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喝了幾日安神湯,南舟也就沒有大礙了。除了剛回來的那日,這幾天南漪也沒怎麽露麵。南舟這日臨出門去看南漪,瞧見她依靠在床頭,手裏捧著書,卻是魂飛天外的樣子。她走過去把南漪的書拿掉,“聽十姨娘說你不大舒服,那還看書?”


    南漪晃過神,看她要出門的樣子,“姐姐要出去嗎?”


    南舟點點頭,“約了朋友。”


    南漪終於有了點笑意,“是去見江先生?”


    南舟微微笑了笑。


    南漪的笑是發自心底的,她羨慕南舟可以有心意相通的人,“相愛”是多麽遙遠的一個詞。她年紀不大,早就斷情絕愛了。看到姐姐幸福的笑,真心替她高興。


    “你這是怎麽了?”南舟看她懨懨的,摸摸她額頭,並沒有發燒。


    南漪搖搖頭,“也說不上來,就是沒什麽力氣。”


    “其實還是應該多運動運動,出去散散步也好。”


    南漪點點頭,她確實是體力不支。在醫院工作其實應該是很辛苦的,好在醫院裏的人都對她還不錯。那些重活累活,總有人幫著她。給別人添了很多麻煩,叫她很過意不去,卻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累贅。開始上班賺錢能獨立的那股子氣泄了,人也就沒了精氣神。


    身體其實沒有大事,隻是心事重重。她想像南舟一樣堅強能幹,可到頭來發現除了這個軀體外身無長物。她受著道德的煎熬,她恨失了自我,厭惡所有的男人。她把頭放在南舟腿上,“姐姐,你不知道你被抓走了,我多害怕。那時候我想,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南舟撫了撫她的頭發,“說什麽傻話呢。就算姐姐不在了,家還在呢。”


    南漪閉上眼睛,當時南老爺的絕情叫她心有餘悸,但她不是話多的人,再多的話都守得住。“沒了姐姐,家就不算家了。”


    南舟不知道她這樣依戀她,心裏滿是愛憐。這樣柔弱的妹妹,她得強大起來,才護得住她。


    南舟出門的時候正碰上陸尉文,說是聽說南漪病了,已經向醫院打了辭職報告,所以過來看看她。南舟覺得詫異,辭職的事情南漪根本沒同她提起。但反正她如今有份收入,並不等著南漪的薪水用。隻當妹妹工作辛苦想休息,也沒做深想便出了門。


    剛走了幾步,遠遠見江譽白的車停在了巷子口,人下了車正往這頭走。她情不自禁地快步迎上去,走到他麵前,含著笑看他,“不是說好了在景西公園見嗎?”


    “事情辦完了,正好趕得及過來接你。”江譽白心裏有事,臉上的笑不如往常輕盈。她頭發有點跑亂了,他把幾縷亂發別到她耳後,“真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怎麽放心走呢?


    到了公園裏,南舟挽著他的胳膊沿著人工湖岸散步。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對方,所以反而不像平時那樣話多。不約而同的尋了長椅坐下。


    “我有事情同你說。”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然後相視一笑,南舟笑著說:“你先說吧。”


    江譽白拉起她的手,“我大哥一直說叫我過去幫幫他,我也是無所事事久了,不是長遠之計。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了。過幾日我就要去婺州,往後碰上輪休才能回來看你。”


    南舟抿了抿唇,雖然很不舍,但還是說:“這也是好事。不過我從來沒想到你是會投軍的,是做什麽去?”


    “在我大哥軍中做個隨軍參謀。”


    不知道是不是獨自撐起這一片家業太久,江啟雲也感到一些倦意。或許年紀漸長,心胸也漸寬,對著幼弟生出更多的寬慈心來。“家國天下,四個字扛在我一人肩上,太沉太重。四弟,你我同為手足,願不願意幫大哥分擔些?”


    江譽白不能幫他去扛江山,“家”總還是扛得下的。但要程氏無話可說,他必須要在軍中站住腳,拓展自己的人脈。上戰場打仗他不行,但軍中財務,乃至江家的實業經營他卻是擅長的。


    “要上戰場嗎?”南舟有些緊張。


    他笑了笑,“是文職,會去管理軍需財務那一塊。你放心。”


    她垂了臉,囁嚅道:“我沒什麽不放心的……”


    “不過,我有點不放心。”江譽白輕笑道。


    南舟抬起目光,“你不放心什麽呀?”


    他手裏握著她的手,人離開了椅子,忽然單膝跪了下來。


    南舟驚詫地張大著嘴,“你……”


    “南舟,嫁給我吧?”


    他手裏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枚戒指。


    事情太突然了,她不知道怎麽應對。


    “不說話就是同意了。”江譽白把戒指套在她手上,尺寸正合適。他垂頭吻了吻她的手,再抬起頭來,眸子裏柔情萬種,“南舟,我會給你一個完滿的家的。”


    她聽得有些淚目,橫豎戒指戴上了,總不能擼下來扔掉吧?


    “好好的,怎麽哭起來了?”他坐回她到旁邊,給她抹眼淚,“你這樣哭,人家會以為我在逼婚呢。”


    南舟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哭,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矯情的很。她聞言破涕為笑,忍不住再矯情一點,“人家求婚都有花的,你沒送花。”


    江譽白笑起來,“這個好辦。”他轉頭看了看四周,可惜周圍都是灌木,一朵花都沒有。


    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小姑娘正好路過,江譽白叫南舟等著,然後跑到那對母女麵前。不知道說些什麽,婦人衝南舟看了看,臉上帶著笑,點了點頭。然後就看到江譽白笑著走回來。


    “你去幹什麽了?”


    “借了朵花。”說著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是朵大紅色的絹花。原來是從那小姑娘頭上要來的。絹花下頭是個發夾,他抬手給她別在耳邊,端詳了一下,“小姑娘還挺好看。”


    南舟被他看得臉紅,“真是不知羞,搶孩子的東西。”


    “怎麽是搶的,明明是人家小姑娘看我長得好,送給我的。我看著絹花比鮮花好,永遠都不謝,能傳給咱們閨女。到時候告訴她,瞧,這是你爹求婚時給你娘戴的。”


    她去掐他的臉,“誰跟你的閨女!”


    江譽白把她攬進懷裏,“小帆船和巡洋艦的閨女啊!”他在她額上親了親,“今年可能沒辦法結婚了,等我把一切安頓好,明年去你家提親。以後我在外頭做事,你呢,在家照顧孩子。咱們的第一個孩子不論男女都叫江南,第二個孩子叫江舟,第三個叫……你說第三個叫什麽,江帆怎麽樣?”


    南舟低低地笑,“你想得真遠。”


    “南舟,我會是個好父親的。”他忽然很認真地說。


    南舟聽他這樣一說,心裏又酸又疼,為他、也為她自己。她點點頭,靠在他懷裏,腦海裏浮現出他們一家幾口坐著船去周遊世界的畫麵來。


    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來她剛才要同他說什麽,“對了,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麽來著?”


    南舟這才想起正事來,便把自己打算去南嶽找船的事情說了一下。江譽白靜默了好一會兒,“南舟,能不能答應我,你辭職吧,不要再在通平號裏做了。往後我不在你身邊,萬一有什麽事情,我一時半會兒也趕不回來,到底不放心你。”


    南舟抿了抿唇,很猶豫。雖然一直有波折,但她是真心喜歡上現在的工作。而且,從裴仲桁那裏學到了很多書本上根本學不到的東西。她覺得自己仿佛才剛剛摸索到一點門路,她還有很多的設想想要實現。但她也懂得他的顧忌,兩廂為難。好半晌才說:“給我點時間,我把船找回來就辭工。”


    “你真的要自己去找船?你一個女孩子家,這兵荒馬亂的,我怎麽能放心你一個人去南嶽?大不了賠給他一條。”


    “阿勝會陪著我的。做人要有始有終,何家鉞是我學兄,船是我手上丟的,我找他要,他不會不還。別人去要,我怕會生出事端來。”她主意已定。裴仲桁雖然素日裏看著文質彬彬,但能兩道上吃開的,絕對不是善類。他能善待她,不代表他能善待何家鉞。


    他們誰都無法說服誰,最後隻能沉默下來。


    南舟回到家洗漱好正打算睡覺,低頭看到手上的戒指,一會喜一會兒愁。大約還是太倉促了,他們那樣的人家,要的是一個怎樣的少奶奶,她心裏再清楚不過。往後要怎麽辦呢?她可以離開通平號,但她自己的船還是得自己打理。這樣退過一步,如果還要再退,她要怎麽辦?


    她想得腦子發疼也想不出所以然,隻得先放下,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這邊還在心煩意亂,外頭又聽到三姨太的哭罵聲。南舟被煩得不行,實在忍不住了,推門出去。走到院子裏,聽得三姨太這回竟然是在罵南老爺。南老爺這些日子身體忽然垮了,整個人都下不了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因為缺乏運動,方便不出來,全靠著三姨太一個人整弄。南老爺又弄髒了被褥,三姨太早上才給他換過一回,現在又要換,這下徹底發起火來。


    阿勝在房外急得亂轉,見南舟出來了,忙把她拉到一邊,“九姑娘,你去勸勸,老爺需要靜養啊!我說去給老爺換,三姨太又不讓我去,說讓老爺好好嚐嚐滋味,記住下回不要再犯。可老爺是個病人啊!”


    南舟抿了抿唇,硬下了心,“女人是他自己娶的,他自己受,我犯不著上去。”說完賭氣似的轉身要走。


    阿勝慌得拉住她,掉了眼淚,“九姑娘,跟你說實話吧。老爺他交代不讓我說,可我不能不說啊,你們都誤會老爺啦!三姨太生氣,其實是是因為老爺為了你把龍耳瓶給人騙走啦!”然後便把當日的事情說了一遍,怎樣去求劉師霖,劉師霖怎樣侮辱了老爺。後來又輾轉托人,結果事情沒給辦,東西卻也不還了。南老爺這才病倒了,三姨太氣他存了私,叫她這樣受苦,一直在騙她。


    南舟不可置信地望著阿勝,阿勝怕她不信,狠狠點頭,“是真的,九姑娘,我能騙你嗎!那本來是老爺叫我藏起來的。說是九姑娘出嫁的時候,沒娘置辦東西,他也沒什麽東西可以給你,就把龍耳瓶給你。換錢也好,當陪嫁也好,不會叫夫家瞧不起。結果,現在……”


    南舟怔住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三姨太的哭罵聲還在繼續,南舟快走了幾步進了南老爺的房間。這回她沒同三姨太爭,隻請她先到外頭消消火,然後她走到南老爺身邊。還沒靠近床褥,就聞見汙穢的味道。她咬著唇開始給他換褥子。


    南老爺閉著眼睛,口齒不清地說:“滾出去,不要你管我!”


    南舟的眼淚掉下來,“好,等我什麽時候出嫁了,我什麽時候就不管你了。但是現在,我還管得了你!”阿勝也跑進來,幫忙給南老爺換衣擦身。南舟則是給他換了新褥子。


    等到都收拾好了,大家都被折騰個夠嗆。南老爺一直雙目緊閉,不看,就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無能。


    十姨太端了藥過來,南舟在床邊坐下,吹涼了要喂給他。南老爺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使勁一推。南舟手一滑,碗碎在了地上。


    南舟沒有發火,怔怔地看著地上灑的藥,“爹,您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啊?您不是不疼我的,對不對,為什麽要這樣?”


    “沒用的東西!”


    南舟牽了牽唇角,想要笑一下,但是還是流了兩串眼淚下來。“爹,您能為了我向人下跪,怎麽就不能跟我好好說句話呢?您這樣我心裏不好受的。”


    南老爺終於睜開了眼,卻是帶著驚慌,嘴唇在微微顫抖,“胡說八道!”


    南舟終於忍不住放聲哭出來,“爹,是不是你就這樣恨我一輩子呢?恨母親生了我,她才沒了命。那你為什麽不讓我去死呢,讓我死在監獄裏不好嗎?”她哭著趴在他床邊,任父親怎麽推都推不開。最後仿佛是認命了,南老爺終於不推她了。


    南舟伏在他床邊,仿佛要把十幾年來的委屈都哭出來,肝腸寸斷。


    忽然,她感到有人在撫摸她的頭。她茫然抬起頭,看到南老爺老淚縱橫。


    “是我不好,我悔不當初,是我害了你娘……我不敢認,隻能去怪你……爹不好,沒做個好父親,縱容混蛋子孫敗壞家門,活該現在眾叛親離……隻有你,你們……我不配……我對不起南家的列祖列宗,南家,毀在我手上了……”


    南舟抓住他的手,一個勁地搖頭,“爹,不會的,您放心,我一定不叫你失望。我一定會把祖先牌位再供奉回茂明堂祖祠,我一定會叫爹再住回南家大宅子裏,我一定會光宗耀祖的!”


    南舟仿佛重生了一回,這一回她終於是有父親疼愛的孩子,心裏那些很沉重的東西似乎一夜之間都消失了。南老爺的病有了些起色,臉上的皺紋似乎也舒展開了。南舟見父親好轉,也開始著手準備去南嶽的事情。


    阿勝這日去買票,大半天才回來。回來的時候神色有點恍惚,目光還有些躲閃。南舟隨口一問,“你這是怎麽了,見著鬼啦?”


    阿勝縮了縮腦袋,忙搖搖頭,“票已經買好了,我先前去收拾行李。”心裏卻是有些後怕,心說比見著鬼更可怕!腦子裏又回想起那人的話,還是有點心驚肉跳。


    他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打著商量的語氣,“九姑娘,要不你別去南嶽了,成不成?這山高水遠,我又沒有什麽拳腳功夫。路上有個好歹的,我怎麽對得起老爺啊!而且聽說那一片不僅有水匪,還有土匪……”


    南舟不甚在意的一笑,“不要擔心,咱們走大路,住正經酒店,不往僻靜路上去,沒什麽事的。承風號那麽大,我分析了那一帶的水域,能停泊船的港口不過兩三處,好找的很。找到船咱們就回來。而且我正好要考察一下內河的船運情況,是一舉兩得的事情,不管怎樣我都要走一趟。”


    阿勝見勸不動她,也隻能放棄,垂頭喪氣地回了房。


    過了兩日,南舟同阿勝上了路。她知道江譽白休假回來發現自己這樣跑走了會生氣,走之前特意寫了長長一封懇切的信給他。不管怎樣,先去再說。等把事情辦妥了,再回來同他道歉,撒撒嬌,這事也就過去了。


    南嶽當地的軍閥互相纏鬥多時,現在正是休戰期。兩人先乘火車到鄔臨,再搭船南下。鄔臨也是個繁華的城市,雖然偶有戰亂,到底城裏還算太平。下一程走水路,更是安全一些。阿勝本來提心吊膽的,這會兒也放下了心。兩人下了火車尋了個飯館吃飯,阿勝先去碼頭買了船票。碼頭有一間叫雲水齋的茶莊,他進去了一趟方才去和南舟碰頭。


    他們搭的這趟船叫泰安號,兩人的行李不多,也就沒叫挑夫,到了時間便跟著人群一起上船。檢票的隻敬衣冠不敬人,態度很是惡劣。好在他們買的是一等艙,到也沒怎樣吃冷臉。隻是秩序相當混亂,簡直像逃難,人擠人地往前湧。


    阿勝緊緊貼在南舟身邊,替她擋著人浪。好容易擠上了船,到了自己的船艙,兩個人渾身都出了一身汗。可說是一等艙,裏麵的陳設卻不盡如人意,和南舟想象中的相距甚遠。她正想出去到處看看,阿勝拉住她,“九姑娘,過會兒再出去吧,這會兒外頭亂哄哄的,沒得被人擠了!”


    南舟探頭往外看了看,外頭吵雜的很,想了想還是等船開了再出去吧。阿勝起身給她倒水,暖水瓶裏卻一滴水都沒有,托盤裏的杯子看著也不大幹淨。阿勝咕噥道:“這是什麽一等艙?簡直是騙錢呢!我出去要熱水去。”


    南舟點點頭。她這會兒出不去,隻好先躺著。坐了一天的火車人也困頓的很,她歪在被褥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覺得脖子癢的不行,抓了幾下,越抓越癢,人就這樣被癢醒了。“阿勝,快點拿花露水給我,又被蟲子咬了。”


    南舟叫了半天不見人回答,她卻是醒了。睜眼一看,阿勝並不在船艙裏。她從行李裏找了花露水,往脖子上灑了灑。往外一看,船已經開了,外頭似乎也沒那麽亂了。南舟走出船艙,正見阿勝抱著暖水瓶往這邊走。“九姑娘你醒啦?”


    南舟點點頭,“你這是才打到熱水?”


    說起這個阿勝就來氣,“連個送熱水的人都沒有。我去打水,結果排隊排到現在。還有不講理的插隊,氣死我了!”南舟安撫了下他,往甲板上去。


    見慣了大海再見江河,另有一番景象。夾岸景色陌生又引人入勝,叫人看不夠。南舟在甲板上看了一會兒,身後響起一陣吵鬧聲。她回過身,看到一個鬆鬆垮垮穿著製服男人正拿著布鞋往一個少年的頭上抽。


    他說的不是官話,南舟聽不大明白。旁邊一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人抱著胸冷眼瞧著,並不阻攔。周圍的人也就看看,接著冷漠地走開了。那少年十三四歲,身體單薄,隻是一雙眼睛特別清澈。雖然被打了,也沒有抱頭鼠竄。男人又揚起了鞋子,這一下抽在了少年的臉上,他的臉頓時腫了起來。眼見他還要再打,南舟快步走上去擋住了,“先生,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沒有這樣打孩子的!”


    男人看她穿得體麵,記得她是一等艙的客人,便掛起了笑臉,用蹩腳的官話回她,“小姐,我不是在打孩子,這是我們船上的幫工。笨手笨腳撞碎了這位太太的手鐲,還不肯賠禮道歉……”


    “我沒有,是她自己弄壞的,憑什麽叫我賠錢!”那男孩子反駁道。


    “嗨,你還敢頂嘴了!”男人說著又要去打。南舟把少年拉到一旁,俯身撿起地上的碎片,看了看。然後走到那個女人旁邊,低聲說了兩句。女人頓時變了臉色,狠狠瞪了她一眼,南舟則是笑了笑。女人這才不耐煩道:“算了算了,一個手鐲。當被狗吃了,晦氣!”說完扭著腰走了,臨走前還瞪了南舟一眼。


    幾個看熱鬧的人都散了,男人朝少年身上踹了一腳,“還不去幹活!想偷懶啊!”然後套上了鞋。


    少年感激地衝南舟點了下頭,然後拾起散落的抹布水桶去幹活了。南舟則是一個人將整條船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能看的地方都看了一個遍,有時候碰上看著和氣的船員便同他們聊一會兒。回到船艙,她打開筆記本,將見聞記錄下來,又對著地圖研究這一路的水道,記錄水麵上的船隻情況。


    夕陽的金光鋪在水麵上,反射進來,正刺到她的眼睛,南舟捏了捏眉心。阿勝也睡了一覺,餓醒了。睜開眼睛看到南舟還在寫東西,他坐起身,揉揉眼,“九姑娘,休息會兒吧。你餓不餓,咱們去吃點東西吧?”


    南舟被他這樣一說也感覺到有點餓了。路上為了輕裝上陣,她也沒帶什麽零嘴兒。本來在碼頭買的一些糕點,上船的時候被擠掉踩碎了。她是離不開零嘴的人,這會兒想起來,也是餓得不行。


    兩人出了船艙要去餐廳,正好碰到中午在甲板上遇見的少年。那孩子很有禮貌,雖然衣服穿得樸素,卻漿洗的很幹淨。少年叫小慶,在船上做雜工,看到南舟,他特意走過來向她道謝。見他們空著手出艙,趁著旁邊沒有人,小聲提醒她:“小姐,不要把貴重東西放在房間裏。”


    南舟覺得奇怪,“我出去的時候都會鎖門的。”


    小慶四下看看,小聲地說:“船上的人監守自盜。”


    他的意思是船上的人會偷偷開客人的房間偷東西?南舟驚訝不已。見管事的來了,小慶也不敢多說,拿著掃把開始掃地。


    到了餐廳點好了菜,無論色香味,哪一條都不沾邊,簡直難以下咽。阿勝抱怨道:“這是什麽飯菜啊,還這樣貴!”


    南舟如今是見慣不怪了。“因為夥夫都是承包出去的,克扣客人,便可以多撈錢。你看咱們所謂的一等艙,被褥都是潮的,也沒洗幹淨。領路員對一等艙的態度算是不錯,但明裏暗裏都要小費,不給小費簡直沒辦法指使他們做事。我還去看了二等艙三等艙,隻能更差。擁擠不堪,設備陳舊。因為做衛生的工人不多,一等艙客人給小費多,清潔工也隻願意多放精力到一等艙裏,其他的地方就囫圇了事了。”


    夜裏,南舟對著筆記本思考了很久,對於江南號的未來,終於有了明確的規劃。


    南舟同小慶熟絡了起來,兩個人沒事便湊在一起說話,現在小慶私下裏也開始叫她九姑娘了。南舟聽說他父母都死在了一場瘟疫裏,家裏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妹妹,在洗衣廠做工。也沒什麽工錢,不過一日三餐飽腹。小慶則到船上來,因為船上不僅管吃管住,還有小費。他們的工錢少的可憐,有時候不小心弄壞了客人的東西,或者被客人投訴了,工錢不僅沒有,還會被倒扣。辛苦一年下來,有的甚至還欠管事的錢。先前的管事,是小慶村裏的遠方親戚,還能照顧一二。後來被現在的管事的逼走了,他過得特別艱難。上回那個打他的男人就是現任管事,不僅愛克扣工人,更是動輒打罵。小慶喜歡船,他父親從前就是個船老大。他上船想跟個師傅學一學,可跟師傅要交拜師的束脩,出師後還要白幹許多年。他現在就是在努力存錢,爭取能拜師。


    像這樣的孩子不少,震州那邊也一樣。南舟想起那日和裴仲桁的對話,他讓她先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再動手來廢舊除新。她莞爾一笑,如今她真的想到了。


    江上船來船往,各色國旗飄揚,一派繁忙景象。小慶認得很多船,這艘是英國太古,那艘是日本日清,那艘是美國捷江。南舟揚起頭,看到這艘船上掛的也是米字旗,不禁奇道:“這船不是泰安公司的嗎?我記得這是國人的船運公司啊。”


    小慶說:“是的。不過水上水匪水霸多不說,還兵差不斷。這一帶,除了桂軍自己的軍船沒人敢攔截,其他的都受過滋擾。船東為了方便也為了安全,索性花點錢請了洋人的旗子。一般人也不敢碰洋人的船,就當花錢消災了。”


    南舟心下了然,怪不得這一路各國的旗子都瞧見了,唯獨國旗少見。


    言談間,小慶見南舟似乎對船懂得很多,便問了很多問題。南舟則是很是耐心地同他解釋了普通的船同現代動力船的區別。對著江上往來的船隻,告訴他何謂船型、動力、航速、客貨載量。甚至有一回趁著沒人的時候,兩人偷偷去了艙室,告訴他這艘船用的是德國產的bentz柴油引擎,並教給他如何看引擎馬力。小慶勤學好問,很多事情一點就通,覺得這個姐姐比船上的師傅懂得都多。


    “九姑娘,等我攢夠了盤纏束脩,我就帶著妹妹去震州找你,請你做我的師傅!”


    南舟揉了揉他的頭發,“不用你說,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不過我不要你的束脩,等我那邊準備好了,我就派人來接你和妹妹。”


    船到邱河的時候,會停靠一會兒。一等艙上來一個年輕男人,領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那年輕人一身黑色綢緞衫褲,穿得很精神,做派氣度不像是個下人。他臉上一撇小胡子,雙目機警,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那孩子長得相當漂亮,又是很有禮貌,很是吸引人的目光。


    他們正住在南舟的隔壁,阿勝對於這種亦正亦邪的,一律歸為“壞人”那一邊去,便勸著南舟,“那小胡子看著不像好人,一雙眼睛賊溜溜地在年輕小姐身上亂轉!”


    南舟在寫東西,頭也不抬地笑道:“那小胡子怎樣我沒留心,就注意到那男孩子了,長得真好!”尤其是一雙眼睛,烏沉沉的,澄澈卻天生帶著一點疏離。無端叫她想起了裴仲桁,大約他小時候也就是這個樣子。


    阿勝撇撇嘴,“這年頭很多壞人專門拐帶漂亮的女孩子,然後剃頭冒充男孩行騙,就是為了讓人放鬆警惕。”


    這時候隔壁船響起拍打聲,嚇得阿勝禁了聲。他吐了吐舌頭,然後湊到南舟旁邊壓低聲音說:“我說他不是好人吧,肯定偷聽見咱們講話了!”


    南舟隻是笑,因為從小聽說過拍花子拍走的孩子多是雙目呆滯,那孩子眸子很是靈動,通身清冷的貴氣,像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所以並未往心裏去。


    到了下午,船艙悶熱,不少人都到甲板上透氣。宜江剛到梅雨季,水流的急些,加上水道有些艱險,整條船顛簸得便有些厲害。


    南舟又遇到隔壁的人。男孩子趴在欄杆上在吐,小胡子焦急地上下揉著他的後心,“圓子,你怎麽樣啊!叫你別坐船你偏坐,哎呦,圓子哎,我的心肝都被你吐出來了!”


    “五叔,都說了在外頭不要叫圓子……”男孩子蹙著眉頭,大約是肚子裏的東西都吐空了,然後又是“噢”一聲,空吐了幾下,什麽都吐不出來。


    “好好,昭陽祖宗!你再這樣吐怎麽成?我叫他們把船靠上岸去!”


    男孩子擺擺手,“沒什麽事,過一會兒就好……”


    南舟因為阿勝的話,格外留意了一下那個男孩子。很經得起挑剔的五官,卻不大像女孩子。看小胡子的緊張勁兒,也不該是人販子該有的樣子。


    霍五正心疼著圓子,卻注意到一個年輕的小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霍五低聲說:“圓子,你怎麽樣啊?你看看那邊那個小姐怎麽樣?模樣算是船上拔尖兒的了吧?看著也是個文化人,你說你爹會不會喜歡?”


    圓子習慣了霍五整日替他物色後媽,實在沒力氣應付他,懨懨地說:“五叔,人家戴著戒指呢!”


    霍五偷眼一看,果然她手上有枚戒指,頓時有點喪氣,“怎們瞧得上眼的,都有了人家?要我說,隻要是看上了,往肩膀上一扛,搶回來就是!”


    圓子煞有介事地點頭,有氣無力地說:“是,你同我爹說去。”


    霍五嘴角抽了抽,“我找抽呢,跟你爹說。哎呀,人家過來了……不會主動要給你當娘吧……”圓子這下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南舟走近了,詢問道:“先生,孩子是暈船還是吃壞了肚子?”


    霍五清了清喉嚨,“免貴姓霍。”


    南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霍先生。”


    “是暈船。”


    “暈船的話,就更不要呆在這裏了。這會兒水流急,弄不好掉進水裏。不介意的話,我有一些方法,也許能緩解他的症狀。小弟弟,你怎麽稱呼?”


    “昭陽,齊昭陽。”


    南舟叫霍五去找個盆,防止孩子再吐。又叫他再去弄些水,放點糖和鹽,等下拿給孩子喝。然後她雙手牽著齊昭陽往甲板裏走,走到她覺得比較安全的地方,慢慢鬆開了他的手,讓他站在甲板上,試著去保持平衡。“這樣能讓你的中樞神經受到刺激,盡快適應水上的環境。”她解釋道。


    這樣練習了一會兒,南舟便叫霍五把他帶回船艙,讓他喝點水。如果實在是嘴裏沒味道,喝點汽水也是可以的。


    到了晚上,霍五又敲門請南舟過去看看。齊昭陽還是有些頭暈乏力,懨懨地躺在床上。南舟問他船上的醫生來過沒有,霍五說:“來過,說是沒大礙。不過我還是不放心,看南小姐很有些學問,所以請你過來看看還有什麽法子沒有。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休息了。”


    南舟笑了笑說沒關係,然後安慰齊昭陽道:“暈船不是什麽大問題,有人暈船是身體原因,有人是心理原因。就是海上資深的水手,有的剛上船的頭三天還會暈船呢。”


    齊昭陽眼睛亮了起來,問她是不是知道很多海上的事情,南舟笑著點頭,說:“是呀。”看他很有興趣的樣子,便說:“那我給你講講海上的故事吧。”


    船艙裏亮著壁燈,南舟在燈下,整個人都染著一層蛋黃色的光暈,顯得特別溫柔。齊昭陽往床裏挪了挪,讓出了一點位置給她。南舟很是喜歡這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麽看他的目光裏總會叫人心疼,她心底湧出許多天生的母性來。她坐到齊昭陽身邊,一邊說故事,一邊拿水杯給插了吸管給他,叫他多補充一點水分。


    南舟的故事特別多,她給他說有的船頭會矗立一尊木質的美杜莎雕像。美杜莎是希臘神話裏的女妖,誰要是和她對視就會變成石頭。還說起水手們的“迷信”,在海上,誰要是殺害信天翁,誰就會受到詛咒,招致厄運。還有海盜黑胡子,他搶奪的財寶被他藏在不同的地方,那些陪著他去藏寶的人都會被他殺死,所以黑胡子說隻有魔鬼和他才知道寶藏藏在什麽地方……


    這些故事同別人說的很不一樣,齊昭陽聽得入神,漸漸把身體的不適也忘記了。南舟直到他睡著了才回到自己的船艙。已經夜深人靜了,阿勝睡得很沉,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可她卻睡不著了,想起她離開的時候,齊昭陽在夢裏囈語,低聲叫了聲“媽媽”,她的心一下變得很柔軟,情不自禁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她想,未來她是不是也會這樣給自己的孩子講睡前故事?是她和江譽白的孩子。


    天是黛青色的,星星忽明忽暗,隻聽見船和水的聲音,艙外偶爾一點不清晰的人語,越發顯得天地間的寧靜。到這時才意識到他們離得那樣遠,忽然很想他。


    船到了漢浦,霍五和齊昭陽要下船了。齊昭陽要了南舟的地址,說是有空會寫信給她,甚至約好了,有朝一日一起出海去尋找黑胡子的寶藏。霍五也很熱情地留下了住址和電話,“南小姐回程的時候,如果沒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到家裏來坐坐啊!如果有什麽要幫忙的,打電話或者叫人捎個口信,那都是一句話的事情。”


    南舟謝過他,又同齊昭陽告了別。船緩緩啟航,看著他們越來越遙遠,心底生出了一絲“日昏停桌各自歸”的傷感。人生何嚐不就是一趟航行,來來往往的過客,認識一兩日、陪你三五程,永遠不知道誰能陪著你到達彼岸。


    到了南嶽尋了旅店住了下來,這一路還算順利。兩人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吃了早飯出門,在店門口碰上一個女人正在下洋車。南舟認出來是在船上的那個女人,隻當沒看見,偕著阿勝同她擦身而過。


    那女人也認出了南舟,恨地暗暗咬牙。那時候在船上,南舟拿了鐲子的碎片在她耳旁道:“你把男人送的鐲子當了錢貼補小白臉,再弄個假鐲子誣賴別人打碎,正好再訛一筆,真是好算計。你要再蠻纏下去,我就把剛才不小心聽到的事情宣揚出去。不曉得你家男人容不容得下你這樣的太太?”


    女人叫柳香,借著回鄉探親同人私會,不成想那日和姘頭在船上低語竟然叫南舟聽見了。她狠狠瞪了南舟的背影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南舟和阿勝按著她先前推算出的地方去找船。果然沒找多久,就在一個叫春沙的碼頭上看到了承風號。南舟上了船,船上隻有一個當值的老船工,並不見旁人。南舟向老船工索要了船東的聯係方式,便循著地址找過去,卻是一所女子學校。船東便是學校的校長。


    雖然沒找到何家鉞,但見這中年男人是讀書人模樣,南舟心裏覺得這人大約應該是個知書達理的,於是便說明了來意。


    這校長姓吳,正是何家鉞的表哥。當時見他們不僅運回了軍火還帶著一條船回來,就大吃一驚。得知原委後,也是很不能認同他的做法。何家鉞此時不在南嶽,隨軍隊走了。這船放在他這裏,正不知道如何處置,不料南舟竟然找來了。南舟將通平號的介紹信、船隻的資料一一拿給吳校長看,以證明她所言非虛。討要船隻也是有禮有節,並不給人難堪。吳校長很爽快地同意把船還給南舟。


    南舟了卻大事,人也鬆懈了下來。隻是船要開回震州,要麽是震州那邊派人過來,要麽是在這邊雇傭當地的船員開回去。南舟想了想,還是決定在當地雇傭船員。畢竟通平號的雇員大都走海運,對於內河水道並不熟悉,因此隻得耽誤幾日尋找引水員、輪機長等船員。吳校長也很是幫忙,跑前跑後介紹相熟的船員,終於是找齊了人。南舟又忙前忙後到海關那裏辦理同行證,頗是費了些時日。


    等到一切辦妥,南舟拍了電報給裴仲桁,告之了啟航的日期,還有接洽的事宜。忙完這些,離返航還有一天空著,南舟便同阿勝在南嶽城裏閑逛,看到新奇有趣的東西便買一些帶回去送人。


    南嶽風物大不同於震州,南舟看什麽都新鮮。有些本地特產,她覺得很可以帶到震州或者滬上去賣,便先定了一些貨,叫他們送到旅館裏,她準備帶回去試試銷路。這樣在外頭晃了一整天,不經意天都黑了。兩人找了家館子吃了點東西準備回旅館,一出門,有兩輛洋車到他們麵前招攬生意,“先生小姐,要不要坐車?”


    他們正是要打算回住處的,便一人上了一輛車。兩輛洋車一前一後跑了起來。


    南舟坐了一會兒,感覺出不大對勁兒來。周圍的行人變少了,路旁的燈火也稀疏了。她明明記得旅店不算太遠,更不是偏僻之處。她探身問車夫,“師傅,你是不是走錯路了?我要去民盛旅店。”


    “沒錯的,小姐,這是近路。”拉車的嘴裏說著,卻是越跑越快。


    南舟越來越覺得蹊蹺,她對拉著地說:“師傅你停一下,我要跟我的夥計交代件事。”這回拉車的索性不理她,跑得飛快。


    南舟心裏慌了起來,大聲叫阿勝。阿勝也覺察到了異樣,大聲叫著“停車、停車!”可兩輛洋車哪裏會停?南舟咬了咬牙,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她大聲喊了句“阿勝,跳車!”可正要跳車,洋車卻忽然停了,南舟和阿勝差點從車上跌下來。


    見洋車停了,南舟和阿勝都急著跳下車,隻是人剛碰到陸地,就有人拿著布從身後捂住了他們的臉,不過掙紮了幾下就失去了意識。


    南舟緩緩睜開眼睛,還是有些頭昏眼花,呼吸間聞到很濃重的黴味。有一線光從頭上方的氣窗裏射進來,斜斜的,落不到地。南舟感到手臂酸痛,想動卻動彈不得,渾身都是軟的。她聽到身邊有很輕的呼吸聲,努力轉過頭,看到趴在地上的阿勝,她的心放下大半。


    “阿勝,阿勝。”她不敢大聲叫他,輕聲呼喚,卻不見他醒來。南舟伸手去推他,推了幾下,阿勝也轉醒了。他睜開眼睛,扶著頭,一時還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


    緩了好久,兩個人才徹底清醒過來,腦子清楚了,可身上都還沒什麽力氣。


    “九姑娘,我們是不是碰上歹人了?”


    南舟沒說話,打量起四周。破破爛爛的泥胚房子,隻有一扇門一個氣窗。她扶著牆站起來,走到門邊,毫不意外,門上上了鎖。她走回阿勝旁邊,坐下來,神色凝重,“大概是的。”


    “那怎麽辦?”阿勝急道。


    南舟穩了穩心神,“等著看看吧。他們求財的話,把身上的值錢東西都給他們好了。”但要說求色呢?南舟不讓自己想下去。阿勝也想到了,趕緊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到貼身的口袋時臉上露出了一絲欣喜。他從貼身口袋裏摸了一枚簪子出來,塞到南舟手裏,“九姑娘你拿著……”這是原是他買給街上點心鋪子裏的姑娘的。南舟懂他的意思,把簪子收在袖筒裏。她上過護理課,了解人體結構,萬一遇到危險,隻求能一刺致命。但如果對方人太多,無論怎樣做都是螳臂當車。


    阿勝忽然又想到什麽,雙手在地上抹上泥灰往她臉上塗,塗了一遍還不放心,滿滿地又抹了一遍。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不是兄妹卻比她的幾個異母兄弟感情還要真摯些。南舟心裏發熱,暗暗祈求他們可以平安渡過這一劫。


    門外便響起開鎖的聲音。阿勝撐起身,往她麵前擋了擋。門推開了,湧進來幾個人,為首的女人南舟認得,正是船上碎了鐲子的女人。


    柳香扭著腰進來,得意地衝南舟笑了笑,“真是巧哪,臭丫頭,咱們可是又見麵了。”


    南舟明白,這是被尋仇了。


    柳香走近了,歪著頭打量了一下兩人,目光最後落在南舟的戒指上。她往邊上一站,對著跟著來的人道:“去,把她的戒指拿給我瞅瞅,讓我瞧瞧是不是也是假石頭冒充火油鑽。”


    跟班的得了吩咐,便上去抓南舟的手,想要拔戒指。這是她的訂婚戒指,她下意識就要護住。手緊緊攥住往身後藏,加上阿勝在一旁護著她,那跟班弄了半天沒得手。


    柳香看著生氣,對著旁邊的人一瞪眼,“都是死人哪,不知道上去幫忙!”這下又湧上去兩個人,一個抱住阿勝,另一個人去抓南舟的手。南舟拚命地掙紮,對著來人又抓又踢。柳香在旁看得惱火,“蠢貨!”索性挽起袖子走上前,對著南舟揚手就是一個巴掌,拍得她腦子轟的一下,人也摔到了。


    柳香叫人摁住南舟,然後去拔她的戒指。南舟急紅了眼,“你要錢,我旅店裏有,戒指不能給你!”爭搶間,阿勝給她的簪子也掉在了地上。


    柳香從小被賣進妓院淪落風塵,多年輾轉吃盡了苦頭,最後成了當地水匪大當家的姘頭,對於那些年輕美貌的富家千金天生又恨又妒。南舟這下落在自己手裏,自然是會往死裏糟蹋。越是看她珍視的東西,柳香越是要搶。


    阿勝被人壓著,眼看南舟的手指就要被女人掰彎,哭著道:“九姑娘,給她吧,錢財是身外之物啊!”


    南舟何嚐不知道錢財是身外物,但這個戒指不一樣。她想要護住它,仿若要護住她同江譽白的感情,不肯叫人褻瀆。但她還是力盡了,戒指生生被柳香拔走了。


    柳香拿了戒指,吐了口唾沫擦了擦,然後戴到手上,對著光看了看。鑽石閃得眼疼,她還沒戴過這樣美的戒指。柳香輕蔑地衝她晃了晃手,“不給?還不是讓我戴了?”


    南舟手腕上的鐲子也滑了出來,柳香一垂眼又瞥見了,這下眼睛更挪不開了,“喲,真是隻肥羊,好東西還不少呢!這是老天爺給我送禮呢!”說著又叫人壓住南舟,上去拽她的鐲子。


    那鐲子卡在南舟的腕子上,怎麽都拔不下來。南舟的手骨卻因為粗暴地擼拽受了傷,手腕腫了起來,越發拔不下來。柳香卻更是非要弄下來,叱罵跟班的不使勁。


    “幹什麽這麽吵!”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大吼,柳香嚇了一條,停了下來。忙起身理了理旗袍正要往門口去,門被人踢開了,進來一個五短身材絡腮胡子的胖男人和幾個嘍囉。


    男人正是水寨的大當家馬奎先。馬奎先聽另一個姘頭說柳香偷偷摸摸弄了兩個人進寨子,不知道在幹什麽。他便跟著過來了。他掃了一眼地上狼狽不堪的南舟和阿勝,清了清嗓子裏的痰,吐在了地上。“叫你最近不要惹事,怎麽又弄人來了!”


    柳香忙靠過去,“大當家的,我沒有。是我回來的船上看這兩人鬼鬼祟祟地跟著我,我怕是那些人來刺探水寨的……”


    “你胡說八道!”南舟怒目而視,“我們不過是過路的,是你在船上……”


    柳香上去猛踢了南舟一腳,正踢在她肩膀上,疼得她蜷縮了起來。


    “別想花言巧語騙我們當家的!”柳香罵道。然後又轉身對著馬奎先道:“大當家,我看他們是肥羊,身上還有點值錢貨。咱們多久沒做生意啦,不如叫他們家人送錢來,回頭換點子彈也不錯啊!”柳香媚著聲音,撒嬌地搖搖馬奎先的胳膊,“大當家,人家挺喜歡那鐲子的,就是取不下來……”


    馬奎先本就是南嶽附近一個窮凶極惡的水匪頭子,搶劫、綁票這種事情就是他們最常見的“買賣”。隻是最近被兩界軍閥剿匪的軍隊殺的有些狼狽,才龜縮在水寨裏沒出去做買賣,正是缺錢缺軍火的時候。


    他剔了剔牙,“取不下來?把手砍了不就拿下來了嗎?”


    柳香一聽,心花怒放,在他肮髒肥膩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轉身對跟班的道:“都聽見了,把她手砍了,把鐲子拿給我!”


    馬奎先身旁跟著的四當家汪瘸子諂媚道:“我去給嫂子取來!”然後從身後抽了刀出來,笑著向南舟走去。


    南舟被人壓住後背,整個人反剪著手趴在地上。汪瘸子走近了,習慣性先捏了她的臉看了看,用手抹掉她臉上的浮灰,淫蕩地笑了起來,“大當家的,這女人樣子不錯哎!不如先玩玩再砍手,不然血喇喇的,不爽快啊!”


    阿勝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趁身上的人走神,猛地一衝,爬起來跑到南舟身前,猛地撞開人,“你們敢!這是震州南家的九姑娘!”


    汪瘸子被推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覺得顏麵掃地,怒氣衝衝抬腿就踹了阿勝一腳,“我他娘的可沒聽說過什麽南家北家的!有錢更好,玩夠了還有銀子收!”


    阿勝被踹飛了出去,撞在了牆上吐了口血,但又強撐著爬到南舟身旁,把南舟護在身後。


    “媽的,真礙事!”汪瘸子說著揚起刀。南舟知道反抗不過徒勞,很有可能把阿勝的命搭上去,她使勁拉住阿勝想把他從刀下拉開,但阿勝還是死死擋住她。


    眼看刀就要落下,阿勝突然大喊:“我們姑娘是震州裴家二爺沒過門的媳婦!”


    這一嗓門又尖又響,簡直要把人的耳膜刺穿。汪瘸子的刀在空中頓住了,狐疑地看了看阿勝,又轉頭看了看馬奎先。震州裴二爺這名號聽過,雖然山高水遠井水不犯河水,但卻是聽說過此人是兩道通吃的人,就是南嶽也有裴家不少生意。


    “你們不就是求財,去萬盛商行叫他們告訴裴二爺,你們要多少銀子我們二爺都能給!但是你們敢動我們姑娘一根汗毛,你們誰也別想活命!這東南三省、宜江下遊,幾個軍長司令哪個不是我們二爺的朋友?桂軍司令還是我們二爺拜把子的兄弟,不要命你們盡管試試!”阿勝目眥盡裂,越說越激動。


    南舟同那幾個水匪一樣詫異,但阿勝的話似乎是起了作用,那幾個水匪互遞了眼色到了門外商量。


    汪瘸子覺得阿勝的話不大可信,就算是真的,裴仲桁在震州一帶再有勢力,但手伸不到南嶽來,沒什麽可怕。可另外一個當家的卻認為寧可信其有,若是真的更好,落到自己寨子裏的肥羊沒有還回去的道理。但是可以賣他個人情,用這女人換幾百條槍回來,也是一個上算的買賣。都曉得道上人看重臉麵,這女人暫時也不能碰。先留著她,萬一是假的,再動不遲。


    柳香在一旁聽得著急,她比誰都想糟蹋南舟,可大事她不敢插嘴,隻得暗自祈求阿勝不過是胡說八道。


    阿勝素日膽小,剛才那樣已經用盡了力氣,這會兒全是後怕。但南舟如同他的妹妹,從前沒護住南漪,他已經很自責了。這回就是拚了命,也得護住南舟。他心裏又慶幸之前裴仲桁來找他,威逼利誘地叫他每到一處先去裴家的鋪子裏知會。萬一遇上事,就一定要報出家門,說南舟是他的未婚妻。那時候阿勝還嗤之以鼻,覺得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現在真是謝天謝地他裴仲桁還算是有點名頭。


    阿勝緊緊握住南舟的手,“九姑娘,你別怕,隻要通知了裴二爺,咱們就會得救的!”


    南舟正想同他細說,但門又開了,汪瘸子進來叫阿勝去通知裴仲桁,十天內帶二百條槍一箱子彈外加十萬大洋來換南舟。


    阿勝不肯離開南舟,南舟卻覺得無論怎樣,兩個人能走一個是一個,低聲勸他先出去。“我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老爺,他病情才有起色,我怕他聽了消息再受刺激……”


    阿勝噙著淚點點頭,“九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能求到二爺來救你。”南舟想的卻是江譽白,“你回去萬一碰到了江先生,也什麽都不要說。他若是問起來,就說我有事耽擱了。”是她不聽他的勸阻,執意前來。萬一他知道她深陷險境,不知道會急什麽樣子。江家的勢力遠不到南嶽,隻會更給他添無數的麻煩。


    阿勝擦幹了眼淚,“九姑娘,你一定要保重!”然後一咬牙離開了水寨。


    出寨子的時候同樣是蒙了眼睛,然後被人丟在了大街上。阿勝先尋了電報局給裴仲桁發了電報,然後馬不停蹄地再坐船、火車回震州。奔波了幾日終於到了震州,一下火車就見裴仲桁已經等在了站台上。阿勝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如何碰上了惡人,如何被抓,南舟受了怎樣的折磨。然後他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二爺,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


    裴仲桁聽完,臉上不見什麽情緒,叫萬林把他攙起來。“你路上也累了,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九姑娘的事情你放心,我會把她平安帶回來的。”


    阿勝不好回家,隻得跟著萬林在旅店裏先住下。也是累狠了,第二日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有個年紀不大的夥計敲門來給他送飯,“我們二爺叫我帶話給勝哥,說叫你放心,二爺昨晚已經動身去南嶽了。要是勝哥不方便回南家,就先在這裏住下。”


    阿勝謝過他,吃不下,也強扒了幾口飯囫圇吞了。算了算馬上就是定下的歸期了,如果不和南漪通個氣,南老爺肯定會著急。想到這裏,阿勝還是等到天黑了跑回南家,偷偷趴在牆頭吹了吹哨子。南漪熟悉這個聲音,推了門出去,見阿勝的腦袋露在牆頭上,衝著她直招手,並做了禁聲的動作。南漪吃了一驚,悄悄溜出門,“你怎麽回來了?姐姐呢?”


    一說這個阿勝哽咽起來,把事情說了一遍,南漪驚地臉色煞白,“怎麽會這樣?”


    阿勝忙安慰她,說裴仲桁已經去了南嶽,肯定能把南舟帶回來,隻是不知道準確的歸程。家裏這邊還要南漪多多遮掩一番,若是老爺問起來,就說收到了信,九姑娘要在外頭多耽擱幾日。


    也隻得如此了。南漪叫阿勝一有消息就來通知她,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房,輾轉難眠。


    南嶽當地鋪子裏的大掌櫃早早得到了消息,裴仲桁一到南嶽一切都安排妥當。這些水匪都是小心謹慎的人,這水寨的所在極其隱蔽,在外頭有安全的接頭處,一有風吹草動便能瞬間逃匿。


    按著阿勝說的地址,去見水寨的接頭人。那人同萬林對上了接頭的暗號,然後便把換人的條件再說了一遍,這回給了交貨換人的地點。裴仲桁並不同他搭話,萬林同那人道:“我們二爺要先見見姑娘,確定姑娘安好才能交貨。”


    那人想了想,做不了主,便要先回寨子請當家的主意。第二日那人折返,說可以在水寨裏見人,但隻能裴仲桁獨身前往。萬林正要再交涉,裴仲桁卻先允了他們的條件。


    “二爺,您一個人太危險了!”萬林憂心道。


    裴仲桁卻是淡淡道:“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我這條命他們不稀罕,但是槍卻稀罕的很。他們舍不得殺我的。”


    到了約定的時間,有洋車過來拉他,上車前先蒙了眼,然後又是洋車又是馬車又是船,折騰了半日終於到了水寨。


    震州裴二爺,早聞其名未見其人。幾位當家圍繞著馬奎先分立兩排,卻見手下帶進來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手上還拎著一個食盒。


    摘了眼罩,裴仲桁偏頭閉了會兒眼睛適應了光線。然後從容地從西裝口袋裏掏了眼鏡戴上,鎮定自若地將屋裏的人掃視了一遍。他氣質溫潤,隻有冷鷙的目光有些不相稱。想必這雙眼睛是看慣生死、冷血無情的。馬奎先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同裴仲桁這種與洋人、軍政打交道的相比不大上台麵,但還有幾分認人的眼色,他一抱拳,“裴二爺,久仰。”


    裴仲桁卻並未回禮,沉聲道:“你我同是道上的人,虛禮不必,麻煩當家的帶我去見見內人。”


    汪瘸子見他無禮,正要發作,被馬奎先攔住了。他一揮手,衝寨子裏的軍師道:“老鄧,帶二爺去見姑娘。”


    裴仲桁隨人走了兩步忽然停了下來,想起了什麽似地,“聽我回去的夥計說,尊夫人把內人的戒指拿去把玩了,不知道方不方便先還回來?”說著從口袋裏掏了一個小方錦盒出來,扔向了馬奎先。馬奎先一手抓住了,卻沒打開,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道上的規矩我懂,東西落到誰手裏算誰的。但那戒指是和我同內人的訂婚信物,意義不同。以物易物,還願大當家能成人之美。”


    柳香本來站在馬奎先身後給他搖扇子,這麽一聽,忙湊過去看。盒子打開,裏麵也是一枚鑽戒。那鑽石比她搶來的那隻還大、還閃。


    馬奎先雖然是個悍匪,但在人前很喜歡自居綠林好漢,自然要講究一些所謂的盜亦有道。他斜眼瞧了柳香一眼,“還不把二爺的戒指還回去?”


    柳香心裏並不樂意,但拿了個更大的,也算是不虧。可心裏越發妒恨起南舟,那個臭丫頭,怎麽這麽好福氣,找到這樣有錢有貌的男人!那人往堂裏一站,立刻襯得旁人豬狗不如。她看得心癢,眼睛幾乎要沾在他身上。


    裴仲桁麵無表情地回視一眼,“夫人可以試試尺寸,倘若不合適,裴某再著人換一枚。”


    他這樣一說,柳香心裏一熱,心花怒放的戴上。尺寸小了點,但硬戴還是戴得上的。隻是戴的時候手指不知道被戒指哪處劃了一下,滲了點血出來。當然她並不在意,隻是不停地伸著手看那閃著彩光的鑽石,怎麽看都看不膩,同那人一樣。再抬頭的時候,人已經走了。


    柳香心有不甘,同馬奎先媚聲道:“大當家的,我跟著去看看,省得他們暗地裏弄什麽名堂。而且,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


    馬奎先卻是一個巴掌抽過去,“當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瞧見俊俏的後生就騷浪起來了!”


    柳香被打得臉疼,可不敢頂嘴,隻能撒著嬌替自己辯解。又有汪瘸子在旁勸解,馬奎先才息了火。汪瘸子同軍師向來不合,一有機會便要說三道四的。馬奎先雖然不大信,心裏還是多少泛著點嘀咕。這會兒想了想,讓軍師同外人獨處,確實不大合適,於是還是決定親自帶著人跟過去瞧瞧。


    寨子裏的嘍囉打開了門,裴仲桁走進去的時候,氣窗射進來的那束光正刺在他眼上,以至於看不清房間裏的情形。房子裏濕氣很重,還有股經年累月散不去的黴味。


    聽到動靜,南舟抬起頭。這幾日她根本沒睡,不敢睡,也是沒法睡。她也是怕的,隻是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堪的可能。


    她想起海道針經裏的話,“行路難者有徑可尋,有人可聞。若行船難者則海水連接於天,雖有山嶼,莫能識認。”她此時就如同人在海上,什麽都沒有,不辨東西南北,隨波逐流。一個浪頭拍過來,就是沉身入海。可如果這就是她的命運,她也不能逃避,再怎樣可怕的境遇,她都得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她在思考對策,如果沒有人來救她,她就得自己自救。這裏潮氣重,夜深人靜之時能聽見水聲,想必是鄰水之地。既然有水,就會有船。隻要有船,她就有機會讓自己從一個泄欲的工具變成一個有用的人,再借機逃出去。


    她強迫自己不去焦慮,給自己找事情做,整日用手指在泥地上默航海口訣,“正九出乙沒庚方,二八出兔沒雞場;三七出甲從辛沒;四六生寅沒犬藏……"


    她蹲在地上,還沒默完,抬起頭就見一人從日光裏走來。光照進他的瞳孔裏,瞳孔的顏色變成琥珀色。然後他走近了幾步,進了陰影裏,眸色陡然變得很深。白色的西裝纖塵不染,平靜無波的眸子在看清她的時候,終於起了巨浪,卻不得不隱忍不發。


    南舟緩緩站起身,一臉的不可置信,“你……”話沒說完,裴仲桁走到她麵前忽然把她拉進進懷裏,她後半段的話也因此變得嗡嗡的,“……怎麽來了?”


    他卻是無聲地抱住她,下頜落在她頸子裏,手臂收得很緊。她覺出一點異樣,但是想起那時候阿勝假稱裴仲桁是她的未婚夫,門口還跟著水匪盯著他們,那麽她也隻能堅持把戲演下去。


    她從來沒想到過他竟然是這樣有力的,她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氣。這個擁抱很久,專橫強硬,久到她覺得如果自己不說點什麽,他會這樣天長地久地抱下去。最初的詫異平息後,慢慢溢出了許多安心——她忽然什麽都不怕了。


    “誒,我身上好髒……”


    她竟然想的是這個?


    是很髒,實在沒法子看的髒:頭發亂蓬蓬的,衣服皺皺巴巴暗沉沉的,裙子膝蓋的地方也磨破了。臉上更不用說,厚厚一層灰。身上也浸染了潮濕的味道,但再深聞下去,還是能聞到獨屬於她的體香——這樣的,他竟然不嫌棄。


    她的目光所見之處,看得到水匪的幾個頭目正審視打量著他們,所以她不敢推他,隻能由著他抱著。好在他終於鬆開了,扶著她的雙肩把人稍稍拉開些,仔細端詳她的臉。目光裏的東西濃稠而複雜,她看不懂。半晌,才聽見他歎息一樣冒出兩個字,“瘦了。”


    南舟知道自己是副什麽鬼樣子,但對於落入賊窩的女人來說,她越是邋遢,就越多一分安全。但看到他西服上被自己弄髒了幾處,竟然很不好意思起來,“弄髒你衣服了……”


    裴仲桁沒有理會自己的衣服,掃了眼四周。地上有兩個破碗,一個碗裏是粗糙的飯食,另一隻碗裏裝著水,看著還算幹淨。隻是看樣子,她沒動過。


    南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聲音很低,“今天還沒抓到老鼠。”


    他眉頭微蹙了一下,不大明白。她往前湊了湊,又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耳語,“我怕他們下藥,所以先把東西給老鼠吃,老鼠沒事我再吃。要是不大對,我就不吃。今天老鼠還沒來。”她說完吐了吐舌頭,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得意。


    溫熱的氣息他在麵龐邊,像是被火灼燒著。隻消微微側臉,便能擒獲那顆櫻桃。嗓子眼發緊,心裏卻是一陣錐痛,但都隱忍下去了。


    裴仲桁掏了帕子,彎身沾了水給她擦臉擦手。她臉上因為在地上摩擦而產生的細碎的傷口,這會兒已經結了疤。被打過的那側臉雖然腫消下去了,但白皙的皮膚仍透出青紫,嘴角也是裂開的。


    南舟見他臉上不見喜怒,下頜卻在收緊,她能感覺到他隱忍的怒氣。她有些心虛,給他惹這樣大的麻煩。


    “你真是,膽大包天。”他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了。


    他知道攔不住她去南嶽,所以威逼利誘阿勝,再三交代他每到一處必要先聯係裴家商鋪,商鋪會派人暗裏保護。這個阿勝,頭幾程倒還算聽話,誰料想到了南嶽反而沒去商鋪。待出了事,阿勝來見他,他一追問,方才知道是阿勝聽南舟說起恐怕裴家人對何家鉞不利,所以才堅持親自前來。阿勝怕泄露了何家鉞的行蹤,會間接給南舟添上一條人命官司,所以沒去裴家商鋪。


    好在阿勝還能在緊要關頭報出他的名姓。可原來她心中仍舊是如此看他,根本不信他心中也有家國天下,始終是個善惡不分、睚眥必報的惡徒。


    南舟抿了抿唇,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是獨自到南嶽,還是抓老鼠?


    裴仲桁的目光在細數她臉上的傷痕,又拉起她的手,她“嘶”地抽了口氣,原來是碰到了傷處。她的手腕仍舊發青,不知道糟了多大的罪。


    她努力表現的輕鬆,還安慰他說“我沒事。”


    這樣還叫沒事?他已經疼得撕心裂肺了。他抿住唇,目光越來越冷。


    馬奎先看了一會兒了,瞧得出來是一對兒,而且女人是男人的心頭肉。這樣買賣就十拿九穩了。他遞了個眼色給軍師,軍師會意,提了提聲音,笑道:“裴二爺,姑娘活生生好端端的,您也見著了。我送您出寨子吧!早日準備好東西,早日接姑娘出去。”


    裴仲桁轉過頭,一字一句地問:“誰幹的?”目光裏的陰鷙叫人脊背一涼。


    眾人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問的是什麽。


    軍師是個圓滑中年人,當即堆出笑,“二爺息怒,都是誤會。並不知道姑娘是二爺的家眷,手下人手粗……”


    “再加兩百條槍。誰幹的?”


    軍師同馬奎先對視了一眼,馬奎先忽然抬腿一踢,從隨從裏踢出個嘍囉來,然後拔槍就開了兩槍,那嘍囉當場斷了氣。南舟的耳朵被震得發疼,人也驚得呆住了。這一切來的太快,她都沒反應過來。


    裴仲桁自然知道那嘍囉不過是個替死鬼。但這也就夠了,他要的就是這樣出其不意的震撼,能鎮住寨子裏對南舟心懷不軌的人,他不在的時候就能安心。


    “麻煩各位先在外頭稍候一會兒,我同內人有幾句私房話說。”


    眾人都等著馬奎先的命令,他掃了眼兩人,然後一抬手,帶著人出了房間。


    看人出去了,南舟鬆了一口氣,終於有機會同他說話,問他阿勝好不好,南老爺是不是知道她的事,承風號逾期,有沒有人去通知船上的雇員……


    裴仲桁一一做答。南舟聽完後,放下心來,卻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你真要給他們那麽多槍?這些人拿了槍,周圍的百姓不是更要遭殃?”


    裴仲桁卻沒回答她,俯身把地上的食盒提起來,打開了蓋子。“上船時買的,不知道你愛吃什麽,都買了一點。”


    南舟垂頭一看,食盒裏放滿了點心,椰汁桂花糕、棗泥菊花酥、開口笑……還有溪口千層餅。


    “餓了吧,想吃哪個?”


    這些東西叫她意外,她胸口有一些難以名狀的東西在往外湧,忽然鼻子發了酸,“裴仲桁……”


    他抬起目光,卻是很溫柔地笑起來,“現在吃我可不大方便——先吃點其他的墊墊,過兩天我接你出去你再吃。”


    她頭回聽他說這樣撩人的話,可見他舉手投足都是清方端正,反而叫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很想說沒人在旁邊,他不用如此做戲,但卻怎麽都說不出來。


    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南舟垂首點了點頭,忽然又拉住他的袖子,“二爺,能再幫我一個忙嗎?我的戒指……”


    她的話沒說完,裴仲桁從口袋裏掏了一枚戒指出來。拉過她的左手,緩緩戴在了她的無名指上,很慢很鄭重。


    是她的戒指!


    南舟又喜又悲,忽然掉了眼淚。眼淚掉在了戒指上,是溫熱的。他的拇指輕輕揉了揉,把那滴淚揉開了。她手指上那一處漸漸發了緊。


    “已經洗幹淨了,不過再衝一下也好。”他輕笑道。


    南舟噗嗤笑出了聲,不好意思的抬手抹掉了眼淚,“謝謝你……你的錢我會還你的。”


    但那滴淚卻是落在他心頭,又酸又苦。他不置可否,隻淡淡道:“以後再說。”說完便離開了。


    裴仲桁出了房間,又有嘍囉上了鎖。軍師候在一邊,笑得諂媚,“這就送二爺出寨子。”


    “內人臉上是什麽樣我都瞧清楚了,過兩日若有什麽不對地方,別怪我翻臉無情。也麻煩軍師給內人換個像樣的地方住,幾百條槍的買賣,還是應該拿出點誠意來。”


    軍師點頭稱是。雖然這寨子裏滿是窮凶極惡之人,但裴仲桁的語氣還是叫人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蒙了眼罩出了水寨,被送回了當初接頭的地方。萬林等得心焦,直到看到裴仲桁回來,他才放下心來,將裴仲桁接上車。


    “都安排好了?”裴仲桁一上車便問。


    萬林一邊開車一邊答道:“都安排好了。錢已經從銀行裏提出來了,槍和子彈司令也已經叫霍五爺準備好了。具體怎麽行動,司令等著二爺過去詳談。我聽霍五爺說了,司令早有剿匪的意思,隻是那些水匪太狡猾,打不過就躲起來,老窩不好找。”


    裴仲桁點點頭,人往座椅上靠過去,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車到漢浦直接駛進了軍部,霍五已經在等他了。兩人先去軍火庫清點了槍支彈藥,又點派了一隊人負責押運。一切辦妥了,裴仲桁才隨霍五去了行轅。


    他早年落魄時,得到過桂軍司令代齊的照拂。兩人都是罕言寡語但做事幹淨利索的人,代齊看中了裴仲桁的商業天分,為人行事也投他胃口。因代齊是個淡然的性子,不重經營,後來家中私產、各項投資索性都交給了裴仲桁打理。多年下來,倒成了摯交。


    圓子見了他興奮地叫:“裴叔叔,你來啦!這次一定要多住幾天,五叔新給我找了位西洋棋師傅,這回看我能不能贏你?”


    裴仲桁揉了揉他的發頂,“圓子又長高了。”


    圓子扯了扯唇角,“五叔每天盯著我喝三杯奶,不好好喝就不讓我騎馬。”


    裴仲桁微微笑道:“小孩子喝牛奶好,可以長個子。”


    “我母親也這樣說,所以叫五叔盯著我。”


    裴仲桁知道一些他父母的事情,所以很愛憐地摟了他一下,然後陪著他下了盤棋。雖然圓子年紀小,自尊心卻強,同他下棋不許人讓。裴仲桁也並不把他當孩子,該怎樣下就怎樣下。幾月不見,圓子棋藝果然有了很大的長進。隻是裴仲桁看到西洋棋便想起南舟,所以有些走神,圓子便贏了一局。


    圓子知道他有事同父親商量,所以也沒怎樣纏他,下完一局便收了棋。小大人一樣點評道:“今天裴叔叔有些心不在焉,我勝之不武。”


    裴仲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抬眼看見了壁爐上的一排相框。他怔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壁爐前,拿起了其中一個相框。


    圓子也走過去,踮腳看了一眼,“這是前幾天回漢浦的船上碰到的一個姐姐。”


    是南舟摟著圓子在船舷邊拍的相片。兩個人逆風站著,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四散開來,她不得用手按住頭發。有一縷飄到了圓子臉上,她正笑著側頭幫他把頭發拂開。相片裏的人笑容燦爛,神采飛揚。


    “五叔照的。攝影技術倒是越來越好了,可惜他一眼都不看的。努,那上頭的全是五叔照的。”


    裴仲桁抬頭掃了一眼,十幾個相框,裏麵是各種各樣美麗小姐的相片。他知道是霍五特意照了給代齊看的,為了防止代齊把小姐們的相片給扔了,所以霍五每次都要讓圓子和她們一起照。這樣看在兒子的份兒上,他怎麽都不會扔的。


    代齊的舊事裴仲桁也知道一些。尤記得一年年末,他來漢浦交陳生意上事情。那年圓子被他母親接去了京州過年,代齊一人閑著也是閑著,兩人便一同對雪小酌了一夜。酒到微醺話便比平日多了些,代齊頭一回問他為什麽還沒成家。他隻道家中已有子侄,並不急著等他傳宗接代。更何況他一個人慣了,不覺得非要同什麽人過日子。或者說同什麽人過日子於他來說沒什麽區別,那麽早一日晚一日也不打緊。


    代齊卻是捏著杯子,幽幽道:“等你遇到那個人,大約就不會這麽想了。”


    裴仲桁有些意外,這樣的話題並不多見。雖然他沒什麽可談,但還是禮貌地問了一句,“不知道什麽算是‘那個人’?”


    代齊抬頭望了望黛青色的天暮,半晌才道:“就是碰上了那個人,你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然後又給他滿了杯酒,“兩個人能走到赤繩綰足,是運氣。遇見的早一步,心智不熟;若晚一步,又會萬劫不複。”然後自嘲地笑了笑。


    愛而不得,放不下,便成了劫數。


    代齊不過年長他三四歲,可裴仲桁卻從他話裏聽出些“少年情事老來悲”的意思來。這些話也僅聽代齊說過一回,再往後也都是萬事不縈於心的模樣。如今這些事情輪到自己,就有了別樣的體會。有些人的滿不在乎,不過是因為無能為力。而有些男人的珍而重之,是潤物無聲的,連目光都很克製,生怕一個眼神太深,就會驚擾了那個人。


    裴仲桁輕輕把相框放了回去,“這個姐姐是有未婚夫的。”


    “嗯,我知道,她戴著戒指呢。”然後圓子又咧了咧嘴,“不過五叔說,隻要瞧上了,管她嫁人沒嫁人,先扛回家再說——他也就敢擱我麵前說說,你看他敢不敢跟我父親說。”


    “跟我說什麽?”花廳外響起了一個清雋的聲音。圓子吐了吐舌頭,轉過身叫了聲“父親。”


    副官接了代齊的手套和配槍下去,他走過來掃了眼那排相框,淡然道:“你五叔的相機怕是不想要了。”然後轉向裴仲桁,“裴兄久等了。”


    裴仲桁笑了笑,“也剛到一會兒。”


    兩人並肩去了書房,霍五換了衣服下來隻看到兩人一閃而過的背影。“你爹回來啦?”


    圓子點點頭。


    “我剛才好像聽見他說什麽了?”


    圓子學著代齊的樣子,“父親說,‘你五叔的相機怕是不想要了。’”


    霍五心裏一個踉蹌,這是要摔他的相機呢!他撇撇嘴,“甭理他!”然後蹲下身與圓子平視,語重心長地說:“記住五叔的話,往後瞧上誰了,不擇手段都要弄到手,先下手為強,後下手守空房。”


    圓子有點嫌棄,“五叔,能教我點兒好嗎?你這樣會教壞小孩子的。”


    霍五覺得自己一片好心變成了驢肝肺,都被這父子倆揮霍幹淨了。


    直到看著圓子睡下,霍五才下樓,裴仲桁和代齊已經從書房裏出來了。事情談妥了,裴仲桁也不再逗留,同二人告了別。隻是臨走前找霍五要了那張相片,霍五向來大方,反正代齊瞧不上,送人也好。


    等到裴仲桁離開了,代齊才把事情同霍五交代了一遍,叫他部署下去。霍五一一記下,但最後有些聽糊塗了,“不是說拿四百條槍一箱彈藥去換人嗎,怎麽裝箱的時候要在箱子下頭墊稻草,隻裝一半?”


    代齊挑眉看了他一眼,難得有興致,“你猜猜。”


    霍五想了想,“哦,這是要跟水匪討價還價?裴二做生意確實有一套。”


    代齊搖搖頭,“錯了。”裴仲桁當時一提出來,他就明白了。


    “那是為什麽?”霍五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對了,剛才那相片上的小姐叫什麽?”代齊忽然問。


    “姓南,叫南舟。”


    代齊頓了頓,倏爾牽唇微微一笑。


    霍五想,這會兒想起來問人家的名字了?相片都被人家討走了!然後腦子轉了一圈,忽然茅塞頓開,“裴二這些東西換的就是她?”


    代齊但笑不語,站起身,“就按剛才我說的安排下去吧。剩下的東西過五日再送過去。布放要隱蔽,千萬不要暴露了。”


    雙方定在了宜江支流的一處淺灘上換人。到了換人那日,桂軍派出的幾個士兵都打扮成挑夫的模樣,推著幾個大木箱同裴仲桁早早等在了岸邊。


    過了許久,才有兩條船遠遠駛來。到了河中心,船停了下來。馬奎先並沒有來,隻來了其他幾個當家和軍師。


    裴仲桁抬了抬下頜,萬林把木箱打開,槍支彈藥的機油味隔著老遠都能聞到。


    裴仲桁一拱手,“麻煩幾位當家把內人帶出來。”


    船上的人拿著望遠鏡仔細看了看。汪瘸子看清楚了東西,這才衝船艙裏的嘍囉揮了揮手。不一會兒南舟被人從船艙裏推出來,雙手被綁在身後。今天不算太狼狽,穿了身粗布衣褲,頭發鬆鬆綁成了條麻花辮。


    “那就換人吧!”


    裴仲桁這邊把軍火抬上了一條空船,叫人劃了船到河中心,汪瘸子則押著南舟上了另一條小船,然後兩邊人的船上各牽了一條長繩。兩船交匯時,汪瘸子跳到了另一條船上,打開箱子核對數量。十萬現大洋是對的,但檢查到長槍的時候,他清點了一會兒,忽然變了臉色,然後吹了一聲嘯子,水匪們又快速把南舟的那條船拉了回去。


    萬林這邊正要拔槍,二當家先放了幾槍到南舟的船前,“勸各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說好了換人,怎麽又不放人!”萬林厲聲道。


    汪瘸子皮笑肉不笑,“這話得問你們吧。說好了四百條槍,一箱子彈,這數量可不大對,箱子底下全是稻草!”


    裴仲桁故意蹙起眉頭,轉身低聲同萬林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兒轉過身,同幾人一抱拳,“各位,裴某確實是真金白銀著人買了四百條槍和一箱子彈,昨日裝箱前也親自清點過。怕是被什麽人盯上暗中盜走了,並非裴某不講信用。”


    “廢話少說,見槍換人,否則也別說咱們翻臉不認人!”


    南舟這時候已經被人又壓回了船上,一隻駁殼槍頂住了她的額頭。她咬著唇不說話,盡管內心害怕焦急,可不願意表現出來,不想給他再惹麻煩。


    裴仲桁仿佛失了分寸,急走了幾步,人都踏進了水裏。“幾位當家,有話好說,不要傷了內人!各位也知,銀子好弄,弄軍火卻是堪比登天,請各位再寬限幾日……”


    “二爺也是懂規矩的,說好的事可不好改。明日此時,如果還不見另外的槍,二爺就等著給姑娘收屍吧!”


    裴仲桁卻仍舊不放棄,“裴某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子一日弄來這許多槍支彈藥。這樣,我同各位一起回去做個質押。等我下頭的人齊了東西,各位再放我和內人出寨子,這樣如何?”


    南舟一聽著了急,大喊道:“你瘋了!”還想再說,槍口卻又狠狠往她額上頂了一下,讓她無法再說下去。


    幾個當家的互看了幾眼,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最後同意了。


    空船劃過來,裴仲桁低聲同萬林交代,“一切都等我的信號。”然後轉身上了船。


    萬林再不讚同他的做法,也隻能眼睜睜看他上了船,然後一咬牙,帶著人撤了。


    南舟看著他從容地站在船中,那一葉小舟破水而來。直到靠近船身,他扶著船舷跳上大船,然後走到自己麵前。他唇角噙著一絲淺笑,可她怎麽都笑不出來,隻喃喃地道:“你真是瘋了!”


    兩人又被綁了手腳蒙了眼罩扔進了船艙。旁邊有人在,他們並不說話,隻是肩並肩靠在艙壁上。一路顛簸回了水寨,兩人被鎖進了一間屋子裏。現在就剩他們兩個人。南舟一肚子火氣,壓低聲音問他:“你為什麽要進來?你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裴仲桁卻沒直接回答她,打量了下四周,這房間仍舊簡陋,卻比上次那間幹淨多了。他在桌前坐下,倒了兩杯茶,“九姑娘坐下喝口水,消消氣。”


    南舟被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氣死了,賭氣坐下,卻是坐到了床邊。


    裴仲桁笑了笑,端了茶起身走到她旁邊,偏頭端詳了一下她的額頭,剛才被槍頂住的地方紅了一處。又心疼了一下。


    他也在床上坐下,把茶杯往她麵前送了送。南舟偏過臉,不肯接。他自顧自慢慢啜了一口,忽然輕笑出聲,“裴某沒想到,九姑娘竟然這樣惦念我的安危。”


    南舟覺得這人大約是吃錯了藥,“誰惦念你安危了!你這叫自投羅網知道嗎?我自己一個人,找個機會往水裏一跳,憑我自己的水性,沒人能比我遊得快。你現在進來了,你又不會遊泳,叫我怎麽帶你出去?”


    裴仲桁一怔,然後輕輕歎了口氣,“原來九姑娘是嫌棄我會拖累了你……”


    南舟怒意更盛,轉過臉來,“我沒有!誒,你這個人怎麽就是不明白!”


    他忽然展顏一笑,“沒有就好。喝口水,慢慢說?”


    南舟簡直是拳頭打到了棉花上,氣也沒出撒,奪了杯子咕嘟咕嘟喝光了。他含笑靜靜看她喝完,然後接走了杯子,垂目在手中輕輕轉著。


    南舟不是怕他會拖累自己,而是不希望他冒這樣大的危險,沒有這個必要。過了半晌,氣頭過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生氣也沒有辦法,他人已經進來了,還是為了她才落到這樣的境地裏。


    “不氣了?”他偏頭看了看她,她是氣得沒脾氣了。


    裴仲桁笑了笑,站起身到門口,拿著杯子倒扣著聽了聽,又走到窗戶邊聽了聽,確定隔牆無耳方才走回來,仍舊在她旁邊坐下,“那讓我說兩句?”


    嘴巴長在他臉上,她管得了這許多?


    他聲音壓得很低,“你不是說著槍落到這些人的手裏會禍害鄉鄰嗎?所以得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又能保下你的命,又不會叫他們拿了槍。”


    南舟眼睛亮了起來。裴仲桁笑了一下,點點頭。然後將計劃大致說了一下,末了才道:“隻是要委屈九姑娘同我做幾日掛名夫妻了。”


    做戲她並不在乎,隻是這些匪徒太可恨。她被關的這幾日,又見他們抓了一個村婦。那女人不堪折磨,撞牆自盡了。人都死了,還被開了膛掛了示眾。南舟恨透了這些人。聽了他的安排,長舒了一口氣,很有些義薄雲天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二爺放心,隻要能把這些匪徒剿滅了,叫我做什麽都行!”


    話說到此,兩個人都有一段沉默,似乎是話題無以為繼,又像是不知道怎樣開始下麵的話題。比如,這幾日如何度過?


    現在他們被關在了一個房間裏,吃住都一處,天經地義的一樣。南舟對於不相幹的異性其實是很遲鈍的,小時候沒人管她,她為了自保多是和家裏護院的男孩子們在一處玩,省得被幾個兄弟欺負。後來上學,也是男多女少,受了新式思想的浸淫,對於男女大防看得沒那麽重。她看過母親留下的手劄,見的最多的一句便是“隻求無愧於心。”這話她牢牢記住的,她隻要無愧於心,便不會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


    此時她的沉默是在琢磨,裴仲桁怎麽辦?這房間雖然比旁的要舒適一些,可也是簡陋的很,潮氣很重。她偷眼瞧了瞧他,覺得他這樣的嬌貴的身子怕是吃不了這樣的苦。好在他看上去是個物質欲淡薄的人。可都說“奸商”是無奸不商,這樣沒有物質欲望的人,如果對金錢不渴望,如何做得下這樣的家業?


    門外開鎖的聲音打破了這一段靜默,有個小頭目模樣的人領著嘍囉送飯進來。飯菜擺好了,人正要退出去,裴仲桁走過去低聲同他說了幾句話。那小頭目麵露難色,最後道:“二爺稍候,我請大當家拿個主意。”然後門又鎖上了。


    南舟知道了他的大概計劃,雖然細節不知,但整個人的心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走到桌邊,把飯菜和碗筷擺好,“二爺餓不餓?”


    裴仲桁走過來在她對麵坐下,粗茶淡飯的瞧著沒什麽胃口。“還抓老鼠嗎?”


    南舟抿唇笑起來,“這房間沒老鼠,想抓也抓不著。”


    他眉頭微微挑了一下,“不怕他們下藥了?”


    “怕!不過我每樣都隻吃一口。再烈的藥性,吸收的少,濃度不夠,藥性就低。”其實這些日子下來,倒沒覺得水匪們在飯食裏動手腳,但她還是不敢放鬆警惕。


    難怪瞧著瘦了。


    裴仲桁拿起了筷子,“我先吃,沒問題了你再吃。”說著每樣飯菜都吃了一口,南舟想欄他沒攔住,眼睜睜看他吃了起來。她緊張得盯著他看,看著他把最後一口咽下去。“沒事吧?”


    裴仲桁不說話,眉頭卻緩緩蹙了起來,然後整個人忽然從凳子上滑了下去!


    南舟嚇了一跳,慌得扔了筷子跑到他身邊。誰成想看著清清瘦瘦的一個人卻那麽重,拉了兩下沒拉起來。他躺在地上,雙目緊閉,看著已經昏了過去。南舟把手放在他鼻子前,竟然沒了呼吸!


    難道是中毒?南舟慌了神,她隻會做急救,可急救也救不了中毒啊!


    她猛掐了一陣他的人中,沒有反應。又去拍他的臉,“裴仲桁你醒醒,裴仲桁,你不要嚇我!”急得聲音裏都帶了哭腔。但他仍舊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她下意識地拍地更重,白皙的皮膚泛起了粉色。


    裴仲桁忽然睜開了眼,眼睛裏盛滿了罕見的笑意,“你再這樣拍下去,沒毒死也被你拍死了。”然後從地上坐起身,揉了揉被拍得通紅的臉。


    原來在逗她!怎麽可以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南舟氣極了,捶了他一拳,“討厭,有這麽開玩笑的嗎!”


    一拳不解氣,又接著捶了一拳。裴仲桁噙著笑任她捶打,女孩子力氣真不小,有一拳捶到了胸口,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南舟還當他在做戲,捶得更重了些。


    裴仲桁真覺得這樣下去小命大概要交代了,不得已抓住了她雙手手腕,打著商量道:“好了,我錯了,姑娘手下留情吧……”可臉上還是一副討人厭的奸計得逞的輕笑。


    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外頭烏泱泱走進幾個人,一進來就看見小夫妻倆坐在地上拉拉扯扯好不恩愛。眾人都愣了一下,軍師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說:“呃,原來二爺在辦事,那咱們在外頭等一會兒。”說著一群人又退了出去。


    南舟狠狠瞪了裴仲桁一眼,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裴仲桁也起了身,從地上撿了筷子,“這筷子髒了,你先用我那副。等我一會兒,出去說幾句話就來。”


    南舟懶得理他,拿起筷子就吃起來。看來這飯菜是沒問題了,真是氣得人餓得肚子疼!


    過了好一陣,裴仲桁回來了。桌上的飯菜全讓南舟吃光了,一口不剩。他看到空盤子怔了一下,然後輕笑道:“姑娘胃口倒是好。”


    南舟就像眼前沒這個人一樣,拿了帕子擦了擦嘴,然後走到床邊往上一趟,拿了張冰冷的後背對著他。


    脾氣還不小。裴仲桁垂眸笑了笑,走過去在她床邊坐下,“要不要聽我說兩句?”


    “不聽、不聽!”她抬手捂住耳朵。


    沒辦法,他隻得俯下身去,雙臂撐在她兩邊,聲音又低又溫存,“先前不是同你說了要做做戲嘛。”


    她猛地睜開眼翻過身,卻不料他離自己這樣近,微微怔了一下。裴仲桁直起身,拉開同她的距離。南舟也知道不能大聲說話,一骨碌坐起身,壓著聲音恨恨道:“有你這樣做戲的嗎?怎麽招呼都不打一下,要嚇死人的!”


    他笑得似是而非,“這樣才逼真啊。若是被人瞧出破綻來,咱們倆可不是都活不了了?你想,他們已經拿了錢和一半的東西了。這些人覺出危險來,殺機一動,可不會在乎那兩百條槍的。說不定殺了我們,還騙萬林把槍交給他們。到時候九姑娘再不樂意,還不是要和裴某同歸於盡了?”


    同歸於盡?這個詞怎麽這麽變扭。


    南舟瞪了他一眼。裴仲桁仿佛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哦,不是同歸於盡,是同年同月同日死。”


    這句聽著更別扭。


    南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好了,反正你說什麽都有理,可是下回不能這麽嚇唬我了。”


    裴仲桁點點頭信誓旦旦,“下不為例。”


    可南舟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大對勁。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他,終於發現哪裏不對勁了。這人竟然在笑!對,從主動進寨子起,他就總是在笑,帶著暖意的輕笑。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她往他麵前湊了湊,眯著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臉。裴仲桁摸了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你到底是不是裴仲桁?你是不是有雙胞胎兄弟,我怎麽瞧著好像不大認識你?”再一細瞧,他手上也戴了婚戒,也許就是他所謂的做戲總要做得像一點。


    他垂目而笑,“大概是你在屋子裏呆太久,眼神不濟了。”說著他站起身,“起來吧,剛吃完就躺著,回頭要積食鬧胃疼,咱們出去走走。”


    “出去?二爺,我們是在土匪窩裏做人質,你當逛你家園子呢?”


    裴仲桁笑而不語,走到門邊,一伸手就拉開了門。門外雖然有人守著,但鎖卻不見了。


    南舟大感意外,更叫她意外的是他在門口柔聲喚她:“蠻蠻,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南舟登時臉漲得通紅。蠻蠻是她的乳名,因為小時候性子倔強蠻橫,很吃了不少苦才懂得曲折做人。到了少女時,覺得“蠻”字不雅,再不許人叫了,後來叫的人也不多了。可他怎麽會知道?但一轉念,花姨娘在南家那麽多年,自然是知道的。那麽肯定就是從他母親那裏聽說的。


    但水匪怎麽會同意他們走出去?她心裏有疑問想要解開,動作就快了,從床上跳下來趿拉上鞋就跟上去。


    多日不見天日,突然到了外麵會有瞬間的恍惚,腦袋也有些發暈。她在門口站了片刻,慢慢消化那點眩暈。裴仲桁則是站在她旁邊靜靜地等著她。


    “頭暈?”


    南舟點點頭,“關久了是這樣的。”她忽然想起來這是第二次“坐牢”了。


    等到她的眩暈過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出去,感慨道:“自由真好!”


    裴仲桁笑而不語。


    兩人並肩漫步,身後有兩個嘍囉不遠不近地跟著。


    他大可以借著機會牽她的手,隻是實在不屑做這樣不上台麵的事情。他於人世汙濁的漩渦裏浮沉,難免隨波逐流,且退且進,違心地做一個長袖善舞、心硬手狠的人。但心底某一處,願意對著某些人留一份不會傷筋動骨的君子之心。


    南舟想聲音壓低些,後頭的人應該聽不到。但她的聲音實在太小,他不得不俯著身子去細聽,於是外人瞧著這兩人頭湊著頭,很有些小兒女竊竊私語的意思。


    “你怎麽做到的?”她低聲問。自然是問他如何叫這些人放他們出來。


    “這世上的事情,沒有什麽不能談的。如果談不妥,不過就是條件不足夠優厚。”


    “那要怎麽談?”她緊跟著他,很是勤學好問的樣子。


    “觀察,思考。知道對方想要什麽,對方的底牌在哪裏。而自己手裏有什麽,能做到什麽樣的讓步。”


    南舟沉思了一會兒,“萬事皆可談?”


    “萬事皆可談。”


    她忽然粲然一笑,“如果談判有用,萬事皆可談,那普希金就不會死於決鬥了。”


    裴仲桁深看她一眼,“蠻蠻,不要偷換概念。”


    南舟最怕人叫她小名,一聽就要臉紅。“你不要再叫我蠻蠻!”


    他很是虛懷若穀地問她:“那叫什麽?這麽多雙眼睛盯著,也不好叫你九姑娘。”


    南舟似乎也想不出什麽又不逾越、又合適兩人關係的名字。


    “那叫舟舟?南南?親愛的?哦,叫九妹怎麽樣?”他也在認真幫她想。


    他聲音低下來顯得太溫存,南舟投降了,這些名字聽得她毛骨悚然,還不如叫蠻蠻。


    裴仲桁瞧著她臉色動了動,最後露出個認命的表情。他悠悠一笑,“你瞧,是不是還是蠻蠻叫起來親切又好聽?”


    這寨子依山傍水,藏在一個隱秘的崖坳裏,人走在裏麵不辨東西南北。此時已經是日暮,太陽也要落下去了,斜斜一道鋪陳在水麵上。兩人的麵龐都浸在霞色之中,染了暖意。南舟望著夕陽,仍有些刺目,便無法看到更遠的地方。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入了仲夏了,沒多久她的船也要交付了。


    “這麽美的地方卻被這些惡人霸占著。”南舟不忿地說。


    裴仲桁不置可否。他這個人沒有什麽強烈的情緒,善與惡的界限都很模糊,像是大浪淘沙嚐盡人情冷暖後的沉澱。不像她那樣涇渭分明,非黑既白。


    兩個人一直在寨子裏漫無目的地散步。南舟原先那雙皮鞋早不知去向,這雙布鞋是寨子裏的人找給她的,不大合腳,走久了腳就疼。但她總覺得裴仲桁這樣走來走去定然是有什麽重要的目的,便咬著牙一直跟著走。直到腳磨破了,臉上的神色就不大對了。


    “怎麽了?”


    “鞋子有點磨腳,沒事。”


    裴仲桁停下來,蹲下身去。南舟退了兩步,但腳腕被他捉住了。


    “真沒事,不用看。”她不好掙紮地太激烈。裴仲桁捏住她的腳踝,“抬起來。”不容置喙地語氣。


    南舟沒辦法,隻好抬起腳。腳麵磨出了一道血痕,腳後跟也破了皮。他眉頭鎖在了一起,“怎麽不早說?”


    不是怕你有正經事嘛!但這話不能說出來,便是囁嚅了一句,“沒事的。”


    “也不怕破傷風。”


    他轉過頭對後頭跟著的人喊道:“麻煩叫一個小轎子來。”


    “裴二爺,咱們這裏沒有轎子。”那小嘍囉的任務就是一刻不離地跟著他們,自然不會輕易離開。


    “寨子裏可有大夫?”


    “沒有。不過我們軍師還懂些醫術。”


    “那請軍師來一趟。”


    兩個嘍囉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大約覺得這兩個人插翅難飛,便走開一個去請軍師。


    裴仲桁轉過臉同她說:“我們回去,得找點藥擦一下。”


    “不再逛逛嗎?”她給他打著眼色。


    他微微笑了笑,“還有時間,不急這一刻。我扶你回去。”


    南舟趿著鞋扶著裴仲桁的手臂回了房子裏,軍師已經等在那裏了。裴仲桁找他要了些草藥,正巧這山裏有現成的。軍師離開後不多時,派了一個嘍囉送來一大包草藥。裴仲桁分辨了一下,然後碾碎了草藥,把藥汁塗在了她的傷口上。


    “你怎麽懂這些的?”南舟好奇地問。


    “我父親病重時家裏請不起大夫,便多看了幾本醫書。”他手上沒停,垂著頭仔細地在弄藥。


    南舟一時啞然。她的腳放在他的膝蓋上,有點感到進退兩難。半晌低聲道:“對不起……”


    他抬起目光,神色淡然,不見什麽情緒,“不關你的事。”


    塗了藥,人也不能亂走了,隻能無所事事地坐在床上等著藥幹透。臨水的地方蚊蟲多,正好有了事情做,啪啪的拍打聲音此起彼伏。然後她的驚呼一聲高過一聲,“這麽大的蚊子我頭回見!”“這是喝了我多少血!”……


    裴仲桁站起身說出去一趟,南舟卻是羨慕嫉妒這人做人質做得這樣自由。和他一比,自己簡直是煉獄。過了一會兒,有人抬了隻大木盆進來,然後又有人挑了水,呼啦啦地倒進盆裏。南舟眼睛放了光,這幾日簡直髒透了,剛才就恨不得跳水裏去洗一洗。


    裴仲桁接著進來,一邊檢查門窗一邊道:“條件也就這樣,隻能湊合隨便洗洗了。”確定門窗無誤,不會有縫隙被人偷窺,方才轉過身同她說:“你慢慢洗,小心腳上的傷不要泡到水。我在外頭,有事情叫我。”衣服也給拿了一套,粗布藍底白花的村婦衣褲,新的。


    裴仲桁掩上門出去了。房子裏沒有門栓,南舟想了想還是拖了兩隻凳子抵住了門。他在外頭聽見了桌椅的移動聲,無聲地笑了笑。


    站在門外,有個小嘍囉經過,裴種桁喊住他,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聲音不算大也不小,剛剛好南舟在屋子裏能聽見。


    人進了水裏,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就像是脫了胎換了骨,裏裏外外都透著利索。窗外人聲隱隱,屋子裏一燈如豆,心底也生出一絲安寧。她到很久以後回想起這日時,才意識到這安寧是自打看到他時就生出了。


    裴仲桁等閑也不聽這許多瑣碎,好在他善於同人交談,三教九流,往往都是他起一個頭,便能引著別人源源不斷地說下去。過了好一陣,屋門打開了。裴仲桁這才轉過身,南舟披散著頭發站在門口。剛洗過的臉,柔潤中透著淡淡的粉色。他的眼光,從來沒有錯過。


    “我洗好了。”


    裴仲桁嗯了一聲,終於同這個嘍囉結束了冗長的閑話,又叫他把木盆搬出去。


    南舟歪著頭擰著頭發,讓出一條路給人,看他們把木盆搬出去了,詫異地問:“你不洗嗎?”


    “那邊有條河,我去河裏洗。”


    南舟覺得不妥,“你不是不會遊泳嗎,溺水了怎麽辦?”她甩了甩發尾,自己想出了辦法。“我陪你過去,正好把衣服洗了。你要是溺水了,大喊一聲我就下去撈你。”說幹就幹,也沒有問他的意思。她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間,取了自己的換下的衣服,然後問他:“你有幹淨衣服換嗎?”賢惠地語氣像真了他舉案齊眉的妻。


    月色很好,亮晃晃地掛在山尖尖上。偶爾有舉著火把四處走動巡邏的嘍囉,見到兩個人,拿火把往他們臉上照,認出是當家新逮的“肥羊”。不過上頭交代下來,可以讓他們隨意在寨子裏走動,所以也隻是好奇地多看他們兩眼。


    自然有不懷好意的目光在南舟身上溜。這些凶神惡煞賊眉鼠的匪徒提醒了南舟,她如今身在匪窩裏,隨時都會有意想不到的危險。她下意識攥緊了裴仲桁的胳膊,他則是將她往身後拉了拉,把她籠在身影後,不叫人瞧見她清淨動人的麵龐。


    “你不該跟過來。”等這些巡邏的走遠了,他才輕聲說。


    南舟緊緊跟在他旁邊,“我一個人呆在那裏不是更可怕?”一個人到了晚上,再大的膽子都不夠用。因為夜色太深,總能吞沒所有的罪惡。


    裴仲桁笑了笑,“那還是跟著我吧。”


    南舟很認同地點頭,“兩個人怎麽都感覺安全些。對了,你真的沒有拳腳功夫嗎?”她總是不能信,他這樣溫文爾雅書生氣的一個人,怎麽會在哪裏都那樣淡定從容?


    “沒有。”


    “我聽說四爺功夫好。”


    “嗯,他為了練功沒少吃苦。”


    “二爺好像沒什麽怕的事情?”


    裴仲桁的腳步停了停,偏頭看了她一眼,月光落在她眸子裏水亮亮的。


    “喜、怒、憂、懼、愛、憎、欲,人吃五穀雜糧,都有七情六欲,我又豈會例外?”隻是有的人外顯,有的人禁錮的比較深罷了。


    南舟莞然一笑,覺得他太過“自謙”。“可是我覺得你就是沒有七情六欲的人哪。”


    “九姑娘這是貶損我呢,還是抬舉我呢?”


    南舟隻是笑而不答,心裏卻是覺得他這樣的脾性,未來大約也就剩下出家一條路了。


    說話間到了他說的那條河邊。說不上是什麽河,其實是自山上潺潺而下的一股清泉,在這裏的平緩之處形成的一灘淺水。


    南舟蹲下去拿手探了探水,“哎呀,這水挺涼的,你能洗嗎?”


    他其實為了鍛煉心肺,天氣合適時便是衝冷水澡,所以也不以為意。“不礙事。”


    南舟在石頭上放下他的衣服,自覺地走遠了幾步到了下遊。兩個人之間正好隔著一個一人高的岩石。“那你洗吧,我在這邊洗衣服,有事情就叫我。”裴仲桁那邊隻傳來一個“好”字。然後南舟聽見了涉水的聲音,感覺到有人走進了水中央。


    “水冷不冷?”


    “還好。”


    南舟也不大會洗衣服,囫圇地把衣服浸濕,然後學著記憶裏粗使丫頭洗衣服的樣子,搓搓揉揉,三兩下自己的那幾件就洗好了。但裴仲桁還沒上岸。


    “我幫你把衣服也洗洗吧?”她問了一聲。可是卻沒人回答。遠處站著監視他們的人,四周又黑又靜,她心裏有些不安。又叫了聲他的名字,還是沒人回答。


    她疑心他又在逗自己,索性走過去拿他的脫下的衣服,但還是不放心地往水中看了一眼。水麵如鏡,靜悄悄地,什麽人影都沒有。她慌得叫起來,“裴仲桁,你去哪兒了?你不要嚇唬我,否則我對你不客氣了!”


    喊了兩聲,忽然水中央有人從水底破水而出,站起了身。月亮這時候從一片雲後晃了出來,銀色的光自天上撒下來,照在他身上,泛著粼粼的光。並不是她想象中豆芽菜那樣幹瘦的身體,而是精瘦緊實,沒有一絲贅肉。水麵正到肚臍上下,湖水清澈,下半身若隱若現。


    裴仲桁剛結束一個長長的閉氣,似乎有些長進,他喘著氣抹幹臉上的水,一睜眼正看到張口結舌盯著自己的南舟。他忙轉過身,“怎麽了?”


    南舟剛才那一瞬的目瞪口呆,是錯眼以為看到了條又粗又長的水蛇,正想大叫。但她是有兄弟,見過穿開襠褲的男孩子的。所以忽然緩過神,意識到那水裏的是什麽東西,頓時兩腮如火燒,兩耳如油燙。


    她慌得扶額遮臉,偏過頭去。暗暗抱怨怎麽跟著這人,總是看到不該看的嚇人東西。“沒、沒什麽,我說我幫你洗下衣服……”她結結巴巴、慌慌張張地連他為什麽剛才不回答都忘了質問,抱著衣服撒腿就跑。沒跑開幾步,撲通一下摔了個狗啃泥,嚎叫了一聲“哎呦!”她的膝蓋正磕在岸上的碎石上,疼得鑽心。她真是氣惱極了,早知道還是在屋子裏好好呆著算了。


    裴仲桁快速蹚出水穿上衣服,跑到她麵前。她正坐在地上,褲筒肥大,卷上來能看到血淋淋的膝蓋。


    “怎麽這麽不小心?”他頭上的水還在往下落,衣服都是半濕的,貼著身體、描出了曲線。


    那陣疼過去,南舟也緩過氣來。她簡直沒辦法再直視這個人,往後縮了縮腿,心虛地道:“沒事沒事,我姆媽說摔摔長個子。”


    衣服是洗不成了,最後還是裴仲桁把她背回了房,又弄了草藥給敷上。南舟一直沒同他對視,看著自己這條敷滿綠油油草藥的腿,覺得自己太辛酸了。有些不滿地低聲咕噥,“我剛才叫你半天,你為什麽不回答?”


    裴仲桁無辜地聳了聳肩,“我剛才真的沒聽見,隻是想試試看能在水裏憋氣能憋多久。”


    南舟這才抬眼去看他,“你在學遊泳?”


    “不是怕拖累你嘛?九姑娘往水裏一跳,就是浪裏白條。‘沒得四五十裏水麵,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我怎麽也要上進些,能多伏一刻是一刻。回頭逃跑的時候,姑娘你也輕鬆些。”


    南舟腹誹,他倒是有興致說笑。


    “遊泳不是這樣學的,要先把嘴放水裏吹泡泡。努,這樣的。”她憑空示範了一下,小巧的紅唇為了做吹氣的動作,嘟了起來。怕他天黑看不清,還往他麵前湊了湊,“這樣,先練習吹泡泡……”


    不像在教人遊泳,像是在索吻。


    裴仲桁喉頭上下滑動了一下,心底烈火煎熬起來,被壓抑住的血氣往上衝。他忽然站起身,倒把南舟嚇了一跳,茫然地望著他。看他眉宇間隱隱的煞氣,不知道哪裏得了罪他。


    裴仲桁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大,穩了穩心神,有些落荒而逃,“好,知道了,下回洗臉的時候用臉盆試試。”


    這樣折騰一圈下來到了深夜,南舟有了困意,可如何睡覺成了難題。南舟拖了席子到地上,“地上太涼,二爺睡床上去吧。我身體好,睡地上沒事。”為了證明她身體倍兒棒,還說她最怕熱,小時候總貪涼打地鋪的。


    裴仲桁沒同她爭,任由她睡了。南舟實在累極了,很快就睡著了。裴仲桁卻沒什麽睡意,等她睡熟了,把她抱回了床上。


    屋子裏蚊蟲多,圍著她嗡嗡亂轉。她在夢中蹙起了眉頭,抓著臉上被叮的地方。裴仲桁輕輕抓了她的手腕,阻止她把臉撓破。她隻是囈語了一聲,又睡沉了。裴仲桁輕手輕腳出門,折了門外的一枝芭蕉。三兩下弄地稍稍小一點,然後坐在她身邊替她趕蚊子。


    沒了蚊子,她的眉頭終於鬆散開,睡顏越發安寧。


    桌上的煤油燈燃盡熄滅了,裴仲桁獨坐在黑暗裏。窗戶是緊閉的,進不來一絲晚風,也進不來一線月光。但那些月光都堆積到了窗欞上,一片繾綣朦朧,如同他的心。


    萬物都進入了夢鄉,連窗外蟲鳴似乎都倦了。屋子裏再也聽不到蚊子的嗡嗡聲時,他放下了芭蕉扇站起身,蹲下去在床板下頭摸索。直到在木頭縫裏摸到了一個洞,他停了下來,把裏麵的東西扣了出來。


    他打開來借著天光看了看,正是水寨的地圖和布放圖。先前找了機會策反了軍師,這才得到了這樣的機密。隻要把地圖送出去,桂軍就能找到一處合適的地點架上大炮,將這些水匪一次剿滅。


    他看完折好放回了原處,然後重新坐回她身邊,輕輕把她鬢邊淩亂頭發別回耳後。雖然拿到了地圖,但他不想這麽快送出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那麽這算計來的幾日夫妻,又會有多久的恩情?


    若論強取豪奪,他未必不能,也不覺有什麽良心不安。隻是他心中的貪念的是她的一顆真心,他要她眼中有他,心中也有他。


    他有的是耐心,準備了一輩子的時間同她蹉跎。什麽同人訂婚,抑或是嫁了人、生了子,他都毫不在乎。他有的是時間,認定了的東西,多久都值得。他那一顆心從未住過人,往後也不會再住旁人,她可以寬寬敞敞、氣定神閑地住著。沒有擁擠,也不會有顛沛流離。


    他等著有朝一日霧收雲散,金石為開。他等著把這顆心幹幹淨淨、完完全全地捧到她麵前換她的一顆真心,哪怕隻有一半。


    南漪日日等著南舟的消息,好在消息是一回好過一回,可仍舊不見南舟回轉。她和阿勝每日約了見一麵,通通消息。聽到裴仲桁親自去了南嶽,並且用那麽多東西去換南舟的時候,她有點不能置信,便又問了一遍,“你是說裴二爺親自去救姐姐了?”


    阿勝肯定地點點頭,他是個簡單的人,想不到那麽多,“這船是為了裴家人尋的,也該裴家人出麵去啊!對了,江先生來家過沒有?”


    “來過了,我同她說姐姐有事耽擱住了,也想采買些貨物或者聯係些貨主一起返航,船空著也是空著——也不知道他相信了沒有。我都怕我說謊被他瞧出來。”她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


    “也隻能先這樣瞞著了。我聽泉叔說,裴二爺打了電報回來,說是東西湊齊了,已經去交涉換九姑娘了。不過還得過幾日。”阿勝抓了抓頭發,心裏又著急卻又無能為力。


    兩人這日通完了消息,阿勝先回了住處,南漪因為是借口買書跑出來的,少不得再去一趟書店買本書回來做做樣子。她懷著心事朝書店走去,程燕琳的車停在她身旁她都沒注意到。


    程燕琳摁響了車喇叭,把南漪從沉思裏驚醒過來。南漪一轉頭看見她帶著寬大的太陽鏡,正笑意濃濃地看著自己。


    “想什麽這麽入神,也不怕撞上電線杆?”程燕琳打趣道。


    南漪微微紅了臉,“沒有想什麽……程姐姐這是要去什麽地方?”


    “我學了車隨便出來逛逛,正要去你家找你,這麽巧就遇上了。快上車,我帶你兜風去。”


    南漪搖搖頭,“我出來買書的……”


    程燕琳卻已經打開了車門,“看什麽書啊,越看性子越悶!快上來,我帶你去轉轉。”說著硬是把南漪塞進了車。


    程燕琳開著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話,南漪心不在焉地回答幾句,大多時候都在沉默。車開到郊外停了下來,程燕琳一歪頭,蹙著眉頭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南漪輕輕搖搖頭,垂目擺弄著自己的旗袍,不欲多說的樣子。


    “你還當我是好朋友嗎?是不是知道我沒什麽本事,就算你有事我也幫不了你?”程燕琳生氣道。


    南漪見她生氣了,忙解釋道:“程姐姐,你不要多想。是我姐姐出了點事……不過沒關係,已經快要解決了。”


    程燕琳怎麽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再套了幾句,便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得一清二楚了。


    “你說裴仲桁親自去了南嶽換你姐姐?”


    南漪點點頭,“他是我們家的仇人,我既意外又感激他能出麵相救。”


    但成燕琳想得卻比她深多了。她沒同裴仲桁打過交道,但交際場合也碰過麵,絕對不是看上去那樣溫文爾雅的簡單商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深入虎穴,金錢安危都不要了,還能有什麽原因?既然他都稱南舟是未婚妻了,那這樣的好消息,自然得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才好。


    這時候有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奔馳而來,到了近處,南漪看清楚是江啟雲,便情不自禁慌起來。她不想見到這個人,這個人讓她感到恥辱。


    南漪忙懇求道:“程姐姐,送我回家吧,我出來很久了,我母親要著急的。”


    程燕琳卻是莞爾一笑,“再等幾分鍾。見到我們大少,你是有膽子不應酬,我可不敢。”說著下了車。


    江啟雲和魏子良的馬一前一後到了眼前。他勒住馬,程燕琳走到他馬前,仰首笑道:“大少好興致。哦,瞧我這記性,忘了今天是大少來騎馬的日子。”


    江啟雲高坐在馬上,不冷不熱地同程燕琳寒暄,目光卻看向了南漪。


    南漪一直半垂著頭,如坐針氈,假裝自己根本沒看見他。旗袍快要給她摳出一個洞來了。


    女人欲擒故縱的手段江啟雲見得多了,隻是沒料道這一個是真的不待見自己。她的疏離冷淡,甚至恐懼厭惡都是真的,臉上明目張膽地寫著幾個字“你不要過來!”


    江啟雲本想下來同她說兩句話,但她這樣的態度實在叫他氣悶,心底隱隱一股無名之火,一帶韁繩轉身奔離開了。


    南漪聽見馬蹄聲,偷眼見人走了,這才緩緩長出一口氣。程燕琳坐進車裏,有點恨鐵不成鋼,“你呀,多少人想同他說一句話都苦於沒有機會,你可好!”


    “程姐姐,你不要說了。我既不想做人的情婦,也不想做誰的小老婆。事情都已經了了,就當沒發生過。”


    程燕琳卻更覺得自己拿對了人。越是南漪這樣的,才越能勾住江啟雲。就如同江譽白越是不待見她,她就越想得到他一樣。


    程燕琳捏起她的下巴,“你真是傻丫頭,女人在這個世界怎麽活下去,還不是靠男人?有這樣的男人當靠山,你以後什麽煩心事都沒有。你不為你自己想,就當是為了你姐姐吧。你想,如果你姐姐是少帥的大姨子,還有誰敢動她?誰看到她不得乖乖點頭哈腰的?”她不好一次說得太多,隻點撥了一下。


    南漪咬著唇不說話,瞧不出來到底是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程燕琳卻是在心底冷笑,這事既然開了頭,就沒有回頭的道理。想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麽,哪有這麽容易的事情?


    南舟睜開眼,看見的是灰撲撲的帳頂。這帳子破了好幾個大洞,也是用不成的東西,並不能阻擋前仆後繼撲上來叮咬她的蚊蟲。不過昨夜睡得沉,不像平時一樣被癢醒。她坐起身,發現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膝蓋和腳上被草藥敷上的地方因為結了疤而緊繃著,看起來藥效不錯。


    她往床下看了一眼,地上的席子已經被卷起來靠在了牆邊。她翻身下床,先前那雙不合腳的鞋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軟鞋。穿進去,又軟又合腳。因為雙腳受到了溫柔的對待,人心裏也溫柔起來,唇角也揚了起來。


    屋子裏沒有別人,裴仲桁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她拉開門,日上三竿驕陽刺目,門前的兩顆樹間不知道何時扯起了兩根繩子,裴仲桁此時正在晾衣服。南舟這才想起昨天晚上說是去洗衣服,結果全丟在溪邊了。難道他又把衣服洗了一遍?


    裴仲桁彎腰從木盆裏拿了一件擰幹的衣服,撐開來,甩了幾下,然後搭在繩子上,又細細把褶子撐平了。陽光照在他白粗布汗衫上,袖子卷到小臂,但扣子一直扣到了領子,穿得規規矩矩。麵容沉靜,頭發沒有發油的支撐,有些蓬鬆地下垂。眼鏡反射著太陽的光,整個人都發著光一樣。大概曬得有些久,麵皮有些微微泛紅。南舟看得有點出神。


    裴仲桁又彎下腰,這回手裏拿是她的長褲。她見狀,臉一紅,急走了兩步從他手裏奪過來,“我自己來……”然後也學著他的樣子抖開了衣服,立刻聞到一陣淡淡的皂角清香。雖然布料粗糙,洗得卻是幹淨。


    “你竟然會洗衣服!”南舟忍不住感歎道。


    他那頭也沒閑著,又拿了件衣服,甩開來搭在她旁邊,“窮人家的孩子,沒什麽稀罕的。”


    南舟聽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一垂頭見他胳膊上一片粉紅色的包,“呀,你被蚊子咬成這樣了?”


    他垂目看了一眼,無所謂道:“沒事,過兩天就下去。”


    南舟撩起袖子看自己的胳膊,奇怪道:“哎,居然我沒有被咬呢!”然後看了看他,仿佛是參透了,“我知道,是你的血比較香,所以蚊子就挑嘴了。”


    他唇角牽了牽,並沒有說什麽。


    “昨天不是我睡在地上嗎,怎麽又跑到床上去了?”


    裴仲桁隻是很仔細地在撐衣服,連看都沒看她,很不在意得說:“半夜咱們換著睡的,怎麽你不記得了?”


    南舟努力想了想,確實不記得有這回事了。裴仲桁又遞來件衣服給她,一打岔便沒再想下去了。


    吃了午飯,太陽隱到雲層後頭去了。裴仲桁把曬幹的衣服收了回來,坐在床邊疊衣服。疊好的衣服方方正正、平平整整,每個細褶子都要撐平。南舟則坐在另一頭啃著樹上摘的枇杷果。她不愛剝皮,掰開啃了核出來,然後吸著果肉吃。


    南舟看他一副賢婦持家的模樣,莫名想笑。想著他若是個女人,男人們大約要爭破頭去上門提親。這麽一想,腦子裏便是他綰了發髻,穿了旗袍,低眉順眼地給丈夫洗衣做飯鋪床的樣子,分外覺得可樂。


    裴仲桁抬了抬眼皮,“笑什麽呢?”


    “沒,沒笑什麽。”說是沒笑,卻笑得更起勁。嘴裏的枇杷核沒含住,掉在了床上。


    裴仲桁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枇杷性寒,吃多了仔細腹痛腹瀉。”


    南舟忙把果核撿起來,擦幹淨床,“對不住對不住,弄髒了二爺的床。”然後感慨道:“南嶽的枇杷真是好吃,回頭走的時候一定帶上一批。其實我還吃到不少好吃的東西,回頭等我有了本錢,就在震州開一家南北美食齋,把天南海北好吃的東西都放到一處售賣。”


    裴仲桁微笑著聽著。疊好了兩人的衣服,並排擺放在床頭,一摞是他的,一摞是她的。


    “吃好了沒有?”


    南舟快速把最後半顆枇杷吃幹淨,“好了好了,咱們等下做什麽?”


    “寫字。”


    “寫字?”


    南舟這才想起早上有人送了筆墨紙硯過來,她還納悶做什麽用的,原來要寫字?


    裴仲已經走到桌邊坐下,然後點了點硯台,“會磨墨嗎?”


    “會啊,不過二爺別嫌棄我磨得不好。”


    “不會。”


    南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磨好了墨,站在他身邊看他寫字。一張信箋裁成了兩半,寫上寥寥幾句,什麽“思君達永夜,長樂聞疏鍾。”什麽“相逢欲話相思苦,淺情肯信相思否。還恐漫相思,淺情人不知。”南舟沒忍住,噗嗤地笑起來,“二爺詩性大發了,這是打算寄給哪家小姐的?”


    裴仲桁沒搭理她,統共寫了二三十份,最後收了筆,方才問:“九姑娘要不要寫幾句?”


    “寫給誰?”


    裴仲桁將剛才寫好的紙一一折好,話裏有深意,“自然是想給的人。”


    南舟咬唇想了想,忽然臉上浮起一點霞色,然後拿了他放下的毛筆,取了半張紙,偏著身子不叫他看。不知道寫了什麽,臉含了羞意,寫好後快速吹幹了疊了起來。


    裴仲桁看在眼裏,挪開了視線。剛才吃了一顆她給的枇杷果,本來還覺得很甜,這會兒回過味來酸得要命。


    南舟折好了東西,問他:“寫這些做什麽用?”


    “放船。”


    下午雲厚,瞧著就像是晚上有雨。不過這時候天氣將將好,風也涼爽宜人。兩人又並肩踱到水邊,望著水麵,他忽然問:“會做船嗎?”


    南舟以為他問的是“造船”,便點點頭,“不過工序複雜的很。”


    裴仲桁微微一笑,“很簡單,我教你。”說著抬手扯了一片蘆葦葉。也不知道他手上有什麽魔法,三兩下那葦葉就變成了一條烏篷船。他又隨意拿了剛才折好的紙,塞到了船篷子上,然後走到水邊放了船下去。


    南舟不知道他這是何意,隻見他做了一隻又一隻,剛才寫的紙幾乎都隨著船到了水裏,又乘著風順著浪飄到更遠的地方。


    他又折了一片葦葉,“你要不要自己也做一艘,好把你的字放進去。”


    南舟點點頭。兩人肩並著肩坐著,他做一步,她跟著一步,反複拆折了幾回,她的船也折好了,隻是樣子不大好看。南舟興衝衝地把紙放進去,然後也學著他的樣子送進水裏。


    水裏遠遠近近有二三十條船,隨著水波一蕩開,看起來就很有些聲勢了。


    “船能飄到哪裏去?”


    “心上人那裏。”他說得隨意。


    南舟頓時紅了臉,隻當他打趣自己。可又有些氣不過,她不過就給人寫了一張,他寫了那麽許多。便是咕噥道:“嗬!二爺的心上人可真不少……”


    裴仲桁聞言轉過臉來斜睨了她一眼,“隻有一個。”


    南舟並沒有留心他的目光,隻顧盯著自己的那條船,然後“呀”的一聲。原來她做的那條翻了船。可裴仲桁做的那些卻都完好無損地飄遠了。


    後頭忽然傳來人的厲斥聲,“在幹什麽呢!”又聽到那兩個監視他們的嘍囉回答道:“軍師,他們在放船玩呢!”


    裴仲桁和南舟齊齊轉過身,見水寨的幾個當家人正帶著人在巡視寨子。


    “放船?胡鬧,誰知道是不是夾帶了什麽消息!”說著,軍師叫人到水裏把船撈起來,有幾條飄得太遠,隻撈回來幾條。軍師叫人拆了,果然見裏頭有字。眾人臉上頓時狠厲了起來。


    土匪認字的不多,馬奎先卻還是讀過兩年書的,便叫軍師拿了紙來看。眾人問可是寫了什麽緊要的消息,馬奎先看幾張,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扔給了軍師。


    軍師讀給眾人聽,“請不要這樣指責我:我在你麵前露出一副太冷靜、憂鬱的麵容;你我原是麵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那普照的陽光照不到兩人的前額。”


    大家聽得一頭霧水。南舟曉得這是布朗寧夫人的情詩,偷眼看了看裴仲桁,心想這詩他寫得真是貼切的很。


    軍師又讀了幾張,古今中外的情詩,聽得懂的人自然雞皮疙瘩落一地,沒聽懂的則是一臉懵。


    裴仲桁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回視過去。她因為正在腹誹他,所以心虛地避開了。但眾人瞧著卻是姑娘害了羞的樣子。


    裴仲桁忽然輕輕拉住了她的手。她心頭跳了一下,下意識地蜷了下手,但最後還是乖乖地叫他牽住了。他的手幹爽清涼,同他人一樣。可慢慢滲出了些潮熱。南舟以為他事出緊張,便仰首去看他,怕他露出什麽馬腳。但見他麵上一派朗月清風,同眾人笑談,鎮定從容,並不見惶恐。


    “內人總是抱怨我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不解風情,不會溫言軟語。這不,想出來這出——鄙人同內人的一點閨房之樂,各位當家的見笑。”


    眾人哂笑,有人道:“城裏人和咱們土鱉就是不一樣,還要講究什麽情趣。女人嘛,床上弄舒服了可不就鐵了心跟著你!”


    南舟聽得粗魯,臉上就很不自然,抿著唇垂下頭不聲不響。她感到他的手略略用力握了握,仿佛是在安撫她,她便也輕輕回握了一下,意思是她懂得該怎樣做。仿佛真是心意相通了,語言便是多餘了。


    軍師道:“哎呀小娘子害羞了,咱們不要耽誤人家,還是去別處瞧瞧吧!”


    一行人走遠了。裴仲桁看了看天,“回去吧,天色不早了,瞧著要下雨了。”


    南舟點點頭,隨著他往回走。隻是還有些不甘心地回頭去看自己的船,卻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烈。屋子裏濕意濃重,地上也返了潮。還沒到就寢的時候,屋子中央的房頂上便開始往下滴水,兩人忙拿盆接住。地上是睡不成了,好在床那處的屋頂還算齊全。床上幹爽,兩個人隻得都坐到床上去,各距一邊。


    外頭暴雨傾盆,感覺房頂都要被衝開了。南舟歪頭看了看屋頂,“你說這屋頂不會榻吧?”


    裴仲桁卻是合衣靠在左邊床頭,已經閉上眼,一副生死由命的淡然。


    南舟總是不踏實,隻覺得落雨聲鋪天蓋地的吵得心裏沒著沒落。忽然又想起那河裏的船,心裏有些惋惜,如果有一艘能飄到江譽白那裏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知道不知道自己出事了,希望不知道。一想到這些,心裏就有點亂,度日如年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離開這裏。


    她看他雙目微合,便靠近了些,低聲問:“二爺今天放船是為什麽?”她絕不相信真是所謂的閨房之樂。


    他倒是沒瞞她,“這寨子位置隱秘,但水水相連,定然有個通暢的水道。外頭有人接應,看看能不能接到那些船。”


    “要是外頭的人沒接到呢?”


    “那再想別的辦法。”


    他的語氣總是不急不徐的。南舟“哦”了一聲,安下心來。


    想是房頂的茅草被掀起了不少,外頭下大雨,屋子裏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南舟感慨道:“這真是‘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了。”


    木盆盛滿了水,然後又溢了出來,地上漸漸也有了一層薄薄的積水。他們這床便如同汪洋裏的一葉扁舟,很有些“聽風聽雨江湖上,一葉輕舟檥釣沙。”的孤遠來。


    南舟睡不著,“要是房頂被掀開了,回頭停了雨,就能躺著看星星,那樣就知道咱們在哪裏了。”


    裴仲桁睜開眼,往漏雨最多的那處掃了一眼,“九姑娘會看星象?”


    南舟來了精神,“跟著學校裏的一位老教授學過。你曉得人在海上,不能晝行夜宿,隻能往前航行,沒有指南針之前靠的就是看星象定方向。這就叫‘過洋牽星’,這種看星象定方位就叫牽星術。”


    “看什麽?”


    “就是看重要的方位星啊,比如北極星、北鬥星的出地高度,然後通過計算來確定船舶的方位。後來有了指南針,但要是配合看星,位置就更準確了。”


    裴仲桁牽了牽唇角,人隨著星走,想起來倒是浪漫。“就靠眼觀嗎?”


    “精確的算法要用牽星板。”


    南舟便同他解釋是怎樣的尺寸,怎樣的用法。裴仲桁靜靜地聽著。她興致昂揚的時候語速會比平日快些,但說話又很有條理,叫人很容易明白。說完後,她有些遺憾地說:“本來老師說畢業後送我一套牽星板的,結果我學業未完,不好意思向他討要了。”


    裴仲桁卻是轉過臉看了看她,“回頭姑娘過生日,我送你一套。”說完又微微闔起雙目。沒戴眼鏡的臉龐看著很陌生。南舟笑了笑,隻當他安慰自己。


    這樣的淒風苦雨,人心都比白日裏脆弱些。南舟佩服他的定力,“二爺倒是從容。”


    他閉著眼很淺地笑了一下,“我們是生死早就置之度外的人。”


    “可我還不想死。”南舟道。


    他睜開眼,看了她一眼。


    她挑了挑眉,“難道你想死嗎?我還有很多的事沒有做,我還沒有環遊世界呢。”


    “九姑娘誌存高遠,叫人佩服。”


    南舟聽不出來他語氣裏有沒有嘲諷,但她也不在乎。“二爺呢?總該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情吧?”


    他微微笑了笑,沒說話。南舟見他不答,也沒再追問。


    南舟說了許久,困意仍無,肚子卻餓起來了。還好吃的東西她都收得妥當,到處翻了翻,居然還有一包糖炒栗子。她鋪了油紙在床上,盤腿坐著剝栗子吃。南嶽的栗子比平常吃的個頭要小些,但是味道卻更醇厚。她這頭吃起來,誘得裴仲桁也饑腸轆轆了。隻是他沒有夜裏吃東西的習慣,便有些糾結。


    南舟瞧出來了,剝幹淨了遞給他,“瞧你晚飯也沒吃什麽,吃點吧!栗子總沒什麽說法吧?”


    他垂眼看了看,“栗子熟食過多,阻滯腸胃。”


    南舟怔了一下,有了慍意,“反正白日吃了性寒的枇杷,要腹痛腹瀉的,這會兒吃這個正好阻塞一下!”


    裴仲桁勉為其難地接過來,慢慢地吃了。甘甜軟糯可口,可惜有些涼,若是溫熱的時候吃,怕是好吃到停不下來。


    看他終於順服地吃了東西,南舟方才露出笑臉。兩個人就這樣對坐著剝栗子,天南海北地聊。大約是落入了這樣的境地,虎落平陽,看他也沒那麽遠不可及、不可高攀。


    “二爺不是有了心上人嗎?怎麽不成家?”


    裴仲桁向她投去淡然一瞥,“九姑娘問題倒是不少。”


    南舟吃著東西,嘻嘻地笑,“那二爺撿著喜歡的回答。”她竟然開始逗起他來。


    “九姑娘呢,怎麽不老老實實回去做你的少奶奶?”


    她沒料到他又把問題甩回來。有些話,似乎從來沒對江譽白說過,是不知道怎麽說,說了像是要辜負他的感情。


    “我怕沒自由。”她忽然悠悠道,臉上的笑也斂去了一些,甚至有些迷茫的神色。


    “沒自由?”


    “這個世道,女人有什麽自由呢?”她淡淡地自嘲。本來她是有自由的,隻是回來了,自己把重擔扛到肩上。“做了少奶奶,就有做大戶人家少奶娘的責任。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多少眼睛盯著。一個行差踏錯,多少張嘴等著咬你。”她歎了口氣,為了那麽一個人,她必須犧牲自己得之不易的自由。


    “四少不是那種人。”他忽然道。


    南舟垂目笑了,“我知道。隻是我想做鳥,但同他在一起,撐死也就是一隻風箏。也能飛,卻始終要被線牽著。”


    裴仲桁的目光很清透,“這世道沒什麽人能隨心所欲,飛鳥也罷、風箏也罷,隻要能一飛衝天,看到天高地闊不就足夠?九姑娘不如換個想法:如果沒有了線牽著,不過一刻風箏就要跌到地上去,莫說要高飛了。”


    南舟細細咀嚼了他的話,忽然心頭豁然開朗,也沒那麽沉重了。原來很多事情不大容易同親近的人說,同這樣的疏遠的人反而更容易說出口。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來的,清晨的陽光透過還餘下的稀稀落落的茅草間隙,星星點點篩了下來。地上的積水流不出去,落下的陽光如同水裏的星子,閃閃發光。裴仲桁早早就醒了,沒動。兩個人本是各占了一邊睡下,但這時候整張床都被南舟占著。她夜裏做噩夢,抓住了他的衣角不肯鬆手,他隻得保持著一個坐立的睡姿,淺淺地睡了一會兒。


    他垂目打量著她的睡顏,雙唇微微張著,露出一點瑩白的貝齒。眉眼鼻唇,無一不精致,無一不好看。他抬起手,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她的唇,但快要靠近的時候,還是停住了。


    南舟被外頭的人聲吵醒了,坐起身揉揉眼,發現雨收天亮了。裴仲桁這才起身動了動筋骨。地上有水,她腳上有傷,他將她背出門去。


    被暴雨洗過的天地別有一番清麗。這屋子是住不成了,裴仲桁又不知道給了怎樣的好處,水匪們又他們換了一間房。南舟感慨,這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了,哪裏像在做人質的?


    閑來無事時,兩人繼續寫詩放船,軍師照常要叫人撈起來看看他寫的是什麽。這樣過了兩日,馬奎先已經不耐煩看了,見他們在水邊放船也見慣不怪了。裴仲桁將地圖複製了許多張,用蠟封了塞進了蘆葉船裏放走了。


    這一日到了夜裏,兩人又在水邊燃了一堆篝火,裴仲桁叫人買了菱角,給她烤菱角吃。她頭一回知道這樣的吃法,興致很是高昂。那兩個嘍囉跟著他們許久也都跟煩了,這兩個整日談情說愛的,根本就不像要逃的樣子,便也是很鬆懈,湊在一起說些不幹不淨的笑話。


    忽然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癲狂的笑聲,那笑聲由遠及近,叫人毛骨悚然的。南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便探頭一望。這一看嚇個半死。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麵皮很白,臉上卻到處流著濃瘡,正瘋瘋癲癲地邊走邊笑,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隻看那身段是窈窕好看的。


    南舟想了半天,似乎想起來她是誰了,驚訝道:“哎呀,你看看,那個不是?”


    裴仲桁眼皮都沒抬一下,掰開一個烤熟的菱角,剝幹淨了遞給南舟,淡淡道:“有什麽好看的?不是愛吃這個嗎?”


    柳香被嘍囉趕走了。那兩個嘍囉終於有了新話題,津津有味地說開去了。南舟實在被她的臉嚇壞了,豎著耳朵聽那兩個嘍囉的話,似乎是說柳香忽然得了怪病,渾身開始潰爛,馬奎先自然不要她了。她吃了不少藥,卻越見的壞。美貌不在了,人也瘋傻了。南舟聽得唏噓不已,但裴仲桁卻隻是認真地在烤菱角。


    他們在外頭流連到很晚,直到見到天邊似乎有幾盞孔明燈遠遠升空,方才將篝火熄滅,同她回了房。


    到了就寢時,他忽然道:“明天萬林會帶槍來換我們出去。”


    南舟沒想到會這麽突然,“明天嗎?”


    “難道九姑娘還想再住幾日?”


    她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是、不是!隻是有點意外。”然後又壓低了聲音問:“是不是還有什麽安排?”


    裴仲桁沒有細說,隻淡淡道:“明天你跟著我就好。不過萬一落了水,你就自己遊走吧,不用管我。”


    南舟眉頭一蹙,“怎麽可以?你不會遊泳,我要是不管你,你不是沒命了?”


    他忽然很想問她,是因為他是他,她才會不離不棄;還是她性子醇厚良善,無論是誰她都會救?但他什麽都沒問。姑且就當做吧。


    換人的時辰定在了傍晚,裴仲桁同南舟早早被壓上了船。今日馬奎先親自來換人。但在船上左等人不來,右等人不來。汪瘸子不安道:“他們不會出什麽幺蛾子吧?”


    軍師說:“不能吧!他們還能連當家的都不要了?八成路上耽誤了。”


    為了表現出誠意,這回兩人沒有被綁著。不管船上的水匪怎樣心焦火燎,裴仲桁則雲淡風輕地攬著南舟看水上的晚景。南舟佩服他這份氣度和定力,心裏早就是七上八下的,聽得心不在焉。


    “緊張?”他偏頭輕問。


    南舟點點頭,他卻是微微一笑。他是不大笑的人,大約為了顯得“夫妻”和睦,所以在這裏笑的多一些。“聽說多嚇嚇,膽子就變大了。”


    南舟嗔了他一眼,膽子是這樣練的嗎?


    又過了一會兒,探路的回來了,說是押運的馬車太顯眼,叫城裏的守兵攔住了,正在盤查,要耽誤幾刻。


    這種情況馬奎先也能理解,畢竟因為裴仲桁在這幾日各種要求,最後交換的物品更是翻了一倍。這麽多的輜重,如果不打通好關係很容易被扣。所以他也耐了下性子,端坐在船頭一張竹製太師椅上。


    探路的來來回回跑了幾趟,到了天色漸黑,終於見一隊人馬自遠處緩緩走過來,眾水匪高高提起的心才算落下。同上回一樣的交換程序,核對了數量無誤後,一邊把貨拉走,一邊把人拉走。


    南舟同他所在的小船眼見就要靠到岸上,她還是有些恍惚,總覺得事情順利得令人不能相信。船離岸還有一小截路程,裴仲桁忽然拉住她的手,“我們到了。”南舟這時候終於晃過神來,他們真的逃出生天了!


    身後忽然有了嘈雜聲,南舟還沒回頭,裴仲忽然跳進了水裏,順手把她也拉下了船。水到小腿,他快速拉著她涉水到岸上。剛出了水麵,身後響起震天的炮聲,轟得她耳朵有瞬間的失鳴,心也重重跳了起來。


    她聽見身後有人在叫罵,“媽的,中計了!”“水下有鬼!”……


    她還沒聽仔細,裴仲桁又突然把她撲倒,整個人罩在她身上。有尖銳的子彈劃過的聲音,就落在身邊不遠,是船上惱羞成怒的水匪放的槍。


    炮聲更密了,一聲接著一聲,終於沒有水匪再有精力對著他們放槍了。慘叫和咒罵聲夾雜在炮聲裏,南舟能想象出身後定是血肉橫飛火光衝天。


    這炮聲不僅是一處,遠遠還有一處。坐船出水寨的時候,雖然蒙著眼睛,南舟也估算過距離。知道交換的地方離水寨並不遠,看來水寨也同時受到了襲擊。


    炮聲一直沒有停歇,南舟想起那水寨裏不僅有水匪還有一些女人,甚至還有孩子。她於心不忍,忍不住想回頭看,裴仲桁卻早一步握住她的後頸,聲音就在她耳邊,“不要回頭看。”然後扶著她站了起來,他拍了拍她膝蓋上的灰塵,發現她的身體有些顫抖。他忽然柔聲問:“九姑娘聽過俄耳甫斯的故事沒有?”


    南舟被他卡著腦袋不能動,他攬著她往前走,自顧自說了下去。“俄耳甫斯是太陽與音樂之神阿波羅的兒子。他心愛的妻子歐律狄克被蛇咬死了,為了讓歐律狄克複活,他就到了地府去救她。冥王冥後被他的深情打動,同意讓他帶走歐律狄克,但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在他領著妻子走出地府之前,絕對不能回頭看她。就這樣,俄耳甫斯帶著歐律狄克穿過幽穀、走過死河,冥途將盡,快要重返人間的時候,俄耳甫斯遏製不住胸中愛念,轉身想確定歐律狄克是否跟在他身後。但他一回頭,歐律狄克又墮回地府的深淵裏去了——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回頭。”


    南舟聽得恍惚,餘光忽見他唇角浮出一點笑意。他目光直視著前方,那笑容很陌生,帶著點玩世不恭,正邪善惡間無立場的輕笑,如修羅火場裏開出的一朵妖豔的花。令窺者心驚。


    他覺察到她的注視,偏了偏頭垂視著她,她正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他唇角的笑意未消,目光落到了她的唇上,濃烈而幽深。


    剛才躲槍,她頭發亂了,臉也髒了。她的唇因為失水而翹起了皮,不再是嬌豔欲滴的樣子,卻同樣誘人。他忽然抬手,拇指在她唇上揉了揉。他的心先顫栗起來,唇也麻了。


    她不知他什麽意思,呆呆地被他揉著唇。


    “九姑娘這樣子有點埋汰……”


    “?”


    “像個……小乞丐。”他忽然輕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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