處,都是空無一物的茫茫虛無。


    某一天結束跋涉後,他聽見頭頂有嗡嗡震響。


    一個巨大的、難以分辨男女的聲音像磅礴大雨一樣落下來。


    聲音問他:“如果給你機會,你能從空白中製造出什麽?”


    聲音的主人有一雙能輕易把付雲聰捏死的大手。它們在高空中攪動,於是雲出現了。巨大的、流光溢彩的魚從雲層中遊過,那是付雲聰第一次見到安流的幻影。


    超出他理解和想象的巨大怪魚滑過天空,被虛空吞噬一般消失了。


    “聲音告訴我,‘鳥籠’對籠主來說,是一個相信這裏存在什麽,就會出現什麽的地方。”付雲聰說,“信者自生。”


    聲音的主人為他演示了一個小小的把戲。


    “我來想想……這樣吧,周圍並非空白,你正處在一個繭裏。繭之外是你無法想象的世界,異族的野獸把繭看作美食,它們拚命要撕破繭,抓住你,吃了你。”


    隨著聲音的講述,周圍白茫茫的一切果真為之一變。付雲聰腳下一絆,摔倒了。他倒在白色的、軟綿綿的東西上。低沉的嘶吼在白色的帳幕之外轟響,野獸尖銳的手爪壓在包裹他的“繭”上,空間越來越小,那黑色的尖銳手似乎有幾百幾千隻,紛紛朝付雲聰壓下來,近得付雲聰能看到手爪上的血跡和黑色鱗片。


    付雲聰吃了一驚,他下意識地感到害怕。但隨即他想起了聲音說過的話。


    籠主相信這裏存在什麽,“鳥籠”就會出現什麽。


    付雲聰對著距離自己不足半米的爪子和薄得幾乎透明的繭說話了。


    “一場很真實的電影。”


    這句話一出,和語意相關的念頭隨著付雲聰已有的生活體驗,瞬間在他的意識裏成形。


    他不再被“繭”束縛,而是坐在一個影院裏,戴著vr眼鏡,正在沉浸式體驗一部以天外生物為主角的電影。


    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笑聲,那人笑得喘不過氣:“不錯、不錯!”


    隨即,聲音的主人消失了。


    柳英年聽得完全呆住。


    他甚至忘了要往自己的本子上記錄:“你是說……‘鳥籠’是由籠主的邏輯和體驗撐起來的?”


    “沒錯。”付雲聰有些高興,“你是第一個立刻就能理解我所說之話的人。”


    “我畢竟是……”柳英年又打住了,“我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餘洲想起了薑笑說過的最危險的三類鳥籠,其中一類,是籠主為小孩兒或者病人的鳥籠。


    小孩沒有形成完整的、有邏輯的意識世界,年紀越小,他們越缺乏對世界萬物的邏輯。而病人——尤其是精神病人——被病情困頓的思維將會讓所在的“鳥籠”呈現出相當可怕的混沌。


    餘洲背脊一寒:他期待他們不會遇上這樣的鳥籠。


    “我可以在這裏演示一次,信者自生。”付雲聰說。


    魚幹來勁了:“我要看電影。”


    “不是電影,是真實存在的、我曾看過的一個東西。”付雲聰抬頭看天空。


    被陰雨籠罩的天空中央,像裂開一樣露出了一線湛藍。那一點兒湛藍濃得如同顏料,很快把陰雲染色。藍色的範圍越來越大,從藍色中有什麽更燦爛的東西鑽了出來。


    “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它的名字。”付雲聰說,“但我想,它應該很喜歡雲海,就像真正的魚要在水裏生存一樣。它此時此刻就在我的頭頂上。它來了。”


    他描述著,像說服自己,和說服眼前的人。


    臨江中學範圍內,雨消失了。在晴朗的藍色天空中,一條巨大的、燦爛的魚穿過肥皂泡一樣幻動的光線,在陽光和空氣中舞動它長而飄逸的魚鰭。


    它的魚鰭輕得像紗帳,在一瞬間讓餘洲想起了海中浮遊的水母。


    但它比水母更大、更沉重。它在臨江中學上空盤旋,日光灑在它的皮膚上,折射、散射,幻化成七彩的光線。


    “我見到的它是幻象。”付雲聰說,“現在你們看到的,是幻象的幻象。”


    他低頭看趴在餘洲頭頂發愣的魚幹。


    “你跟它很像,就是小了一點。你們都有一個角。”付雲聰比劃著,溫柔地說,“你長大了也會變得這麽漂亮嗎?”


    魚幹隻是愣愣仰望頭頂的大魚,一言不發。


    餘洲說:“聽說這條魚叫安流。”


    魚幹的魚鰭就像手一樣緊緊抓著餘洲的頭發,幾乎讓餘洲疼得哼出聲來。


    “安流……”魚幹用隻有餘洲聽得到的聲音說,“原來這裏,也有人知道安流……”


    這條驚人的大魚讓付雲聰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薑笑把她的秘密告訴我,我也要跟你們分享一個‘鳥籠’的秘密。”他舉起雙手,像在空氣中撕裂了什麽。


    大魚消失了。但藍色的天空尚未消散,一道裂縫出現在天空之中。


    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裂縫之外是黑色的空間,仿佛吞沒了所有光線的黑洞,是人的眼睛所能觀察到的最純粹濃重的黑。


    在黑色的空間裏,有一道細長的、亮著光線的裂口。碎雪從裂口中落下。它們穿過黑色的空間,穿過藍色的天空,尚未落到餘洲手中,已經化為水滴。


    “這是‘鳥籠’之外的空間。”付雲聰說,“但我不知道上方的裂口是什麽,以及為什麽有雪。”


    這是付雲聰抵達的第一個“鳥籠”,他在無人的“鳥籠”裏成為籠主。


    因此他沒有經曆過從一個“鳥籠”前往下一個“鳥籠”的過程。


    那是餘洲見過兩次的漆黑隧道。


    無數的鳥籠,原來就藏在那漆黑隧道之中,累累如卵。


    留付雲聰獨自回憶江麵路上的各色人物,漁夫帽帶著眾人在河堤邊上找了個橋洞,架起石塊鐵架,開始烤魚。


    他指點餘洲他們在淺灘撈魚,餘洲和樊醒學得很快,柳英年的眼鏡掉進水裏幾次之後,濕著雙腳上岸了。


    岸邊,薑笑正捏著魚幹尾巴問它,那條大魚和它有沒有什麽血緣關係。


    然而無論怎麽問,魚幹都不肯說。被問得心煩了,它用魚鰭捂著不存在的耳朵大聲說:“不記得了,我沒有腦子!”


    繼續再問,它裝出哭相,抽抽搭搭:“我又長不了那麽漂亮,你們為什麽總要用這種事情刺激魚家。”


    薑笑總會適時提醒:“說不定你吃了你那硬心髒,你就變成那麽漂亮了。”


    說也說不聽,薑笑凶巴巴拎著它:“你快恢複原形!你恢複原形了說不定咱們就能從些鬼鳥籠裏跑掉了!餘洲再不回去,他妹妹怎麽辦!”


    魚幹在她手裏裝死。


    “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訴你了,你卻不肯跟我講你的。”薑笑語氣一軟,也開始裝哭,“咱們還是同伴嗎?”


    裝哭不奏效,魚幹直挺挺地攤著。


    她把魚幹一扔:“不要你了。”


    魚幹爬回到薑笑身邊,小心依偎她的腿。“沒說秘密的也不止我一個。比如……”它轉來轉去找目標,忽然聞見漁夫帽手裏烤魚剛剛飄出的香味,“比如他!”


    魚尾筆直指向漁夫帽。漁夫帽頭也不抬:“找死嗎?”


    一行人裏唯一不怕漁夫帽的隻有薑笑和樊醒。薑笑好奇問他:“大哥,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打算什麽時候才告訴我們?”


    漁夫帽沉默。


    “還有你的帽子。”樊醒接話,“你為什麽總是戴著帽子,連睡覺也不摘下?哦不對,你不跟我們一起睡覺。”


    焦點不集中在魚幹身上,它立刻來勁了:“我知道!他禿頂。”


    漁夫帽目光冷冷掃來,魚幹火速軟在薑笑腳踝上裝死。


    最不敢惹漁夫帽的餘洲和柳英年對個眼神,柳英年鼓足勇氣:“帽哥,你這樣遮遮掩掩,老跟我們融不到一塊兒去。這不好吧?”


    漁夫帽眼神像刀一樣:“那你呢?”


    柳英年吸溜一下吞了個熱乎鮮嫩的螺肉,咽到底了才說話:“我……我什麽?”


    漁夫帽:“你不解釋一下,為什麽一背包都是過期食品?”


    柳英年:“……”


    漁夫帽:“你說了你的秘密,我就說我的。”


    眾人全都看向柳英年。


    柳英年訕訕放下手中螺殼。“你們老說我帶過期食物,一開始我沒搞懂怎麽回事兒,後來弄懂了,我又不敢講實話。”他說,“其實……它們不是過期的。”


    薑笑從他背包裏隨手抓了一包餅幹,火光裏清清楚楚:2020年1月前食用最佳。


    “可是我買它的時候還是2019年啊!”柳英年急了,“我是2019年11月11日掉進‘陷空’的!”


    快過期了,食物便宜,柳英年買了滿滿當當一大包。他買的時候精挑細選,有粗糧有低糖食物,有蛋白質有澱粉還有維生素。


    掉進“陷空”的時候,他正走在去單位參加集訓的路上。他責任重大,是小隊裏負責食物保障的重要後勤人員。


    在眾人目光裏,柳英年再度結巴,低頭思索良久。抬起頭時,他臉上除了堅毅,還有種豁出去的不管不顧。


    “我的身份跟你們不一樣。”他聲音有些顫抖,但竭力平靜,“我隸屬於國家調查局深孔調查組,是一名‘陷空’調查員。”


    他頓了兩秒,補充道:“……正在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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