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


    林寶婺雙腕上的封靈環,在靈力暴漲中而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音。而後,那雙封靈環在所有人麵前崩裂,破碎,如雪片一般倉皇落下。


    漆黑的魔息發出狂歡的呼嘯,一時大盛,如一張遮天蔽日的羅網,衝得近旁的人都要跌倒在地。


    白飛鴻卻依然屹立,連一步也沒有後退。


    魔息湧上的一瞬間,白飛鴻清楚感覺到,眼前這個人的靈力改變了。


    林寶婺的靈力變得渾濁,狂亂,充滿了暴戾的氣息,如同鋒利的箭矢刀刃,發狂一般向著四麵八方疾馳而去。就連林寶婺本人,也被這不受控製的靈氣撕開了血肉。鮮血沿著她慘白的手臂緩緩流下,幾乎可以從傷口中看到森白的骨頭。


    真可惜,原本是林間清風一樣的靈氣。


    雖然不合時宜,白飛鴻的腦中還是閃過了這個念頭。


    下一刻,她提起劍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些衝向自己的魔氣盡數粉碎!


    劍戟相擊的錚然鳴響中,白飛鴻的目光凜冽如霜雪,直直看向黑霧盡頭的林寶婺。


    “林寶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白飛鴻厲聲喝道,“別讓魔息控製你——你不是那種懦夫吧!”


    然而,這時聽見白飛鴻的聲音,卻隻會讓林寶婺失去自控的最後一絲力氣。


    “我都說了——”林寶婺以手掩麵,崩潰一般怒吼起來,“——不許那樣看我!不許看我!”


    魔息也好,靈力也罷,終究都是與人的心念直接掛鉤的東西。


    隨著林寶婺這聲嘶吼,原本被擊潰的靈力再度匯集起來,如同漆黑的川流盤桓在她身邊。


    眨眼之間,靈力化作一道道漆黑的劍氣,無聲地、齊刷刷地指向了白飛鴻的方向!


    即使無法使用誅邪劍意,林寶婺到底是少有的修劍天才,短短瞬息之間,她已經掌握了將靈力化作劍氣的方法,那狂暴的魔息在她的手中也如同馴服的猛獸,眨眼之間,便本能地衝著白飛鴻而去!


    “飛鴻!”


    聞人歌厲喝一聲,便朝擂台上衝去。


    “白師妹!”


    “小心!”


    “快住手!林師妹!”


    然而一切發生的太快,太猝不及防。


    無論眾人如何慌亂地呼喊,亦或是匆匆祭出法器使出法訣,卻都已趕不及那疾馳而去的劍影。


    白飛鴻在這一刻,微微睜大了眼睛。


    數不清的劍刃如同暴雨一般向她橫掃而來,帶著駭人的魔息,明明下一瞬就可能萬劍穿身,然而在這生死一線,白飛鴻隻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驟然停住。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靜止了下來。


    該怎麽形容那種感受才好?


    一定要說的話,就像一滴水忽然墜入沉靜的深潭。


    不知道會落入何方,不知道下一秒會如何,所有的一切都從眼前消失,所有的一切都猝然映入眼中。


    像是要溶解在水中,又像是與一切隔絕開來。


    在將要溺於死的那一瞬,她觸摸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存在。


    那是不久之前,她無意之中觸及過一次的——道。


    “轟!!!”


    聞人歌提劍躍上擂台的瞬間,劍影也終於擊中白飛鴻的所在之處。


    激烈的劍勢掀起滾滾煙塵,遮蔽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


    煙塵彌散之後,人們隻在原地看到了白飛鴻被斬下的半幅衣擺。


    以及,她手持利劍,將林寶婺釘在地上的模樣。


    “咳、咳咳……”


    年幼的女孩揚起臉來,剛一張口,便咳出一大口血來。


    銀白的劍身貫穿了她的胸口,將林寶婺牢牢釘在地上,半道劍身還露在外麵,上麵布滿裂紋,旁人一眼便能看出,方才那一瞬,這柄劍曾經曆過怎樣的苦戰。


    無論如何,在一瞬間擊落盡一百道劍氣,還刺穿了劍氣主人的胸膛,已經超過了這柄不過是用來練習的小劍的極限,隨著林寶婺咳嗽時胸腔的顫動,整把劍的劍身發出脆弱的悲鳴,而後,驟然粉碎開來!


    林寶婺卻笑了,斷斷續續的,不成聲的笑。


    漆黑的魔息依舊蠢蠢欲動,她眼中猩紅的血色,卻一分一分褪去了。


    那雙眼睛裏,隻倒映出白飛鴻的臉。


    蠢動的魔念漸漸安靜下來,不再迫不及待想要傷害目之所及的一切。


    “你果然……”她又咳出一口血來,聲音卻微弱了下去,“果然……很討厭我吧……”


    白飛鴻坐在林寶婺的身上,聽到這句話便也垂下頭來,靜靜望著她。


    不知為何,這一刻白飛鴻的心中,隻有近乎死寂的平靜。


    所有的愛恨都從她的意識之中消失了。


    她曾經恨過這個人嗎?


    她在這裏是為了救這個人嗎?


    她曾經希望林寶婺去死嗎?


    她現在是想要讓她活下去嗎?


    或許是那樣吧。


    前世的某一個瞬間……不,不止一個瞬間,她都曾經希望眼前的這個人死了才好。死得比任何人都要慘,死得比誰都要難看,她才會覺得解氣。


    沒什麽可不承認的。


    前世的白飛鴻一定曾經這樣想過。


    可是當這個人真的死在她眼前的時候,她又不這樣想了。


    那過於慘烈的死相烙印在她的記憶中,她尤其無法忘懷的是,那個時候,麵對殷風烈的屠刀,林寶婺擋在了她的身前。


    所以,林寶婺心魔已成之後,白飛鴻依然留在這裏,是為了救她。


    至少在那一瞬間,自己是真的想要救她,讓她活下去。


    但是對現在的白飛鴻來說,這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此時此刻,她的心如同一方冰封的湖泊,隻餘下純粹的殺意。


    白飛鴻抬起手來,霜雪般的靈力匯集在她的手心,化作一道清冷的劍影。


    那亦是一道劍氣。


    與林寶婺由於心智狂亂而橫衝直撞的劍氣不同,那是一道純粹至極的劍意,冰冷,澄澈,卻又鋒利得像是能摧毀一切。


    白飛鴻沒有發覺,細微的冰霜正攀上她的臉頰,她也沒有發覺,自己的呼吸之間也帶著霜雪的冷意。


    她隻是靜靜看著林寶婺。


    帶著澄明如水的殺意。


    在利刃將要落下的一瞬,白飛鴻忽然感到眉心傳來一絲灼痛。


    烈火般的清明貫穿了她的顱腦,讓本已凍結的意識再度流動起來。


    白飛鴻遲了一步,方才想起,那是希夷留在她眉心的印記。


    在同她說了無情道是唯一可破心魔之法後,希夷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將染血的指尖抵上了白飛鴻的額心。


    “能殺,並不意味著能看到。若是看不到心魔,無情劍道同其他的破魔之劍,便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那時,他輕聲道,而後抓起她的右手,抵上了自己的心口。


    無形的靈氣如同流水,自她的眉心湧入靈府,而白飛鴻的手正抵住希夷的心髒,觸碰到的不隻是鼓動的心跳,還有……


    靈力的深淵。


    那一瞬間,白飛鴻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睛。她無法想象,這世上居然會有修士,擁有這樣深不可測的龐大靈力。


    就在她出神的這一瞬間,儀式便已經開始了。


    月華般皎潔的光輝,自她抵著希夷的手心徐徐升起。靈力太過純粹,便如同散落的星辰,照亮了昏暗的殿堂。她看不見自己的前額究竟如何,但從驟然湧入識海與靈府的靈力看來,那也應當是相似的景象。


    “我將我的血分給你。”希夷的聲音,如同在吟誦著某種古老的歌謠,“我將我的視野分給你。我允許你有我的眼睛。”


    而後,白飛鴻清楚感覺到,某種無形的聯結,在她與希夷之間產生了。


    希夷鬆開手,麵色更蒼白了幾分。他單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來,那咳聲悶在肺裏,讓聽得人都不由得擔憂起來。


    白飛鴻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扶他,然而希夷隻是擺了擺手,便拒絕了她的援手。他抬起頭來,白布覆蓋了他的雙目,他就這樣用什麽也看不到的眼睛,靜靜“望”著她。


    “如此一來……”他伸出手去,摩挲著她的眼角,“你便能看到了。”


    瞬息之間,回憶斷絕。


    白飛鴻睜開了雙目。


    她在林寶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她的眉心,一枚紅蓮業火般的印記,正彰顯著自身的存在。


    ——我將我的血分給你。


    ——我將我的視野分給你。


    ——我允許你有我的眼睛。


    在這一刹那,白飛鴻完全理解了希夷的意思。


    希夷有一雙能夠洞察萬物因果的眼睛。


    而他將血分給她的同時,也將自己的視野分了一部分給她。


    他允許白飛鴻借用他的眼睛。


    於是,白飛鴻在這一刻,看到了常人一生也無法看到的景象。


    無數難以形容、見所未見的色彩充斥著她的視野,奇異而扭曲的線條交錯著,共同織出了毛骨悚然的羅網,看得稍久一點,便令人幾乎生出不堪重負的錯覺來。她的眼中,天地完全改變了形貌,有什麽還是一樣的,但有什麽……已經完全不同了。


    原本無形的靈氣,在這一刻變得如有實質。


    白飛鴻無需低頭便能看見,林寶婺的心口,那人形的黑色魔息,正掙紮著,發出無聲的慘叫來。


    那便是林寶婺的心魔所在。


    在明了到這一點的瞬間,白飛鴻再無一絲遲疑。


    利刃落下,洞穿了林寶婺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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